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算買房了。

是王小波說的吧，生活總是在不可避免地走向庸俗。買房的庸俗又分好幾類，去國外買，倫敦，紐約，東京，巴黎，都是一等一的風流倜儻，有錢貴公子；曼谷，沖繩，清邁，屬於文藝青年的夢幻泡影，暫且不要去想房子一年能住幾天，聽起來也還不錯。買在市區，當之無愧的土豪，大戶，紙醉金迷。

然而除了以上這些房子，還有什麼值得買的房子嗎？

我打算買的房子，在鄉下，還是在我出生地大約五公里範圍內的地方。初初開始看房的時候，城裏的朋友聽說了，一口氣翻十個大白眼：鄉下的房子，有什麼好買的？

是啊，只有到了買房的關口，我才知道自己是個百分百純血鄉下人，這麼多年喝的咖啡，喫的麪包，嚥下去的沙拉，都沒有改變我。我想要一套鄉下的房子，周圍最好有一點自己的地，夏天的時候，可以搭一點絲瓜棚，門前種幾棵高高的香樟樹，像小孩一樣，每年抽個一般瘋漲。

冒出這個庸俗的想法後，我媽最開心了，好像三十多年了，她終於盼到我精神正常，不像上個月，一直跟個野驢一樣，一家人在外面閒逛。

她說她看中了一套房子，價格還算不錯，那地真的很大。我和小陳跑去看，房子周圍果然有一大塊地，一半澆水泥，一半種菜花，房裏沒有人，荒廢已久，窗戶快要掉下來，門看着也有點歪。我看完覺得很心酸，打算花一大筆錢來買的房子，看起來好像稍微動動就塌了。

我們又去看了另外好幾處房子，國內的房價，就是這麼奇妙，你想買的房子，價格永遠不跌，年年都在漲，你想賣掉的房子，中介反反覆覆說：這個價格出不了手。恨不得你打個八折，他來脫底大甩賣。

看來看去，終於看上了中意的小區，這就跟單身女青年把擇偶標準終於從“隨便”訂到了精確值一樣，意思是，我真的很認真在考慮這個事情。

我媽非常熱情地去看了小區，忽然兩眼一亮說：這是我孃家宅基地對面的房子，你記不記得？門口這條河，當年你外婆在裏面種菱。本來她沒進去看前，我覺得這裏的房子什麼都好，只有貴一個缺點。她進來後，走來走去，拼命在尋找童年的記憶。

看中一套河邊的房子，靠河有塊大綠地，她搖頭說：不行，那裏以前靠河都是一排排的墳地。小陳在旁邊倔強地說：墳地也沒什麼，不信就行。

這時我已經是一個脆弱又庸俗的中年人了，墳地當然不行，這裏的鬼，說的可是我聽得懂的家鄉話啊。再一看，兩條河在門口交匯，也不行，只有極有膽識的富豪，才能壓住這樣的風水，發個不停。一般人住進去，怕是壓不住這股衝。我媽繪聲繪色講起一個故事，有家人家在這樣的地方蓋了房子，每天晚上明明進臥室睡覺，凌晨三四點全家人整整齊齊都睡在外面場地上。

當然，如果墳地上的房子便宜點，還能考慮考慮，中國人最能安慰自己，上下五千年，哪裏沒埋過鬼？關鍵它又一毛錢不便宜。

中年人的特點是迷信，還有一個特點是怕事。有一套房子，很好，有兩個朝南的房間，竟然價格也還不貴。沈女士走上陽臺，忽然驚聲尖叫：這前面不是一個配電站嗎？

中介急忙跑上來：阿姨，沒事的，我們這個都是符合環保標準的，肯定沒有影響。

沒有影響爲什麼要專門做環保檢測呢？

中介顧左右而言他：配電站總是要有的。

這時我想到了一個關鍵問題，這麼好的房子，爲什麼沒人買？就像很多女青年相親相到30多歲，性格穩重，風趣幽默，多金又體面的男士，想來想去都覺得不對，30多了爲什麼還沒結婚？沒道理讓我佔這個大便宜啊。

你一定有什麼難言之隱吧？

配電站最大的影響，就是會讓一個人持續思考，它到底有什麼影響。現代人婚可以離了再結，但這樣的房子，我可能一輩子就買這麼一次。

看了六套房子，在六套毛坯房裏走來走去，每走一步，都是夢想的啓程。看，這裏是臥室，這裏是書房，這裏有一個大廚房……來了三次小區，來來回回確定，這裏以前是不是墳地，那邊有沒有新的工地？

最後一次，把小孩也帶來，同樣走了一遍，希望他眼明心亮，告訴我，這邊風水咋樣。兒子在草地上興致勃勃捉了一回蝸牛，我問他：你喜歡哪套？

他既不興奮也不向往，只是很隨便地說：都可以吧，我都喜歡的。

開車離開小區的時候，他淡淡說了一句：我幼兒園有小朋友住這裏，校車開過的。

這讓我有一陣淡淡的失落，看，這種媽媽，什麼媽媽，房子都買不起。

所以我要買房了，但看中的房子，跟手裏的錢總是差了那麼一截，去年是這樣，今年也是這樣。好像一年努力工作，在房地產市場上只會贏來一陣譏笑：去年買不起的房子，今年你還想買？

我第一步先折算資產，第二步逼問所有近親：你有多少錢啊？我媽自告奮勇說，都給你。小陳糾結了一陣，透露他剛存了一點點私房錢。

親戚們都沒錢，有錢早就買了房子，一套又一套的房子。

這時候想起了鬱達夫，他想買房的時候，微醉之後，將私願對一位朋友說了一遍，“今年他果然送了我一塊地。”

如果有個這麼有錢且闊達的朋友該多好，不用送地，只要借點錢週轉一下就好了。昨天有個久不聯絡的朋友，忽然哈哈哈跟我微信上瞎聊了幾句，我竟然在內心琢磨，是不是該問他借點錢？萬一他正好有一大筆花不出去的錢，可以順便做做好事呢？

躊躇良久，沒有說。想到好幾年前買房，跟一個單身朋友，借了十萬塊，說好一個月就還。從此每天去看自己的銀行賬戶，那筆貸款到了沒有。三十天沒到，說可能還要十天，如喪考妣般去跟朋友說：能不能再多等一星期？

朋友說好啊。我倒是惴惴了很久。

註定一買房，就要像狗一樣，夾着尾巴做人呢。

你聽說過那句話沒：誰此刻買不起房，就永遠買不起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