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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評刊贏福利 |《當代》文學拉力賽2019年第一站

  錦瑟

  文丨曹明霞

  蘇雲峯深諳對付女人之道,從年輕始,基本就是要文有文,要武有武。不然,他娶不到劉洋。

  劉洋也算文武兼備,昆亂不擋。演過戲,又有點文化,懂風月亦解風情,只要她願意,幾分鐘內,就能讓男人壯懷激烈,心旌搖盪。比如,她對權力慾強的男人,會用一些“龍顏”“聖上”這些看似調侃、實則阿諛卻並不肉麻的小詞兒;碰到有點浪漫的,那更是有了用武之地,三言兩語,同類對暗號一樣,瞬間知己。她這一本事,跟蘇雲峯分不開,耳濡目染,日久薰陶,相當於一個人不經意間跟了一名名教練——有稟賦者,槓上開花。天資平平,也不會再死木頭一塊。

  不說話時,她款款落落,低眉斂眼,無論從哪方面看,她都像一個有幾分內秀的才藝女子,跟風塵又有不同,也遠離了演戲的蘭花指習慣。總之吧,你也說不上是哪兒,她總是流露出那麼幾分與衆不同。後來,網上比較流行“撩漢”一詞兒,對,她的不經意間,就是有點撩漢。蘇雲峯沿用了東北話,說她“撩騷兒”,說她悶巴出出,不顯山不露水的,最能撩騷兒,也是騷浪。

  劉洋反駁他不禮貌,粗俗,管他叫焦大,老焦,焦大哥。當然,這都是指《紅樓夢》裏的那個馬伕了。有時,她還稱他西門,西門同志,老西,即《金瓶梅》裏的那個色徒。老蘇都不同意,也嚴重反對。他覺得以自己目前的狀態,應該是賈政,賈老爺,賈老爺的生活,怎麼能跟那些下流坯聯繫在一起呢?由此,他看劉洋的眼神,加了幾分輕蔑、慍怒。這樣的臉色,對劉洋來說,也是陌生的。從前,他可不是這樣啊!老蘇年輕時是搞戲曲研究的,一個冷門得沒有觀衆的行當,一個百無一用的書生。如今,三十年過去,老蘇已脫離了本行,轉戰成一名機關幹部,進而,老幹部。在他心中,曾經熬心費力評過的那些花花草草、脂脂粉粉,現在想來,似朝露,如雲霞,天邊的錦繡……

  剛纔,劉洋邊洗碗邊讓老蘇遞給她一件什麼東西,老蘇慢騰騰的。她催促他,老焦,焦大哥,能不能快點?

  頭沒擡,也能感覺到空氣凝重了,變沉了。老蘇那隻正遞東西的手,鑄在半空中,面沉似水,他像沒聽懂一樣問:什麼?你說什麼?誰是焦大?

  三個連問句,讓劉洋有點蒙。那語氣,冷得如寒流。平時不是經常這樣開玩笑的嗎,怎麼,這一段,越來越長脾氣了?最近老是出現這種空氣緊張,說話不默契,到底,哪兒出了問題?

  劉洋嘻地一笑,說璉二爺,璉二爺怎樣?

  老蘇“啪”的一聲把那塊毛巾擲到竈臺上,轉身進屋了。

  劉洋洗碗碟的手像她的心跳一樣,加快了。一個時期了,老蘇的臉翻得比狗還快。從前,他們不是一直這樣嗎?劉洋觸景生情地給他起過很多綽號,他也沒少叫她呀,孫二孃,小金蓮兒,古今中外的舞臺上下,但凡有名的,他覺得她像什麼,就隨口叫她什麼。隨時隨地,移步換景,她從來沒生氣。倒覺得清貧的老蘇嘴上鑲了金邊兒,別人的嘴裏說出的話有時像話,有時像屁。而老蘇,每一句話從他嘴裏吐出來,都拐多少彎兒,滾來滾去,有珍珠的效果——好聽,好看,好玩兒。比金銀鑽戒還讓女人開心呢。那時,練水袖功卻喜歡跳狂野現代舞的劉洋,被老蘇諛爲中國的艾斯米拉達,劉洋也像艾斯米拉達一樣,從心底愛上了這個不俊的男人。他們就成婚了。

  生活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呢?它流走了歲月,也流走了人心?從前只會演戲的劉洋,現在也經常哲人一樣思考了。老蘇變了,變得很多。他從清瘦的一百多斤,變成了現在這近二百的噸位,光那個肚子,就得佔一半分量吧?主要是胃腸,都變得鐵石一樣硬,能不沉嗎?從前,老蘇還是蘇研究員時,他們可不是這樣,那時他們假戲真做,貧窮而快樂,吃着吃着飯,就能舞唱起來,又是挑水又是耕田的,董永七仙女說扮就扮。而現在,她白天無論穿得多麼漂亮,他都視而不見了。只有夜晚,夜晚的時候,還算對她橫豎不嫌。說他是焦大,璉二,委屈他了嗎?

  劉洋是個胳膊折在袖子裏的人物,任事不低頭。可以撩漢,但絕不肯伏低做小。她弄不清楚老蘇的脾氣爲什麼越來越大,也懶得弄清。他想裝賈政,扮大老爺,她還不願意當那個呆木頭一樣的王夫人呢。劉洋把碗洗完,又去衛生間把自己洗漱乾淨,回到沙發上,認認真真地看起電視,自娛自樂,不慣着他。

  電視演了有一集的工夫吧,老蘇出來說悶,熱,走,樓下涼快涼快去。

  納涼?也好,這七八月的華北,白天黑夜,屋裏屋外,都不是好待的。劉洋見好就收,她披掛上長褲,高幫鞋,小區裏的狗太多,去樓下要防止它們舔着。劉洋非常非常討厭那些滿地出出溜溜的狗。

  小區的人很多,這是一片城中村,當初開發商沒有經驗,把村民和外來戶的房子完全蓋在了一起,這樣房價就非常便宜。劉洋他們那時兩個孩子,都在上中學,經濟困窘,就把房子買在了這裏。小區的村民們,沒了地種,就開始一年四季,都在樓下坐着。無論冬夏、早晚,他們像上班一樣,到了時間,就出來,東一堆西一堆,一般的時候是冬天隨着太陽,夏季,乘着蔭涼。遠看,圍坐一圈的他們像在開會,周圍吐滿了痰漬。劉洋是個潔癖近乎病態的女人,她走道要小心翼翼,有時突然一扯老蘇,因爲老蘇走路喜歡仰臉朝天。對於這種突然的一扯,嚇一跳的老蘇,當然也很憤怒,他會教育她什麼水至清則無魚之類,劉洋不理那套,警告他一會兒進家門,鞋子要脫在門口。他們爲了這些,經常吵嘴,有時,甚至幾個小時幾天不說話。到了這種時候,無論是蘇雲峯的文武之道,還是劉洋的雪月風花,都蒼白無力,自娛自樂的精神也提不起神兒。劉洋非常後悔把黃金地段的五十平方米,置換到這麼偏陋的城中村,光圖寬綽了,周圍環境的日益不妙,讓她糟心,一天比一天沮喪。

  有一次,她去看從前一個小姐妹的演出,自己也弄得花團錦簇的,可是,出了門,第一腳踩上狗屎;第二腿,裙子被掛了。坐馬車換驢車地費了大勁趕到劇場,戲看完,再向回走,烏泱泱的人流,一會兒就變成杳無人煙了——老蘇那天還出差,她一人跌撞着走回家,黑黑的小區又是一腳狗屎。當天晚上,及至後來的很多天,劉洋趴在牀上,呆看牆壁,不說話。

  一個狗屎,就嚇成那樣?

  走路遠點,就活不了了?

  看個戲,這麼多天回不過神兒?

  以上是老蘇的理解。劉洋對他搖了搖頭。眼神兒神聖。第一次,她沒有跟他開玩笑,沒有用俏皮話對付他。

  後來的日子,劉洋就抱怨小區了,她跟女友王玲玲描述,在他們小區,每天,狗屎是隨便踩的,擦肩一過的人們,大多還保持着甩鼻涕的習慣,趕上風天,很倒黴。有個小夥子尿急,還把尿撒在了電梯裏,尿流沖斷電閘,電梯停擺一天。劉洋家在二十多層,爬上爬下,腿上的肌肉直哆嗦——“心驚肉跳”這四個字,讓她親眼看見了自己的實踐。不僅如此,後來,一些人養的大狗,也在電梯裏撒尿。大熱的天,能把人臊死。還有,劉洋非常不理解,那痰,你往哪兒吐不好呢,爲什麼偏偏要吐到電梯的地面上?那麼小的地方,又是鋼板,你怎忍心?劉洋憤懣地向王玲玲傾訴,也對老蘇提出這些質疑。老蘇一般時候給予沉默。偶爾,四兩撥千斤予以回擊。

  她說:

  這就不是人住的地方!

  尿點尿吐點痰,就不是人住的地方了?

  老蘇家在農村,對農民有感情。

  不光是尿點尿吐點痰的問題,是素質,素質太差!

  你還血統論呢,誰的素質不差?

  知道講衛生的人,就不差。人跟狗,還是要有一點區別的。不能像豬狗。

  髒點,亂點,就是豬狗了?

  我看還不如豬狗!

  張嘴豬狗,閉嘴豬狗,按你這標準,農村人都該送到集中營去唄?

  你個女希特勒,女暴君。多虧你只是個演戲的。老蘇又加了一句。

  我沒有希特勒的能耐,也沒那麼大的權。我管不了那麼多。我只想離開,離開,不在這兒住了!

  你想住到哪兒?哪兒好?哪兒對得起你?老蘇眯起了眼睛,他譏諷她,說那個什麼什麼海,好,那裏好,你去得了嗎?人家要你嗎?

  老蘇沒把那個什麼海說出來,劉洋也明白。她說我去不了,你也照樣沒份兒。

  老蘇說我壓根兒就沒想去啊。城中村,接地氣,天天看鄉親,挺好。

  你這是放屁!劉洋很憤怒。

  老蘇說那個什麼海你去不了,省府大院兒也行,也不錯, 24小時熱水,有保安,有……沒等他說完,劉洋的一隻枕頭向他飛來。

  又一日,劉洋說:現在的人,都用未來的錢,享受當下的生活。咱們也按揭,也花未來的錢,過今天的好日子。

  她報了一個小區的名字,老蘇知道,那個小區,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要四百萬,還是毛坯。

  她還鼓動:人家那些年輕的,都能想開,要靠攢,得什麼時候攢到頭啊。再說了,現在的錢這麼毛,攢在手裏冰棍兒一樣化,到頭來吃虧的還是咱們。

  老蘇說,老夫當不了愚公了,背不動大山了。老夫還想多活兩天呢。

  喜兒呀,老爹實在不行了,太窮。你還是另嫁吧。女人想過上好日子,還得嫁一嫁。

  另起爐竈吧。

  又一隻枕頭飛來。

  若論窮,你老蘇年輕時不是比這更窮嗎,房無一間,錢無一沓,手中有的,是一個半大的兒子。那時他許諾,雖然現在一無所有,但是等孩子長大了,能自立了,他就會給她幸福,讓她天天快樂。現在,兩個孩子都長大了,他們也老了,他給她的幸福,在哪兒呢?

  一出門,就一股悶熱的氣浪。華北的夏天,真是熱死人。剛纔邁入電梯時,劉洋下意識地捉了一下老蘇的胳膊,扯他。電梯地面不乾淨,老蘇走路喜歡仰着臉,他不在乎腳下。她一扯,他一梗,態度非常堅決,並不領她的情。劉洋恍悟,老蘇這是有談判的意思了。一段時間了,總是他提議散步,出來走走。走走間,不經意,他就會打退堂鼓,表示他願意給劉洋自由,讓她過好日子。老蘇的悶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麼藥呢?年輕時兩人爭爭吵吵,高興不高興,也鬧了無數次,但從來,沒有說過分開。現在,他一再地提到這個話茬兒,表示願意單過。富易妻,貴易友,他個蘇門慶,蘇焦大,當了個破副處長,也要又易妻又易友了?不是這樣,他到底有什麼別的打算?想到這,劉洋的心裏又憤怒又灰暗,腿一軟,她不想走了,幾步奔到涼亭,擠一擠,坐下來。

  土土鱉鱉的涼亭,已經坐滿了納涼的婦女,且多是中老年。城中村,裝飾卻力求現代,隔不遠就鑄着一尊水泥雕塑,還又是水塘又是斷橋的。劉洋坐着,蘇雲峯站着,那樣站了有一分鐘,兩分鐘,老蘇不會抽菸,就那樣杵着,劉洋心軟,還是拿他當自己的男人,心疼他,站起來扯上他的手,又往另一處走去。人工斷橋,水都抽乾了,塘裏露着石頭,黑乎乎趴着像一隻只巨蛙。木板橋身,走在上面吱吱呀呀,他們勉強找了一處地方坐下,不遠處好像有人踩到狗糞了,對着黑夜大罵。近處,一老人掀開肚皮,默默地搓泥。劉洋噁心,又拉起蘇雲峯,向小區深處走去,在偏門的一角,終於找到一條石凳,兩人坐了下來。

  劉洋不知死,還嘮叨,說現代人其實誤會了西門慶,冤枉了人家西門大人,給人家扣了那麼多頂帽子,又是色鬼又是淫棍的,其實,老西同志是多好的同志啊,熱愛婦女,真心真意,又買房子又置地,一房一房地往家娶。不像有些人,等靠混,連個房子都買不起。唉,老西同志和今天的男人比,算好男人啦。

  老蘇笑了,笑她傻娘兒們。人家都要把她“七出”了,她還在這兒振振有詞呢。真應了那句“籠雞有食湯鍋近”,有她哭都找不着墳頭的那天!

  劉洋還繼續,說你還不如人家西門呢,人家老西讓女人錦衣玉食,有房子有地。你連買了房子自己住,都心疼錢!

  老蘇這回沒笑,他沉默了一會兒,鄭重其事地說:“咱倆,該分開了。在一起,也確實沒有好日子過。過幾天,我就搬出去。搬出去以後,你自己也多保重”。

  劉洋一下子不熱了,倒有點冷。搬出去?搬出去不就是分開嗎?搬出去,搬出去不就是兩個人離婚?當初,老蘇是搬進來的,現在,他要搬出去。搬出去不就是和原來又一樣了嗎?

  離婚,不說離,而說搬,搬走。不愧有文化的男人啊。嘴巴真巧。

  劉洋研究黑夜一樣盯着黑暗,研究了很久。從前,他們也有爲某一事生氣,比如孩子、老人等。那時,鬧掰了,老蘇什麼也不說,像出門上班一樣,失蹤幾天,又回來了。而現在,他這樣說,還是頭一次。看來,他是另有打算了。

  他爲什麼要這樣呢?劉洋悲傷地想。

  但她很堅強。決不示弱。

  蘇雲峯又慢悠悠地說,你嫌我這嫌我那,嫌我是農村人,嫌我那些親戚不長記性,沒骨氣……唉,細想想,你也沒有錯,哪個女人不想過好日子?我搬出去,你就自由了。以後,你跟了誰,都會住上好小區、大房子。

  劉洋的眼珠兒都不轉了。黑暗中,她看看周圍那些婦女,一個個的,泥巴一樣死呆呆地糊在那裏,她們肯定都家庭圓滿,可是沒有一個男人來陪着她們。只有她此時,還算成雙對兒,可是,可是,卻在談離婚。中年危機,以前只當耳旁風了,現在,她身臨其境,深刻體會了。看來,以後的日子要一個人了,像這些泥巴女人一樣,皮糙肉厚,禁磕禁造,隨便怎麼糊在日月的犄角旮旯,你就像那豬狗一樣,不,要比豬狗還皮實,還頑強,不然,你活不過去,整不好,要撂到這邊兒。五十歲左右死的,不是一個又一個嗎?

  操他老爹的!

  春天時,她和他對坐在飯店。這家叫“風休住”的飯店,很乾淨,很清雅,牆上貼着綢緞

  感極好的壁紙,和劉洋家新換的窗簾相似。門壁右側,是一幅高仿宋畫,鈐着歷代大咖的收藏印,其中就有乾隆的。環境和人很配,大川穿着黑色的襯衣,扎着黑色的腰帶,手腕上,是一塊黑屏也掩不住奢華的手錶。他消瘦的臉,無贅肉的腰,讓劉洋掃過第一眼,就認爲,中年男人,瘦是王道。瘦比胖好。只有老蘇那樣的傻胖子,才胡吃海塞不知死。

  一年過去,劉洋又瘦成了年輕時的模樣。從後面看,她依然是一個演員的身段,俏肩膀,蜂王腰,走起路來款款落落。只是轉得前來,看她的臉,眉眼間,那份恓惶、落寞,是多厚的粉底也遮蓋不住的。人倒架兒不倒,劉洋是個要臉的人,內心多麼頹喪,出得門來,穿着、搭配,還是頗講究。粗打量,憂傷,楚楚,像個有錢人的遺孀。

  蘇雲峯走了。王玲玲又成了她的心理治療師。她一遍遍地跑到王玲玲家,問王玲玲爲什麼。“世無英雄,小子們都成了處級幹部”。王玲玲說,小人得志唄!貴易友富易妻唄!這些世俗的猜測,緩解不了她內心的難過。她說老蘇一個小屁處吏,還是副的,算什麼富貴呀。玲玲說那沒辦法,他自己拿自己當皇帝了唄。老家那麼窮,幾輩子都沒出個讀書人,現在人家讀了書還當了官兒,有人供着敬着,抖抖威風,也是情理之中。

  劉洋發矇。說實話,她是不相信老蘇會真的跟她分開的,她以爲就像從前一樣,他出去一段,涼快涼快,很快又會回來了。結果,她想錯了。老蘇走後,再無音信,只是聽別人說,他好像下鄉了,去哪裏扶貧,而且,這一走又要三五年。劉洋暗忖,官兒迷啊,副的打不住,要奔正呢。從前怎麼就沒發現,他還是個有官癮的人呢?脂粉班頭兒那會兒,光見他體貼女人了,原以爲是個情種,卻原來是個吏癡。

  一個人的日月,又開始像年輕時那樣,隔三岔五,來王玲玲家。她們是藝校時的姐妹,玲玲也有過短暫婚史,之後,玲玲就把婚姻當毒品,戒了,再不碰了。她把全部的精神頭兒,都投入到工作上,是省臺的大姐大,有權又有錢。玲玲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工作上。有人問她沒有丈夫沒有孩子,將來的歸宿怎麼辦呢?玲玲說我的健康和才幹,就是我最好的歸宿。她的這個論調,也說給劉洋,劉洋不認同,她說,如果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丈夫沒有孩子,那她還活個什麼勁兒呢?

  劉洋也是把婚姻當毒品了,只是她戒不掉。

  她還說,女漢子實在不是什麼好詞兒。

  玲玲看她花癡,就說以毒攻毒吧。輾轉幫她介紹了大川。

  現在,他們已經是第三次見面了。大川在省府的某個不太重要的部門工作,據他說,他的未來,是要找愛情的。如果還是那些平平淡淡的日子,還是從前的柴米油鹽,他自己過就很好了,何必再多一個?介紹人說了劉洋的情況,當年舞臺上的那個金嗓子,大川年輕時還聽過她的戲呢,那是明星般的人物啊。一見面,果然有幾分與衆不同。頭兩次兩人聊的都是家庭基本情況,這一次,話題已經是三觀了,漫憶式的,很開闊。

  大川給她斟茶,那是自帶的紫砂小泥壺,茶葉,也是自帶的。大川還掏出了兩樣小吃,上好的乾果,精緻的甜點。單從這兩樣,可以管窺大川的生活。剛纔的路上,大川接劉洋時,還提前把副座椅,加熱了,後背,也墊了薄厚適中的靠墊。這些細節,都讓劉洋暖心。她之前跟王玲玲說,再也不找文痞了,要找,就找理工科、工程技術人員。那些工程師們,他們的情感,還像他們所從事的技術一樣,中規中矩,沒有被踏爛。大川就是學化工的,幹過建設廳,後來到了政策研究室。大川做事確實有板有眼,要去哪裏,都是提前勘察好路線。比如今天這個地方,劉洋聽都沒聽說過,是大川尋寶一樣勘出來的。

  他們品着茶,等待服務員上菜。大川輕咳了一下,邊擦嘴邊說早晨窗子開得時間太長了,有點着涼。

  這麼冷的天,你怎麼還開窗?

  屋裏暖氣太熱,燥。

  你們暖氣還沒停?

  這不倒春寒嘛,還給着呢。大川說。

  劉洋的眼珠,骨碌一下向下墜去了。他們小區,半月前就給停掉暖氣了,每年都是這樣,該來時,晚送。不該停時,又早停。連平時的水電燃氣,也被物業截幾道,叫耗損,想扣多少就扣多少,全由他們說了算。誰鬧,停水電。有一個退休的幹部,自以爲有幾分文化,去理論,回來的路上還沒等到家,就被人開了瓢。當街頭破血流。

  省府大院兒好哇,這時候了還有暖氣。劉洋看着大川高談闊論的嘴巴,忽然想起老蘇說過的,那個什麼什麼海,你是去不了了。省府大院不錯,沒有狗尿沒有痰的,還水電從來不斷……諷刺成了讖語?劉洋的眼珠兒又升起來了,帝王將相寧有種乎?帝王將相就是帶着命啊。住在省府大院裏的,也是天生命定呢。

  大川告訴她,他每天,都過得非常快樂,打打麻將釣釣魚,這差不多是他的全部生活。打麻將鞏固了交際,釣魚,則頤養身心。現在這樣的日子,吃不愁穿不愁,住也不愁,還有工資花。這樣的好生活,還有什麼理由不快樂呢?

  那你要說,感謝黨感謝政府了唄?劉洋接話。

  大川愣了一下,他不明白是什麼意思。看來,他平時不大看電視。

  你們有這麼好的日子,當然要感謝黨感謝組織。那,那些農民,偏遠地區的山民,他們過得不好,是不是,要恨政府、怨政府呢?

  大川又愣了一下。愣一下然後說,他們當然也得感謝啊。沒有政府,他們哪來現在的日子?你不知道嗎,現在什麼提留都沒有了,農民沒有稅,不用交任何稅。這可是幾千年來都沒有的政策啊。政府對農民有這麼大的恩惠,他們怎麼能不感謝呢。

  看不出,你一個演戲的,還挺憂國憂民。大川說。

  劉洋歪了一下腦袋。眼神是失魂的。她的憂國憂民,在王玲玲看來,有點扭曲,有點變態。玲玲說洋洋,老蘇走後,你像變了一個人。

  我憂國憂民嗎?一個女流之輩。劉洋問了一下自己。

  又晃了晃腦袋。

  大川給她續上茶,愛憐地看着她。

  服務員端來了一盤盤精美的菜餚,挺拔的小夥子,娉婷美好的姑娘,他們一個上菜,一個斟茶。大川揮了揮手,讓他們可以出去了。然後,自己佈菜,斟茶。他告訴她,離劉洋家不遠的那幢大樓,當年就是他蓋的。那時他還沒到現在的部門,還很忙。從預算到審批到輕輕鬆鬆落成,兩個多億,他活動腦筋,給領導省出兩千多萬,讓領導接下來的藍圖又好畫,又好乾。其中一大部分,都給員工們創了福利。現在,領導升了,他也走了,但是,大家都記住了他們。沒有不念他好兒的。做人,就是要雁過留聲,抓鐵有痕。大川的自豪溢於言表。

  劉洋看着他,幽幽地說:“當年蓋奧斯威辛那幫兒,也一定認爲自己很敬業。”

  大川愣住了,顯然,他不知道奧斯威辛是什麼。待劉洋去了趟洗手間,再回來,大川用了度娘,他面有不悅,說:我們蓋大樓,你把它比喻成那個集中營?

  不是比喻,是,是,我是想說,現在好多人,每天都在糊糊塗塗,糊糊塗塗地幹,認爲自己很忠誠,乾得很好。

  你說我們糊塗?大川的黑眼珠快頂到了腦門兒裏,略歪的脖子也表明他吃驚不小。他一定奇怪劉洋怎麼這樣說話,她精神不好嗎?

  他幾乎是憤怒地再問一遍:我們蓋大樓,你把它比喻成那個集中營?

  不是。不是那樣比喻。我是想說,因爲我們的體制,每天,有很多人,都在幹着低效、浪費,甚至無效、糟蹋的事,比如行業利益。財政的大樓比我們藝校的大樓氣派,你能說是因爲他們能幹嗎?公安廳的樓也比文化廳的好,也不是因爲誰更能幹。你說你爲你們系統的員工創了福利,那,得利的這些人,利益從哪兒來?自然,是損害了另一幫、更大一批人的利益。可是有些人,根本不知道這些道理,還沾沾自喜。就像當年押送猶太人的那幫兵,他們一定以爲,自己很盡職呢,完全不明白,其實自己在犯罪。

  你說我們犯了罪?大川的臉上黑雲壓頂了。

  你不會再把我比喻成那幫劊子手吧?——大川把“劊子手”念成了“快子手”。

  還好,沒念成“會子手”。劉洋笑了。

  大川把一杯茶一飲而盡。先前,那小盅,是一口一口的。現在,咕咚一下,嚥到肚裏,看得出,他是真生氣了。

  劉洋說我沒有說你是那些押送的士兵。我只是說,我們有太多太多的糊塗蟲,每天,附在體制上,苟且碌碌,還活得很歡。

  大川挪開了目光,開始看牆壁了。他看了一會兒,說,怪不得你每天都不快樂,原來你操這麼多的心!還都是跟你不挨邊兒的事。蓋個大樓,你也能扯上奧斯威辛,那些都跟你有什麼關係啊?別說國外,就是國內,輪得着你操心嗎?管好你自己得了。

  劉洋沒笑也沒怒,她說都有人說了,一個人專操心與自己無關的事,她要麼很偉人,要麼是精神病!

  你看我像偉人?

  我看你像精神病!

  都說演戲的是瘋子,看來,大夥兒還真沒說錯。

  大川站起了身。

  交通靠走,通訊靠吼,治安靠狗,取暖靠抖——老蘇的家鄉如今依然是這般模樣,“山清水秀風光好,只見大哥不見嫂”——這是上一次王玲玲採訪李寨村時,做專題片用的題目。現今,當年的大哥小夥兒,已變成了叔叔大爺。玲玲此番前來,是在做一個知青多少週年的紀念片兒,內容當然少不了感人的愛情故事。據傳,這個李寨村,如今只剩了一名女知青。女知青紮根這裏,除了跟當地的農民生了一堆娃,更關鍵的,是她暗戀一名同村的男教師。男教師當年給過這個女知青很多美好、溫暖。後來,男教師從民辦教師考上了大學,又進城,又做了官。一個副處級的幹部,也相當於副縣長了。男教師富貴了不忘鄉親,回村扶貧。知道這個女知青罹患重病,不久於人世。男人圓了她的夢——陪着她,度過了人生最後一段艱辛的時光……

  玲玲見到採訪對象,她驚得張大了嘴巴。

  她拿起電話就往外跑,“劉洋,你說我看到誰啦?”

  當劉洋打開微信,慢慢接收玲玲傳來的一張張圖片,她的嘴,也張大了。這個中年男人,懷裏抱着稻草人一樣的女人。男人也瘦了,擡頭紋那麼深,一道一道的像木刻。老蘇啊,你個死胖子,你怎麼瘦成了這樣?

  秋天的時候,劉洋坐在土土鱉鱉的涼亭上,她在曬太陽。醫生告訴她,這樣可以補鈣。她大風能颳走的身材,現在,太需要補鈣了。小區裏沒有人,正午的陽光暖洋洋的,那些喜歡曬太陽的農民,也學會睡午覺了。小涼亭低矮,寬笨,像一架大牀,劉洋越來越喜歡這裏了,她抱着小枕頭,小墊子,累了,就躺下來,也像那些農民一樣,睡在大自然裏。隔着廊柱,遙看天地間,那大太陽,縷縷的金芒,像上帝順下的金縷天梯——金芒中,蘇雲峯向她走來了,還是當初窮教師時的模樣,灰不溜秋的廉價西裝,兩邊的衣角都對不齊……她還在臺上,一捧接一捧地接着觀衆的獻花,沒有卸妝。老蘇腋下夾着個黑皮塑料筆記本,要對她專訪……老蘇中年了,肥了,胖了,她叫他焦哥,他叫她黛胖兒,說哪有這麼胖的黛玉啊,爲她伴奏,幫她寬衣,還誦起了李商隱的《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劉洋問,你不是上電視了嗎?不是在演偉大的愛情嗎?說着她淚如雨下——“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老蘇說我已完成使命,我回來了。“還走嗎?”“不走了”——“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天上的雲,變成了蔚藍的海水,無邊的海浪,載沉載浮着他們。劉洋覺得老蘇的兩隻有力臂膀像兩片小舢板,乘風破浪,海水又變成白雲了,鮫珠淚,玉生煙……遼闊的天地,金芒耀眼。劉洋也會念了,“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久久地,她不願意睜開眼睛,你這錦繡天地,你這繁華的世間……

  ——選自《當代》2019年1期

  ——責任編輯:楊新嵐

  ——本期微信編輯:孟小書

  圖片來自網絡

  作者簡介:曹明霞,祖籍雲南,生於黑龍江。現工作在河北省藝研所。有小說《士別三日》《婚姻誓言》《土豆也叫馬鈴薯》等,獲過一些獎項。部分作品被改編成影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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