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讓人想起了《紅樓夢》開頭時候的一首詩,也即甄士隱對《好了歌》的註解: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牀;衰草枯楊,曾爲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樑,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甚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爲他人作嫁衣裳!

  “好”便是“了”,“了”便是“好”。這是甄士隱在聽到《好了歌》之後誤悟到的,也應當是賈寶玉在大夢初醒時悟到的。

  身爲“頑石”的前身,曹雪芹已然活得既通透,又執着。《紅樓夢》中的女兒國,是他在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中所經歷的奇遇,也是他“人生如夢”中最美好的部分。

  大觀園中的女兒國

  莊周夢蝶,不知何者爲莊周,何者爲蝴蝶。然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頑石與寶玉,也一度讓作者遽然難分。

  當賈府如日中天之時,他是通靈寶玉,住在這怡紅院裏,享受這清淨的女兒世界,享受這蜂圍蝶陣,享受這青春的美好與自然的慷慨博大;當賈府大廈傾頹之日,他是頑石,展眼乞丐,人人皆道他“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絝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他不但痛失親眷愛人,痛感人生之無常,還成了衆矢之的。

  這種人生無常的感覺時時刻刻侵襲着他的內心,所謂榮華富貴,不過如煙雲般容易消散;所謂如花美眷,不過似水流年。最終的最終,還是落了個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對於賈寶玉來說,劉姥姥是一個闖入大觀園的“不速之客”,是一個來提醒他人生真相的人,也是賈府榮辱興衰的見證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的時候,她就清醒地知道生計的艱難,因爲全家老小窮得揭不開鍋,她只好腆着老臉來認親,即所謂的“打秋風”。當然,很快被王夫人派王熙鳳打發走了。

  這個時候,正是賈寶玉剛剛“成人”的時候,剛剛成人的賈寶玉,第一次感受到了什麼是所謂的“男女之事”。正沉醉在溫柔鄉旖旎夢裏,不願醒來。

  劉姥姥二進榮國府,帶來了莊上的兩石糧食以及新鮮的瓜果菜蔬,引起了賈母的注意,同時也跟着見識了賈府的山珍海味和良辰美景,還無意間睡在了賈寶玉的怡紅院那精緻的繡榻上。算是真真正正長了見識。她清醒地知道賈府這幫人拿她當什麼,但她也只能“逢場作戲”。

  劉姥姥

  那個時候的賈寶玉,已經“悟”過一次,卻依舊沉浸在女兒情事裏;已經識了“分定”,卻依然執着於木石前盟。

  劉姥姥三進榮國府、劉姥姥四進榮國府......那已經是後八十回的內容了。雖然後兩“進”(當然後面也不一定有兩“進”,但最起碼有一“進”),曹雪芹沒有來得及寫出,但是我們可以想象的是,劉姥姥的身份已經和賈寶玉掉了個個兒。最後的最後,兩個人都醒了。

  不對,其實劉姥姥從來都不曾“睡着”,她只是“裝睡”而已。

  不過,此時的劉姥姥,已經不是在“求救”,而是來“救人”的了。作爲一個有良知的人,她即使變賣家產,也要救巧姐脫離火坑。

  劉姥姥救助巧姐

  在巧姐的《紅樓夢曲·留餘慶》中,明明白白地寫着:

  留餘慶,留餘慶,忽遇恩人;幸孃親,幸孃親,積得陰功。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劉姥姥曾經眼見賈府的繁華,眼見賈府宴客時候的豪奢,又眼見它漸漸落敗,“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從“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到最終沒落一蹶不振,想必感慨甚多。

  正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

  曾經年輕尊貴的怡紅公子的精緻臥榻,也可以容納至賤至老至醜至髒之人的酣睡;曾經挑三揀四“潔身自好”的妙玉,也會淪落到“風塵骯髒違心願”;曾經一定要“玉”才能配金貴寶釵,也會淪落到煙花之巷。

  賈寶玉和妙玉,都是至貴至堅之玉,賈寶玉和薛寶釵,都是至貴至尊之“寶”,最後結局竟然不如山野村婦的劉姥姥。可悲!可嘆!

  正所謂“好知運敗金無彩,堪嘆時乖玉不光”“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

  莊子曰:“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爲一。”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一切事物歸根到底都是相同的,沒有什麼差別,也沒有是非、美醜、善惡、貴賤之分。

  劉姥姥和賈寶玉,不過都是一副皮囊,某種程度上,沒有區別。

  其實哪裏是在夢醒的時候纔是這樣呢?當時不就是?不然,何以劉姥姥能夠睡到賈寶玉的牀榻上?

  夢,終究是夢。人生如夢,只是醒來的早晚罷了。

  賈寶玉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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