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拾青

1

女兒要帶男友回家來,蓮香歡天喜地殺雞宰魚,院子外有汽車的聲音,擡頭朝着院門口望去,臉上的笑容凝固在嘴角,結了厚厚一層冰。手裏滴着血的魚“哧溜溜”滑到了地上,濺了她滿鞋子的血污。

那是個長相猥瑣的老男人!

就這個“老”字,已經是蓮香不能接受的,還要認他做半個兒子?她拉不下這張老臉。

蓮香冷冰冰地問:“做啥工作的?”

“無業。”

“家裏有錢嗎?”

“沒錢。”

蓮香不再問了,又撿起地上的魚往那男人臉上戳,憤憤地罵道:“不要臉的老男人!騙我家小姑娘!滾出去,滾出去!”

血污立刻佈滿那張已經爬上細紋的臉。

卻見芳芳挺起小胸脯擋在魚尾巴和老男人之間,把肚皮高高地湊到老孃面前:“你要趕走他,先問問你外孫同不同意?”

蓮香直楞楞地盯着女兒的肚子看,一時覺得天昏地暗,手裏的魚又哧溜溜掉到了地上,在三個人之間滑行老遠.

接着滑下來的,是蓮香軟塌塌暈倒的身體。

2

芳芳和母親從小就不對付,起因於那場尷尬的遇見。

那天,學校下午有活動臨時放假,十三歲的芳芳提前放學回家,卻見母親臉色潮紅地走出臥室,頭髮明顯剛整過,幾根凌亂的髮絲倔強地在前額亂飄。

她的臥室裏,同村的劉衛國正坐在牀沿上氣定神閒地穿鞋呢!

劉衛國與蓮香歲數相仿,早年喪妻,膝下有個兒子。

十三歲的芳芳已經上過生理學,頓時,她明白了母親與劉衛國之間有着不可告人的曖昧,又羞又惱,大喊大叫:“媽媽!你背叛了爸爸!你背叛了我!”

蓮香囁嚅着說:“芳芳,不是這樣的,媽媽和劉叔叔本來是打算結婚的……”

芳芳不管,她把劉衛國趕出了家門,爬在椅子上哭着喊爸爸。

可是爸爸無法迴應,爸爸早在她才七八歲的時候就出車禍去世了。

芳芳喜歡爸爸,特別喜歡,喜歡爸爸用鬍子扎扎她的小臉,在他懷裏格格笑開花.

爸爸在的時候,芳芳是幸福的,她以爲媽媽也是。

爸爸突然走了,芳芳越來越不喜歡媽媽,不僅是恨她幹出這麼種事情,更是因爲她發現媽媽逐漸生活磨成粗糲彪悍的模樣。

3

蓮香成了芳芳心裏的大叛徒大漢奸,又兼更年期遇上青春期,母女倆把日子過得水火不容驚天動地。

芳芳成績不好,高中畢業就出去打工了。

她很快染黃了一頭烏髮,拉得掛麪條似的直溜,穿着低胸裝、超短裙,怎麼叛逆怎麼來。

村裏人都說,這芳芳以後肯定是個“流子婆”(流氓的老婆)。

沒想到這麼快就驗證了。

昨天,芳芳打電話回來,時隔七年,第一次叫“媽”,沒等蓮香反應,她就說要帶男朋友回來。

男友回不回來次要的,重要的是女兒終於回來了,蓮香忙着殺雞宰魚,想要好好看看女兒。

沒想到芳芳給她帶回來的,是這樣一個“男朋友”。

4

蓮香氣結於心,好不容易掙扎着醒來,第一眼見到女兒,還有那個叫石凱的老男人。

血液立刻翻江倒海沸騰起來,一個鯉魚打挺爬起來,拉着芳芳就往外衝,說要去醫院把孩子打掉。

芳芳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肯去,聲音提高了幾個分貝:“你是因爲我壞了你的好事,所以也要壞我的事嗎?”

蓮香一愣,原來這麼多年,她和女兒之間最大的梗還是那場撞見。

就算自己犯錯,女兒也不能用自己一生來做對抗啊!蓮香歇斯底里地狂叫一聲:“你要嫁他,我就死給你看!”

芳芳繃直脖子看着媽媽,一字一句的說:“那你去死好了,反正這婚我結定了!”

更年期的媽媽和叛逆期的女兒相撞,註定是兩敗俱傷。

蓮香氣得大吼:“你滾,我再也沒有你這個女兒。”

“誰稀罕當你女兒啊!”芳芳拉着老男人義無反顧的走了,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5

其實,嫁給石凱,芳芳也不全是爲了賭氣,在外這些年,石凱對她溫柔體貼,照顧備至,像父親一般般溫暖。

她覺得能嫁給這樣的男人,是幸福的。

然而,孩子落地後,一切矛盾開始凸顯。

別人家的孩子奶粉尿不溼買起來毫不皺眉,她卻連想都不敢想。

孩子不斷地換尿布,石凱說這是女人的事他纔不洗,家裏還有個懶得出奇的老婆婆,從來都不給她洗。

屋子裏很快就臭氣沖天,月子裏的她只好咬着牙噙着淚不斷地搓洗尿布。

家裏不是一般的窮,石凱確實答應她出去找工作,可是每份工作都幹不了一個星期,要麼嫌累,要麼嫌工資低,後來乾脆就不出去工作了,打遊戲、賭牌成了他的主業。

非但如此,賭輸了的石凱就去酗酒,一酗酒就化成惡魔,撒酒瘋、摔東西、揍人。

自己選的路,咬着牙也要走下去。

芳芳舍了孩子在家裏,自己出去當服務員,掙了微薄的工資養活一家老小。還要忍受老婆婆的白眼、丈夫的打罵。

歲月是塊磨刀石,既能磨塊殺豬刀,也能磨平臭石頭的棱角。

苦到絕望的日子,芳芳開始懷念母親抄着掃把追着她打的時光,也想起了母親對這門婚事的堅決反對,真的是爲了她好!

從小到大,媽媽的哪一次動手,是真正落到她身上的?哪一次罵她,又不是爲了她好呢!

養兒方知父母恩!有了孩子後才懂得女人撐起一個家的艱辛。芳芳開始反思,或許,當年的母親並沒有錯?或許,真正輸掉的,並不是母親,而是自己!

6

芳芳給媽媽打了一個電話,還沒有想好說什麼,母親就立刻拋回了橄欖枝:“女兒,媽媽不恨你,帶着寶貝外孫回來看看。”

芳芳看了一眼懷抱裏的孩子,哽咽的更加說不出話來,她無地自容,覺得自己太狠心了,天下哪有母親真的和女兒記仇的。

第二天,芳芳就帶着三歲的兒子,和石凱一起回了孃家。

蓮香熱情地抱過外孫,興高采烈地拉過女兒,卻“咣噹”一聲把石凱關在了門外,衝着窗戶喊道:“你不要進我家門,你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母親還是那個說一不二、脾氣爽利的母親。

芳芳以前恨她把石凱往門外推,現在卻覺十分解氣。

石凱開始打門、咒罵。

蓮香打了個電話,不久,劉衛國帶着一幫子青壯過來,拖豬似的把石凱架起來,扔到了村外頭的小河裏。

石凱灰溜溜地逃走了。

蓮香跟芳芳說:“你回來吧!帶着我的寶貝外孫回來,媽媽養着你!”

芳芳淚流滿面,點頭默認。

只有在母親這裏,她才能真正地被完完全全保護起來。

芳芳辦完離婚證回來的那天,蓮香大大地擺了幾桌酒席,放了幾掛紅彤彤的鞭炮,遍請鄉鄰,喜氣洋洋地熱鬧了一通。

人家都笑話蓮香:“閨女結婚慘淡淡,離婚倒成了天大的喜事。”

蓮香也不生氣:“我能養活女兒,現在我們娘倆養活一個孩子算什麼。”

不久,蓮香安排芳芳相親,對方是大銘,三十歲不到,一個憨厚、靦腆的小夥子,離過婚,前妻捨棄他和一個七歲的兒子,跟着外鄉人跑了。

大銘家守着一爿小小的店面,老實本分地睜着小錢、過着小日子,這就是蓮香眼裏合格的準女婿,安穩、踏實。

芳芳和大銘結婚之後,雖然也會有吵吵嚷嚷、雞飛狗跳,但日子過得熱氣騰騰,很有奔頭。

蓮香六十歲生日時,芳芳看到母親頭頂上一根根銀絲在風中弱弱顫抖着,從沒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母親老了。

她決定撮合母親和劉叔叔。

當她找到劉衛國說明來意的時候,劉衛國吐了一口菸圈,眯縫着一雙眼睛,看向不知名的地方若有所思。

“我是一直在等啊,從她十五六歲開始,我就一直在等她啊……”

十五六歲?這都是怎麼一回事啊?

7

原來,蓮香十五六歲的時候和劉衛國是初中同學,那時候上學不在教室裏上,而是挑着擔子扛着鋤頭搞生產,劉衛國時常幫蓮香肩挑背扛,蓮香芳心暗許,倆人相互發誓非他莫嫁、非她不娶。

到了二十歲上下,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大江南北,劉衛國說要爲彼此掙未來,就跟着別人外出打工,卻是五年杳無音訊。

等他回來的時候,蓮香已經嫁給了同村芳芳的爸爸。

劉衛國覺得蓮香背叛了自己,一氣之下娶了村裏的病秧子女孩。

後來才知道,他出去打工這三年,村裏的人都傳他被外面的花花世界絆住了腳,早已在外頭娶妻生子。

蓮香的父母眼看着女兒一年比一年大,心急如焚,於是逼迫蓮香去相親。

剛好芳芳的父親那些年下海經商,開起了大貨車,賺得盆滿鉢滿,蓮香的父母很滿意,傷透了心的蓮香便迫不及待地嫁給了他。

劉衛國回來,蓮香就明白自己誤會他了,可是木已成舟,此時她已經身懷六甲,只好打落了牙和血吞,繼續安安心心跟丈夫過日子。

沒想到天有不測風雲,八年後,芳芳的父親在一次出車過程中疲勞駕駛,遭遇車禍,再也沒有回來。

而劉衛國的病秧子老婆生了孩子之後身體也每況愈下,不出幾年也一命嗚呼了。

兩個本就有情的人都遭遇痛事,不免相互取暖,舊情復燃,重溫遲到了十幾年的愛情。

沒想到卻讓芳芳撞破了他倆的好事。

因爲芳芳的牴觸和叛逆,蓮香退縮了,生怕自己造孽害慘了女兒,於是斷絕了和劉衛國的來往。

劉衛國也不在乎,依然時時暗中幫襯孤女寡母。

這一等,又是十幾年!

8

芳芳萬萬沒想到,自己恨了十幾年、討厭了十幾年的這對孤男寡女,竟然是一對難得的癡情眷侶!

在芳芳的全力撮合下,蓮香和劉衛國終於在即將步入晚年的時候結婚了。

芳芳給母親請了當地最好的婚慶公司,紅紅火火喜氣洋洋地鋪排開來,辦得比年輕人結婚還要熱鬧。

一雙新人的臉上,是藏也藏不住的喜悅。紅撲撲的臉上,就連皺紋裏都盪漾開快樂的浪花。

這份等待了四十年的情,終於在人生遲暮的時候開了花。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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