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華人

  第1469篇文章

  到底是什麼理念鼓動了獨立戰爭?哪些人是主要的推手?誰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宗教信仰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這類關乎美國本色的問題非常值得探索,它們的答案也並非如煽動家所描述的那麼簡單。

  正文共:623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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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撰文:臨風

  1776的精神(洋基歌),Archibald MacNeal Willard創作於1875年,懸掛在美國國務院。(圖片來自維基百科)

  無代表,不納稅

  英國是世界上第一個君主立憲的國家,1689年“光榮革命”發佈的“權利法案”限制了君權,保障了民權。在1750-60年代,英國議會多次通過向北美十三個殖民地抽稅的法案(例如:食糖法、印花稅法),造成殖民地極度的不滿。根據“權利法案”,人民有選舉議員的權利,殖民地卻只有繳稅的義務而沒有選舉議員的權利。於是,“無代表,不納稅”(No Taxation without Representation)的呼聲成爲響亮的口號。這個口號首先由愛爾蘭人向英國政府喊出,被北美殖民地借用。

  到了1765年,波士頓的詹姆斯·歐提斯(James Otis)更進一步提出“無代表的稅收是暴政”的口號。英國議會爲了平息民憤,於1766年通過了 “宣告法案”(Declaratory Act)。這個法案雖然緩解了印花稅和食糖法的重負,但卻提出英國議會對殖民地擁有“無條件的主權”。這個聲明激怒了北美許多教會人士,認爲這種無條件的主權是對上帝主權的“褻瀆”,簡直就是偶像崇拜。

  在1773年底波士頓“茶黨事件”之後,雙方衝突加劇。1774年,十二個殖民地在費城舉行第一屆“大陸會議”,伸張殖民地的權益。雖然宣佈仍向英王喬治三世效忠,不過民怨卻逐步加劇。

  戰爭爆發前夕,1775年3月,弗吉尼亞的律師帕特里克·亨利慷慨陳詞,發出“不自由,毋寧死”的豪語,促使弗吉尼亞也投入爭取獨立的行列。

  帕特里克·亨利:“不自由,毋寧死”,Peter F. Rothermel 創作於1851年的油畫。(圖片來自維基百科)

  1775年4月,武力對抗終於在波士頓爆發。十三個殖民地都派代表參加了第二屆“大陸會議”,並於1776年7月發表了主要由傑弗遜撰稿的《獨立宣言》。當時東、西佛羅裏達殖民地效忠英皇,魁北克省與原住民也站在英皇這邊(見下圖)。

  1775年獨立戰爭時期北美十三個殖民地(紅色部分)。(圖片來自維基百科)

  革命前夕的殖民地

  革命就是造反,但是並非人人都想造反,殖民地支持革命的“愛國者”(Patriots)並非多數。根據北卡大學歷史教授Robert M. Calhoon的估計,殖民地白人中有40-45%同情革命。一般估計,白人中大約有15-20%忠於英王,餘下的是騎牆派,只想過平靜的日子。

  18世紀的社會具有濃厚的宗教性,他們以宗教的語境看世界。從教派來看,聖公會(安立甘教會的美國版)有不少忠於英王喬治三世,其它教派則多半同情革命。當時很多教會傳佈這樣一種說法:新世界是上帝的“應許之地”,北美白人就是“新以色列”,上帝要帶領他們進入榮耀的新天新地。有人甚至宣稱,喬治三世是“敵基督”。不過歷史學家指出,他其實是位相當虔誠的安立甘教徒。

  Johann Zoffany 創作的喬治三世 。(圖片來自維基百科)

  基督教歷史學家諾馬克(Mark Noll)認爲,從神學上來說,美國獨立戰爭並未達到“義戰”的門檻。不過他又說,如果他活在當時,爲了保護身家免受剝削,很可能也會站在革命者的一邊。自古以來人們經常借用上帝的名號爲自己的行爲背書,其實獨立與否的抉擇並非根據神學上的解讀,多半是出於切身安危的考量。

  革命者的底氣

  華盛頓橫渡特拉華河,Emanuel Leutze創作於1851,陳列在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圖片來自維基百科)

  主張革命的人物中不乏精英,亞當斯、傑弗遜、富蘭克林等人都是一時之選。這些人大部分是律師,對積極爭取殖民地的權利,以及天賦人權的理念都十分清楚,在主導建國理念上功不可沒。

  但是精英一般不接地氣,他們的影響也僅限於城市。在沒有公認權威的情境下,反而是牧師們的講道會對草根大衆產生巨大的的影響。

  波士頓的名牧喬納森·梅休(Jonathan Mayhew)就是一個顯著的例子。梅休是波士頓第一位偏離基督教,主張“唯一神論”(Unitarianism)的牧師,1750年的一篇關鍵性講章流傳至今。梅休牧師特意挑選在英王查理一世被砍頭的紀念日傳講反對“向權柄無限制服從”的信息。

  喬納森·梅休牧師1750年的著名講章。(圖片來自維基百科)

  他主張,唯獨在政府尊重“道德和宗教義務”的前提下法律纔有效應。服從不是無條件的,他認爲在暴政下不抵抗纔是更大的罪惡。那麼,誰來決定政府是否尊重“道德和宗教義務”呢?既然沒有一個審理的權力機構,他認爲最終的抉擇取決於一批有自覺的個人,他們爲了共同的福利而團結起來,反抗暴政。

  自由權和財產權到底是政治的領域還是宗教的領域, 殖民地的羣體往往不做分辨。在他們的日常語境裏,這些都是不可分割的。紐約的塞繆爾·舍伍德牧師(Samuel Sherwood)在1776年1月17號的講道《教會逃到曠野:時代致辭》裏就用新約《啓示錄》的信息作投射:這世界充滿了敵基督的勢力,北美的教會就像是逃到曠野的選民,英國王室“具有許多‘獸’的脾性和形象”,必須排斥。

  另一位同情革命的著名人物是作家艾默生的祖父威廉·艾默生牧師(William Emerson)。他不但傳講反抗的信息,更是親身領導民兵抵抗英軍,引發了1775年波士頓的圍城之戰。他同名的兒子(艾默生的父親)畢業於哈佛,屬唯一神教,是波士頓第一教會牧師,在當時是響噹噹的波士頓聞人。

  這批教會牧者的抗爭,主觀地說並非基於清晰的政治理念,他們的反抗正是他們信仰的表達。這是個很特殊的現象,他們對聖經的解讀,以及他們的神學觀,其實非常值得質疑。這不過說明,在危急存亡的時刻,人們總以宗教的理由支持自己的抉擇。西方諺語說“散兵坑裏沒有無神論者”,正是同樣的道理。

  革命前夕的臨門一腳

  出身於英國的託馬斯·潘恩是個激進的思想家和活動分子。他看出當時殖民地底層人民的民意搖擺不定,沒有什麼清晰與堅定的信念。

  潘恩的著作

  於是在1776年1月,潘恩出版了《常識》這本不到50頁的小冊子。在這本小冊子裏,他條理清晰地陳明爲什麼這十三個殖民地應當獨立,非常具有說服力。在文中,他沒有借重高深的意識形態,也沒有使用任何拉丁術語,或是過度旁徵博引。他用直白的口語,常識性地敘述和分析了政府的來源與結構、英國憲法的特色、世襲君主的貽害、美洲殖民地的現狀,以及獨立的可行性。

  潘恩是個如假包換的自然神論者,他曾在《理性時代》裏表達了對有組織宗教的極端反感,但是這本小冊子卻寫得像是一篇牧師的講章。

  潘恩瞭解他的受衆,他首先指責喬治三世是英國的“皇家野蠻人”,君主制與貴族制都是痞子們用武力統治的體制:“他們用精緻的文化和富豪的風度掩蓋了他們的強制和粗暴”。(他在劃清平民與貴族間的界限)

  潘恩說:“把莊嚴神聖的名號加在一條即將消殘的蠕蟲身上,這是何等不敬虔的做法!” 他反覆強調君主制的暴政,甚至借用舊約裏以色列人祈求上帝賜給他們一位國王(掃羅)來管理這件事來影射君主制根本就是偶像崇拜,是對上帝的褻瀆。

  這位並不相信“聖經裏的上帝”的潘恩總結說:“聖經在這部分的敘述是直接的和積極的,毫無模棱兩可的餘地。全能者明明在反對君主制政府,你如果不同意這點,那你就在認爲聖經是假的。”

  潘恩更是毫不畏懼地響應了17世紀清教徒約翰·溫斯羅普“山上之城”的呼聲。不過與溫斯羅普不同,潘恩的“山上之城”是建立在共和原則和宗教寬容上的新千禧年國度。在潘恩的世界裏,世襲和階級都是邪惡的觀念。

  他用使人興奮的語氣來刻畫這棵正在成長的小樹:因着自由的澆灌,它將逐漸變得茁壯碩大,全世界將看到一個自由的新的冒險的誕生。他甚至宣稱,這是自諾亞方舟以來領導人類開啓另一個嶄新世界的機會!

  這本小冊子在出版三個月內就發行了十二萬多冊,到了年底已經賣出了五十萬冊!它被認爲是美國革命時期最有煽動力的宣傳品,也給獨立運動提供了一個立足點。根據學者們的研究,它最重要的影響力至少有如下兩點:

  其一、無論是美洲還是歐陸,精英們總覺得“庶民”不該參與有關政府和政治的辯論,而這本小冊子寫作的對象就是這批“庶民”。它的寫作手法非常通俗易懂,簡單直接,讓“庶民”也有機會參與政治討論。這不但增加了大衆的能量和熱情,更達到了教育的功用。沒有文化的人也可以在公共場所聆聽其他人朗讀《常識》,也可以參與到討論中來,你可以想象那種震撼性和煽動性的場面。

  其二、它改變了許多人對從“祖國”獨立出來的看法。因爲,除了少數激進分子,大部分庶民對“自由”的嚮往搖擺不定。人們對獨立的感覺相當矛盾,對沒有國王的日子毫無概念。這本書的出現改變了一切,讓人們意識到,其實他們是有選擇的。獨立代表一個更崇高的理想,一個可以實現的更美好的社會。

  雖然精英們(例如,亞當斯)並不欣賞這種直接的、不夠嚴謹的,煽動性的論理方式,但是老百姓卻被動員起來了。民粹的力量無可比擬,文化塑造與社會轉型不能單單在精英的層面操作。它的基礎越寬、越草根,越能自發自動,力量也就越強大。不過,如果缺乏具有正確理念的精英掌舵,它也有可能發展成暴民運動。

  潘恩就好像是個佈道家,用人們所熟悉的語境將自由派和福音派在“世界的事工”上聯合起來。潘恩本身雖然有爭議性,但是他啓迪了美國的民氣,在美國開國史上是一位功不可沒的重要人物。有人甚至認爲,他纔是美國的“革命之父”。

  效忠英王者的遭遇

  戰爭永遠是醜惡無情的,就是最高尚的戰爭也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鬥爭,對待異己“像嚴冬一樣殘酷無情”。那批對英王效忠的殖民者,就受到了許多迫害。

  約翰·亞當斯的堂兄,塞繆爾·亞當斯(Samuel Adams)可以說是一位模範的革命者,傑弗遜稱他是一位“真正的革命家”。他有激情、有行動、更有虔誠的信仰(公理會)。他也是兩屆“大陸會議”的代表,《獨立宣言》簽署者之一,並參與憲法的制定。

  殘害效忠英王者,Philip Dawe, 1774(圖片來自維基百科)

  可是,這位畢業於哈佛大學的塞繆爾·亞當斯也是祕密組織“自由之子”的創建者之一和領導人,策動了波士頓的“茶黨事件”。在戰前,他所率領的“自由之子”是個積極迫害效忠英王者的組織。例如,把燒熱的松焦油傾盆倒在保皇派的身上,然後全身撒上羽毛,加以嘲笑和侮辱。

  獨立宣言簽字,John Trumbull,1819,懸掛於國會大廈(圖片來自維基百科)

  在簽署“獨立宣言”以後,對保皇派的迫害更是變本加厲。各州的議會通過了各種“測試法”,要求所有居民宣誓效忠他們所居住的殖民地(州),拒絕宣誓的人被視爲非法分子。他們不但喪失基本權利,更可能會被監禁,財產被沒收,遭到流放、死亡的命運。

  在戰爭期間,許多殖民地通過法律,趕逐效忠英王的民衆,沒收並拍賣他們的財產。這類法律受到“大陸會議”的肯定。紐約殖民地更進一步懸賞告密者,告發保皇黨,被證實的人將被判處爲叛國罪。

  戰爭結束以後,1783年英美雙方在巴黎簽訂《巴黎條約》。條約中特別規定,對那些忠於英王的殖民者應當“不僅要受到正義和公平對待,並要在和平的祝福下享受和解的精神。”

  然而事實上,這個條約並沒有受到各州的尊重,忠於英王的殖民者的財產仍然不斷被沒收。大批人逃往加拿大和英國的領地。在1783-1789年間,英國政府指派專員在哈利法克斯,聖約翰,魁北克,蒙特利爾和倫敦,聽取流亡的保皇派的財務損失。他們受理的案件超過五千件,英國政府爲了照顧這批人,所付出補賞金額總值超過750萬英鎊。

  再次證明,戰爭的醜惡是不分種族、宗教和文化教養的。美國的可貴並非爭取獨立,而是它背後“人因被造,生而平等”的治國理念。根據這個理念所形成的憲政共和制度,相對限制了人性中的邪惡。

  宗教與政治的動態關係

  革命前十五年的1761年,正值英法北美戰爭(French and Indian War,原住民與法國同盟)的高潮時期,康涅狄格州公理會牧師們承諾向大英帝國國王絕對效忠並服從。然而五年以後,當英國開始向殖民地收稅,這批同樣的牧師們開始指責國王,認爲不服從是正當的。

  在《獨立宣言》公佈以後,“大陸會議”的代表們要求把第一批印刷好的宣言首先發給各教會的牧師,讓他們率先向會衆宣讀。

  獨立戰爭時期,有超過一百位神職人員在革命軍隊裏做隨軍牧師,也有不少保皇黨的牧師參與做英國皇家軍隊的隨軍牧師。由於戰爭,許多教會禮拜天無人講道。在革命期間,支持獨立的神職人員在政治上十分積極。他們因爲身穿牧師的黑袍,被稱爲:“黑色部隊”!

  可見,在獨立戰爭時期,由於切身利害,宗教與政治是不可分割的。那麼戰後呢?

  美國憲法簽字圖,Howard Handler Christi,1940,懸掛於國會大廈(圖片來自維基百科)

  根據 adherents.com 網站的資料,制憲會議55位代表大部分是聖公會和長老會的會友,其次有公理會、貴格會、循道會、天主教、路德會,以及荷蘭改革宗。這是個非常粗略的分野,其中有多少是“文化基督徒”,有多少是唯一神論者,或自然神論者,它的答案並非如此簡單。

  不過有幾點可以確定:第一、除了華盛頓以外,這批代表都是由各州所推選。如果不是主要教派的會友,不可能被推選。第二、不論真正的信仰是什麼,代表們有很深的宗教心。第三、代表們雖然各種行業都有,不過大部分是律師。經過辯論,憲法中幾乎不提上帝,可見啓蒙思想對這批精英的影響之深。

  這55位中只有39位簽字,很多代表們不肯簽字的理由是:這個版本缺乏人權保障;還有些代表不願建立一個強大的中央政府。縱使在通過第一修正案,人權與宗教自由受到保護,憲法付諸實行以後,這種中央和地方權利分野的張力,以及政治與宗教間的張力,在美國歷史上還是一直存在。

  到底是什麼理念鼓動了獨立戰爭?哪些人是主要的推手?誰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基督教的角色又是什麼?本文指出,這類重要問題的答案並非如煽動家所描述的那麼簡單,那批自政治上用宗教作爲武器,排斥異己的人更是應當反省。

  歷史是多樣的、複雜的,很多真相和因素都在細節當中。只有那些真正願意尋求真理和真相的人才能把握住歷史的脈搏,做歷史的學生,而不會去操控死人的口,達到自己的野心和目的。

  讓我們永遠做歷史的學生,從歷史中汲取教訓吧!

  部分參考資料:

  “Christian History”雜誌第50期,”The American Revolution,” 1996, https://www.christianitytoday.com/history/issues/issue-50/.

  “What Happened To British Loyalists After The Revolutionary War?”, 2015-7-3, NPR(美國國家公共電臺), https://www.npr.org/2015/07/03/419824333/what-happened-to-british-loyalists-after-the-revolutionary-war.

  Gordon Wood, The American Revolution: A History, New York: Modern Library, 2002

  Angela E.M. Files, “Persecution of the Loyalists (or Tories),” http://threerivershms.com/loyalistspersecution.htm.

  Expulsion of the Loyalists, Wikipedia.

  作者簡介

  臨風,本名熊璩,出生於重慶,臺灣長大。曾任臺灣大學數學系副教授 ; 克雷超級電腦公司(Cray Research, Inc.)研究部總工程師; 惠普公司中央實驗室部門主管,大學關係部亞太區主任等。2011年退休,全力讀書、研究、寫作。在中國大陸出版有《繪畫大師的心靈世界》(2012年江西人民出版社)。

  撰文:臨風

  編輯:雯君

  本文由作者授權原創首發於《美國華人》公衆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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