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有個叫「隱形貧困人口」的詞很火,指的是那些看上去生活滋潤,實際上並不富裕的人羣,我類比了一下,感覺職場裏應該也有一個差不多的詞——「隱形壓力人口」,指的就是像我這樣,平時在辦公室嘻嘻哈哈,實際上壓力山大的白領人羣。

1

我和公司幾位要好的同事之間有一個暗號:

手心向內,伸出兩個手指朝對方勾兩下,暗示對方出去抽根菸。

“走,來一根?”

每當辦公室有人做這個動作,甭管手頭有什麼工作,暫且放下再說。幾個人跑到樓梯間點上一根,吸納,吐氣,彷彿剛纔工作上受的氣都隨着煙霧湧出而消弭,此刻的體內除了尼古丁,什麼都不復存在。

同事老趙把這種行爲稱之爲“苟”,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嘿,大家感覺還挺貼切。

有的時候,一天八小時班,我們能苟上十幾次,黑暗的樓道里,幾點火光忽明忽暗,我們胡亂地聊起來——

-誒,新來實習生長得挺好看。

-你那股票怎麼樣?今天大盤看起來還行。

-聽說老張買房了,首付一百多萬呢,嘖,真看不出來!

-哪個老張?呵,就市場部那個,欠我頓飯錢還沒給呢!

煙抽完了,意猶未盡,這時候有人又掏出煙盒:要不...再來根?

苟在樓梯間,已經成了我們每天上班爲數不多的放鬆方式,有的時候哪怕不想抽菸,也會選擇去樓梯間聊聊天,試圖找到一些能幫助工作的全新靈感。

不止一次,老趙和我們在樓梯間正聊着,突然他一拍大腿,然後高喊着“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就衝出樓梯間,回到辦公室開始十指如飛。

2

樓梯間不止有我們這樣的菸民,還有漂亮的姑娘。

有一次我們推開樓梯間的門,看見一姑娘,看樣子不是我們公司的,估計是同樓層其他公司的員工,就那麼冷不丁地坐階梯上看着我們發呆,面容姣好,臉上有淚痕,見我們來抽菸,沒有表情,沒有避讓,就坐那兒一動不動。

我們一開始還拘謹,後來發現這姑娘完全是來cosplay空氣牆的,也就繼續自顧自暢所欲言,不知道誰聊到有同事在辦公室放了個屁臭了一天,我們幾個開始互相污衊對方是始作俑者,這時聽到有人噗嗤一笑,擡頭一看,這才發現這姑娘正笑意盈盈盯着我們瞅。

我問她:笑什麼呢?

她不回答,站起身拍拍屁股,走到我們跟前伸出手:來,給我一根。

我們幾個大老爺們兒獻殷勤似得遞出自己的煙,她環視一圈選了南京,抽南京的哥們兒得意地朝我們看,這時候姑娘自言自語一句:“我前男友就愛抽南京,後來出軌了。”這句話可把抽南京的哥們兒給嗆壞了。

遞上煙,大家就是朋友了,看她抽一口嗆兩下的勁兒,看來是新手,我問她怎麼在這坐着,她哼了一聲,說“怎麼公共場所只許你們來嗎?小心我舉報你們在這裏抽菸!”

我們趕緊制止,說你既然已經和我們同流合污了,就不要再賊喊捉賊。她被逗樂了,我們又胡扯了幾句,末了,她撇撇嘴導出實情:“年底KPI差了大半,感覺快被辭退了,特愁,想哭,又不好意思在辦公室哭,就跑這兒來。”

嘿,還以爲什麼呢,不就是辭退嘛!

我們幾個安慰了她幾句,這時候活兒來了,我們趕緊作鳥獸散,也沒留個聯繫方式,後來也再沒看到她來樓梯間苟過。

抽南京的哥們兒按捺不住,同樓層挨個公司打探,衣冠禽獸的模樣差點被當做推銷員趕出大樓,但總算還是問到了情報,回來的時候,他神情悵然若失:“唉,人姑娘離職走了。”

3

在樓梯間苟着有一個好處,就是但凡樓上樓下有點什麼聲響,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我們在這裏聽過陌生人和家人通話,聽過某老闆暢談幾個億生意,也聽過其他公司的人抱團說自己同事壞話,不過最讓我印象深刻的,還是那位樓梯間歌神。

有天我們正聊着比特幣呢(誰也沒買,就瞎聊),突然樓上傳來歌聲,一首許巍的《藍蓮花》—

沒有什麼能夠阻擋

你對自由的嚮往

天馬行空的聲音

你的心了無牽掛

我們幾人不再言語,默默抽菸,聽他唱完了全程,最後忍不住鼓起掌來。這時樓上樓下居然零零散散也響起了掌聲!我們這才發現原來這麼多人都正在樓梯間苟着呢,也不知道我們平常大聲嚷嚷的那些關於經濟形勢的粗鄙之見是否也曾被其他人偷聽去?那可太丟人了...

我正羞愧着,這時樓下有人大喊:“好聽,歌神!再來一個!”

只可惜,歌神沒有回覆。

4

樓梯間,是職場小道消息的第一站。

裁員倒閉的悲劇,和白手起家估值千萬的神話,是樓梯間點擊率最高的傳言。

我們這棟樓接待過不少互聯網企業,有的來了幾個月就倒閉,小道消息,樓上某某公司老總資金鍊斷裂,公司倒閉不說,還欠了千萬外債,不堪壓力自殺身亡。

聽到這種悲劇,我們除了默哀別無他法。

不知道這位老總是否也曾在壓力山大的時候,一個人推開樓梯間的門,靜靜坐在階梯上抽菸呢?

我的朋友騷濤是一位擁有五險一金的詩人,他常常說,生活的崩塌往往是從一條不起眼的裂縫開始的,所以,一旦發現那條裂縫,越早填補越好。

在他看來,苟在樓梯間就不失爲一種很好的“填補”行爲。

騷濤喜歡把自己比作鯨魚,把工作比作深海,工作久了,缺氧了,到樓梯間喘息換氣。

自比鯨魚實則110斤的排骨濤

可能很多人都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事實上,樓梯間確確實實是許多白領工作場景的延伸,他們在會議室討論問題,在工位上產出內容,在樓梯間釋放壓力。

在樓梯間與人交流又與在辦公室與人交流截然不同,這裏少了些遮掩,多了些自在,少了些迂迴,多了些坦蕩,大家來到這裏,多多少少都有些難以啓齒的苦悶和壓力,心照不宣地借香菸、扯淡和發呆,釋放那些工作生活帶來的壓力。

5

2015年6月,北京正式實施控制吸菸條例。凡是帶蓋兒的建築,都不能抽菸,違者罰款200。

我們這樓的菸民們一開始還算遵紀守法,一時樓梯間抽菸的人數量驟減,當時我們爲了抽根菸還得跑到樓下。但久而久之,大家都覺得爲了抽根菸上下幾十層樓實在太蠢了,於是大家開始躲在樓梯間看着牆上“禁止吸菸違者罰款200”的標識膽戰心驚地抽菸。

有一次我們正抽着煙胡侃呢,突然從樓梯上來一位掃地老伯,他拿着掃帚看我們,我們拿着菸頭看着他,面面相覷,有一種做壞事被抓包的感覺。

老趙代表我們率先開口道歉:對不起,下次我們不敢了。

掃地老伯擺擺手:算啦,你們也不容易。

老趙事後常常頗有感慨地說:那一刻,我淚目了,有一種終於被人理解了的感覺。

我對老趙的感慨不予置評,反倒是另一件事讓我陷入了更深的痛苦之中:

我們當時抽的是七塊錢一包白沙,而我分明看見,掃地大伯胸前揣着的,是十塊錢一包的紅塔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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