◆莊昕宇+莊程彬

覃州古渡的官道上黃沙鋪路,一大早就灑水淨街,接官亭前的轎子按品級高低排成了一大溜,各級官員和隨從們注目江心,恭迎新太守。脖子抻酸了,腿站麻了,眼睛看花了,也沒看到官船的影子。正疑慮間,一艘小船箭打似的飛來,船頭站着虞侯,只聽他拱手大喊道:“各位大人,太守偕同夫人已於昨日輕裝簡從到了府邸,命我傳諭,在李大人任期內,覃州地界再不搞官場接送的儀式。請各位大人立即回衙理事。”

太守如此上任,聞所未聞,究竟是個啥樣的人,竟把數百年來官場相襲的規矩都給改了?知道根底的人說,他就是城東譚員外家的三姑爺樵郎李墨。譚員外家的三姑爺怎麼成駙馬了呢?

這個李墨原也是世家子弟,可惜幼年時一把火燒盡了家中的所有財務,父母也在這場大火中喪生。他雖然天資聰穎,可一日三餐都無着落,只好含淚告別了私塾,長大後做了個不用本錢的樵郎。雖爲一介草民,可他偷着學藝,唱歌、畫畫、下棋、撫琴,儒士們的喜好樣樣都能整出個虎皮色來。一個偶然的機會,譚員外家的三女兒譚秀和他一見傾心,後來夫人容氏也看好了他,讓他找人到府裏提親。

員外譚福一聽火冒三丈,桌子拍得山響,恨不得把媒人給喫了,聲稱就是把閨女剁吧剁吧餵驢,也不嫁給他!也難怪譚員外發怒,他和容氏無兒,膝下只有三個千金,個頂個貌美如花。大女兒嫁給了秀才出身在縣衙當書辦的劉喜,二女兒嫁的孫怡,雖然沒考取功名,但生意卻做得風生水起。三個千金中就數小女兒譚秀聰明漂亮,識文斷字,本想嫁個富貴子弟攀上高枝光耀門庭,怎能下嫁個砍柴的樵郎啊?

誰知,譚秀告訴父親:這輩子除了李墨,就是衙內、太子她也不嫁。譚福更狠:若想嫁給那個砍柴的,除非三更半夜出日頭,水上能夠漂秤砣。譚秀便以死相抗,絕食明志,譚福根本不理,三天後,他便帶僕人硬往譚秀嗓子裏塞食物。譚秀說要跟李墨私奔,譚福的招兒更絕,用一根鐵鏈砸了兩副手銬,分別扣在容氏和譚秀的手脖上,他對容氏吼道:“秀兒若是跑了,我就拿你是問!”孃兒倆這回沒招了,譚福耳聽着“嘩啦嘩啦”的鐵鏈聲在身前身後響來響去,覺得萬無一失,就等着女兒迴心轉意了。可是過了仨月,他才覺得不對勁了,指着譚秀凸出的肚子問容氏:“這是咋回事?”容氏譏笑道:“真笨,你快要當姥爺了。”“啥時候懷上的?”“當然是上銬之前啊!”“哎呀!”譚福以手擊頭,像霜打了的茄子似的立馬蔫了,忙命人找來李墨臭罵了一頓,讓他快把譚秀娶回家去。

待成親那天,當花枝招展的女兒輕盈上轎時,譚福發現閨女的身條咋又像三個月前那麼苗條了,怒衝衝地質問容氏:“這又是咋回事?”“笨蛋,一個小枕頭,給你當了三個月的外孫子。就憑老孃調教出的閨女,能出帶肚上轎的醜事嗎?”“你個敗家的娘兒們,把老子的如意算盤都給踢蹬了。”接着,又恨恨地吼道,“我讓她好好嚐嚐受窮的滋味。爲了懲戒,三年內不許他們登門。”

譚秀倒也聽話,一直等到三年後,譚福六十歲生日那天,才和李墨拿着自己採的靈芝、猴頭,套的山雞、野兔前來拜壽。姐妹們相見十分親熱,翁婿連襟間雖然不全是真情,倒也免不了虛頭巴腦地寒暄一番。自從李墨娶走譚秀,譚福就窩着一口氣,這回一定要借個“由子”發泄出來。

拜完壽後,菜上齊了,酒也燙熱了,全家落座,在動筷子之前,譚福說喝蔫巴酒沒意思,行個酒令咋樣?三個姑爺都說依着岳父。譚福說:“一會兒,你們仨人都得作首詩,要說天上飛的、地上走的、桌上放的、屋裏站的。作得好的,喝酒喫菜,作得不好或不會作的,不許喫菜,罰連幹三大杯咋樣?”大姑爺劉喜和二姑爺孫怡仗着從小就背過千家詩,根本就不打怵,明知道岳父這是在擠兌三連襟,一齊壞壞地用斜眼偷瞧李墨。

打頭炮的劉喜搖頭晃腦吟道:“天上飛的是鳳凰,地上走的是羚羊,桌上放的是書本,炕前站的是姑娘。”

翁婿三人齊聲說好!請劉喜喫菜喝酒。孫怡一見劉喜旗開得勝,故作斯文地接着吟道:“天上飛的是鴛鴦,地上走的是香獐,桌上放的是文章,炕前站的是梅香。”

大家也一起稱讚,孫怡心滿意得地坐下喝酒喫菜。李墨見他們爺兒仨似乎就等着看自己出乖露醜了,便來了個欲擒故縱:“我不會作詩,既然大姐夫、二姐夫都已吟完,我也就勉爲其難了,天上飛的是火槍,地下走的是老虎,桌上放的是火炭兒,炕前站的是書生。”還沒等岳父開口,孫怡愣充行家先發難了:“這四句的尾字分別佔四個韻,根本就不算詩。”劉喜也落井下石:“不光是不合轍,而且詞句俚俗不雅。來!罰酒三大杯。”見兩個姑爺替自己出了頭,譚福樂觀其成冷笑不語。李墨掃視三人後,說:“且慢!我的詩還沒作完呢,這全是上句。岳父大人,我的下句非得八個字不可,不知您老是否應允?”

譚福尋思他用幾個字也作不出詩來,故顯大度地說:“只要有詩味,幾個字都行。”李墨謝過岳父,對劉、孫二人說:“你倆聽好了。天上飛的是火槍,先打鳳凰後打鴛鴦;地上走的是老虎,先喫羚羊後喫香獐;桌上放的是火炭兒,先燒書本後燒文章;炕前站的是書生,先娶姑娘後買梅香。”孫悅和劉喜聽後大喫一驚,原來這個李墨是有尖不露啊,自覺出乖露醜了,齊聲說佩服。孫怡急給斟酒,劉喜忙給夾菜。譚福點點頭,心裏暗道還是三閨女識人,這個李墨還真不可小覷呢。

容氏笑道:“領教了吧?別有眼不識金鑲玉,三女婿還給你們留了一面呢。”譚福詫異地問:“莫非你早就知道他的底?”“這個當然。一開始是秀兒教李墨認字、吟詩背詞,後來李墨就能自己讀古文、寫策論了,作個詩啥的還不是小菜一碟呀?秀兒要靠紡紗織布支撐過家,讓姑爺一心做學問。可李墨說大丈夫不能靠女人喫軟飯,非要砍柴養家和功讀科考兩不誤。書掛在柴擔上看,字到泥盤上練,頭懸過樑,錐刺過股,三年來才思大進。今天不過是小試牛刀而已。”兩個姐夫連連打躬:“承讓,承讓。”譚福有感而生愧,打了個唉聲對李墨和譚秀說:“原諒老爹當初有眼無珠,明天就搬回來吧。還有你們兩個,只要肯讀書上進考取個功名,喫穿用度不必操心。”譚福美滋滋地喝下一杯酒後,接着說:“待會兒,我要看看你們的真才實學,都吟上一首明志的詩,可不許再藏着掖着了。”

酒過三巡後,仍是劉喜先吟:“身着青衫系儒巾,公文法令銘記心。莫看眼下爲書辦,它日一縣我爲尊。”衆人拍手齊贊:“大姑爺是想要當知縣呢!好大的志向啊!”輪到孫怡,他侷促地說:“老泰山,我天生就不是個弄文拽詞的料,就讓我尥蹶子地抓錢吧。頭戴錦帽身穿紗,槽河押貨收與發。力爭錢如春潮水,大把送給泰山花。”逗得譚福和衆人放聲大笑後,之後衆人都眼巴巴地望着李墨。李墨微微一笑:“頭戴簪花烏紗帽,身穿彩黻蟒龍袍。手擎笏板金殿立,時將良策獻當朝。”此言一出,石破天驚,所有的人都瞠目結舌,停了喝酒,忘了喫菜。老三女婿這是要當能入朝面君的大臣吶!這也太狂了吧?

爺兒仨連想都沒敢想,既驚又喜,喜中又疑,過了好半天,譚福才說:“真若是到了那個時候,老夫我親自用紅氈鋪階,迎你進門。”劉喜隨着說:“我親自用車拉來黃沙,給你鋪路。”孫怡也不甘落後:“我挑清水給你撣塵淨街。”譚福過了有生以來最高興的一個生日,衆人也盡歡而散。

又過了兩年,李墨參加鄉試考舉人,寫的是《割除時弊十策》,主考官一閱卷非常欣賞,看了又看,欲擢爲榜首,連忙拿去請示太守。太守一口氣看了三遍,愈看愈興奮:這策論有理有據,是難得一見、利國利民的好文章,本官舉薦賢才的機會來了。他立即着快馬呈遞相府,宰相閱後,見策論切中時弊,既有整改辦法,又有補救措施,命立馬將這個舉子送來。太守哪敢怠慢,護送李墨日夜兼程進京。

宰相與李墨交談後,認爲他的確是個曠世奇才,雖才弱冠但前途無量,且又長得英俊儒雅,正好他的幼女年方及笄未曾許聘,有意近水樓臺先得月,將他招爲東牀。李墨磕頭後急稟道:“相爺垂愛天高地厚,可惜門生已經娶妻,今生無緣了,懇請大人見諒。”“這也不難,賢契原妻不必離家,只是把正室之位讓給小女即可,和相府的千金共事一夫,也不辱沒她,焉有不允之理?”“不允的不是賤內,而是生員。因爲,我的心裏這輩子再也裝不下另外一個女人了。”“這倒爲何?”李墨遂將二人相識相愛的事詳述,用一首詩表明心跡:“餘少孤苦無所依,得出水火仗賢妻。誓將今生情與愛,悉報相知酬萬一。”

宰相聽罷,長嘆一聲,在遺憾中更加敬重李墨的重情守義。宰相跟皇帝如實稟報後,皇帝龍顏大悅,命次日金殿朝見。

金鑾殿上,由翰林和御史聯合詰問,李墨對策,半個時辰裏他應答如流,君臣同悅,龍心更喜,道:“李墨聽封,賜進士及第。本欲留京重用,但據宰相奏報,卿欲回鄉革除弊政,茲封爾爲覃州太守。”李墨忙跪倒叩頭謝恩,還沒等起來,就聽皇帝又說:“李卿才俊出衆膽識過人,真吾婿也,特賜駙馬府第一座。”李墨頭撞金階,連聲疾呼:“臣萬死不敢應允,請萬歲收回成命。”“爲何?”“臣家有糟糠。”“家有糟糠奈何?”“我與糟糠情不能捨。”皇帝與宰相對視一笑:“朕何時叫你割捨來着?”“那……”宰相笑道:“萬歲只有兩位公主,早已奉旨完婚。聞報得知譚秀賢淑聰穎,佐夫成才,欲收爲三公主。戶部已經派輦赴覃州去接譚秀,近日即可回京,你自然就是三駙馬了。”李墨聽罷,抹去額頭上的汗,方連聲高呼:“謝主隆恩!謝主隆恩!”

不日,譚秀到京,皇后深愛,請李墨夫妻倆品御酒、食御宴、逛御花園。數日後,經聖上恩准,爲迴避歡迎的鋪排,於欽定歸程的頭一天,私自乘舟悄悄地回到覃州的府第。恰巧看見大連襟劉喜正汗流滿面地拉車運黃沙,二連襟孫怡晃晃蕩蕩地挑着滿桶清水,老岳父在臺階上正鋪紅氈,李墨眼含熱淚,慌忙上前勸阻:“老泰山和二位姐丈,你們的情義我心領了,可你們親自拉沙、灑水、鋪氈,不是折煞小可嘛!”譚福說:“這回咱也是皇親了,該喜慶一下!”劉喜對李墨一翹大拇哥:“三妹夫,你原來是——‘蒿蓬隱着靈芝草哇”。

孫怡接着說:“哪啊,人家那是——淤泥藏陷紫金盆。”

譚福樂呵呵地接着說:“他——原是困龍池中臥。”

李墨忙說:“謬讚,謬讚。我——依然還是砍樵人。”

喜慶的鞭炮聲中,三個連襟喜形於色,一同簇擁着老泰山向衆人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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