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初春,空氣的雙手捧著蜂蜜麵包混和花香的甜美寧靜,我舒服地不想張開眼睛,一個小時之後,媽媽為我跟諾依請的鋼琴名師就會到了。

在那之前,我必須把早餐吃完,打電話給地球另一邊的爺爺奶奶請安,帶魯魯去散步,換上媽媽規定的洋裝,坐在鋼琴室裡乖巧地等著老師到來。

我知道我要快點起床了,否則我會趕不上早餐,錯過爺爺奶奶上床睡覺的時間,更不用說魯魯連狗籠子都踏不出去,牠會叫得全屋子人不得安寧,到時候可不是只有吃不到早餐的處罰而已,媽媽會非常生氣。

想到這裡,顧不得腳尖接觸地板的冰涼,我又跑又跳直奔諾依的房間。

「諾依,快點起來了,老師要來了。」

是的,五年前,我還保有純真及快樂。周圍的人雖然對我的存在如骨鯁在喉,但他們對強勢且擁有雄厚財力及顯赫背景的媽媽有所顧忌,所以表面上,這些人只是皮笑肉不笑地把我當個不懂事的千金小姐撮哄。

在諾依死之前,我被這些虛情假意保護得很好。至少他們的刺都安份地收在殼裡面。

諾依早就起床了,已經餵過她的鸚鵡,正在跟爺爺奶奶講電話。

「啊,她來了,奶奶,您等一下。」

諾依微笑地把電話遞給我,我則是迫不及待哇啦哇啦地說:「奶奶,早安,爺爺也早安,諾依跟諾可今天很健康,等一下耳朵會很吵,啊,不對,我忘了爺爺奶奶準備要睡覺了,所以是爺爺奶奶晚安,要夢見我跟諾依,我……」

「妳講太快了,奶奶會聽不懂。」諾依把電話接回去,低聲跟奶奶講了兩句,就掛上電話。

諾依的鸚鵡咯嘰咯嘰個不停,我不太高興站在牠的籠子前,「學人舌,這陣子碰啾老師有沒有教你法國髒話啊?」

我胡說八道一些湊不起來的法文單字,夾雜著法文老師誇張的嘆氣聲,在魯魯跟鸚鵡面前唱歌劇。

「諾可,快來吃早餐了,葛老師快到了。」她催促我,打開房間的落地窗,陽光搖洩滿室,魯魯則是迫不及待衝進院子裡。

「魯魯,等我!」我塞了一塊蜂蜜麵包,灌了半杯咖啡,便跟著魯魯在庭院裡奔跑。

當時我真的很快樂,天真無邪地快樂著。

鋼琴課在我雜亂無章的土耳其進行曲中結束,相較於諾依的莫札特奏鳴曲,我的程度在老師的耳朵裡聽起來大概只比小蜜蜂好一點。

接著我們各自有課要上,我必須要通過高中自學課程的考試,所以課程安排上加重許多,直到午休時間過後我才能見到她。

我不太記得那天瑣碎的日常生活,我只記得當我發現諾依並不像往常在下午茶時間出現時,我到處在家裡找她。

午後的春天,有一種甜膩發酵的氣味刺激我的嗅覺,讓我發暈。在花朵多到數不清種類的庭院裡,我遍尋不著諾依,我問了留在家裡的傭人,沒有人看見諾依去了哪裡。
連魯魯也不見了。

我一個人在房間裡看著午茶點心發呆,沒有諾依陪在我身邊分享一天課程所發生的事,我就覺得今天好像不會過去,而明天也不會再來。

這股不安逐漸清楚起來,接著在喝下去的那口茶之中,我也喝進了血腥味。

腦海中切割著一些破碎的畫面,黑色的影子晃動,紅熱的鮮血潑灑,尖叫聲,奔逃,痛徹心非的割裂,還有諾依。

諾依。

天啊!諾依!

這陣突如其來的訊息太過震驚,手上的茶翻倒在我純白的衣裙上,染上整片的紅。

在哪裡?諾依在哪裡?

我六神無主打開房間的落地窗,憑著一股直覺往前走,我不知道直覺帶我走到哪裡,或走向誰。

我只知道諾依要死了,有人要殺她,怎麼會有人想要殺害那麼甜美善良的諾依?

「諾依!諾依!妳在哪裡?」

我穿過那片撥開重重的矮樹,不停呼喊著她的名字,這裡還是家裡的範圍,但只要穿過這片短暫的樹林之後,便不會有人煙了。

諾可,諾可,我在這裡……

「諾依!諾依!妳在哪裡?」彷彿聽見她在回應的微弱聲音,我叫得更大聲了,前方的樹林阻擋我的路,我從未步行到離家十分鐘以上的地方,四面八方似乎都有諾依的呼救聲,我轉了又轉,不停有小樹枝劃過我的臉龐及手腳,我的洋裝也被割破了許多大大小小的洞。

我著急地大哭出來,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從這個樹林所組成的迷宮脫困,諾依等著我去救她啊!

諾可,諾可,我在這裡……

終於我踏到這片從未來過的樹林地,血腥的味道從幻覺直接變成現實,而那個殺人兇手正抓住混身是血的諾依,她的頭往後仰,光裸的脖子暴露出淡青血的血管,兇手的左手高高揚起,用力往下一揮!


救命!

救命!

救命────────!



我尖叫出聲!


「醒來!諾可!」

我仍尖叫著,眼前一片血紅,溫熱的血幾乎要淹沒我,諾依的血,以及……

「是你!」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我看見的,「是你殺了我姐姐!」

「諾可,冷靜點……」石醫生神情緊張,謹慎地往後移了一步,「不要激動。」

「我看見了!這次我看見了,兇手就是你!」我緊握住雙手,憤怒地瞪著他的左手,曾經握著兇器的手。「兇手是左撇子!你是習慣用左手的人!那一天就是你!」

「唉……諾可,」石醫生輕扶了一下眼鏡,「妳低頭看看妳握著的是什麼。」

我望著抓得死緊的手掌,我的左手握著一隻筆。

「妳記起來了嗎?」石醫生淡淡地說:「是妳殺了妳姐姐,用一隻筆。」

「什麼……?你在說什麼?才不可能有那種事……」

「那天下午,在練完鋼琴之後,妳假裝累了,故意逃掉中午的課程,接著把妳的小狗偷偷放走,讓牠走失,妳再回房間留紙條告訴諾依妳要去找走失的小狗,諾依被妳的紙條引到那片從沒有人到過的山林裡,妳知道諾依一定會來,因為魯魯是她的小狗,而不是妳的。」

我發楞地看著他,他的每一句話都進不了我的腦子裡,卻像倒帶的影像般在我眼前重現著。

「這幾年我一直在想著妳殺人的動機,關於妳特殊的預言能力在家族裡相常有名,而每一次只要有人死於非命,妳總是會得到特別的關注,不管那是好的或壞的。」

他拿起我不知不覺放掉的筆,俯身問:「諾可,妳渴望被愛吧?身為私生子的妳只是個丟不掉的責任,妳母親的情夫表明不要妳,而妳名義上的父親根本只能看事情發生,沒有人關心妳,沒有人愛妳,被排擠,被忽視,年幼的妳只好想辦法說謊來獲得注意,一開始小小的謊言得到了一點點效果,可是後來謊言沒有用了,妳必須建構出更大的謊,畫出更理想的世界,甚至連妳自己都相信了妳的謊言。」


我走到樹林之中,諾依慌張地在樹林裡找著魯魯……


「妳的表弟應該是妳第一個殺掉的人,每一件殺人事件都有妳的存在,但妳母親仍然忽視妳,妳依然是可有可無,我一直在妳腦海中暗示一個迷宮,希望妳能自己想起來,但妳總是抗拒著,妳的潛意識非常強烈要保護妳。」

魯魯就在那堆小土堆裡啊,諾依,只要妳注意到就會看見……就像妳應該要看見我一樣……

「不──!不是我!我沒有殺了諾依!我沒有!」

「警官!」石醫生朝外頭大喊,「快來幫我壓住她。」

林漢民警官先衝了進來,接著戒護所人員帶著束縛帶也進來了,我就像一抹冷眼旁觀的幽魂站在角落,看著這些人將那個混亂、瘋狂、閃動殺意的徐諾可給圍住。

那不是我,我看著徐諾可抓住丟在一旁的筆,奮力推開戒護人員,跳上那頭豬玀身上,在他的手還沒抽出槍之前,徐諾可已將筆尖狠狠刺進他的眼窩,我看著血像泉水一樣奔流,一股又一股的甜膩腥熱,刺進諾依的眼睛裡就是這種感覺吧。

他痛苦地拔出槍,對著徐諾可的臉,轟地一聲,火力強大的槍口近距離對準,她的腦袋爆開,碎骨及腦漿噴灑整間房間。

我微笑著。

靜靜地坐在只屬於我的迷宮之中。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