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有近兩千家便利店,其中接近半數24小時營業。國貿的一棟寫字樓下,便有四五家全天運轉。到了後半夜,四面的高樓大多熄滅了燈影,街道變得昏暗,便利店的燈牌成了黑夜裡最顯眼的標誌。

小偉和強哥是其中一家便利店的夜班店員。在他們眼裡,白班太無趣了,一些有意思的角色只在夜裡出沒:三十多歲女人每晚都來要過期麵包;外賣兼保安大哥經常坐店裡打一通宵吃雞遊戲;看著老實的小哥抱著最貴的紅酒拔腿就跑;28歲的女白領在凌晨六點準時出現,點杯美式咖啡,背兩小時單詞……

採訪、撰文:李穎迪 編輯:何瑫

本文來源於微信公眾號 GQ報道(GQREPORT)。在GQ報道後台回復「彩蛋」,送你一個彩蛋。

什麼東西夜裡賣得最好?小偉有點不好意思,低下頭說出一個遠古辭彙,「計生用品」。

一晚上總會來四五個白領買這個。用小偉的話說,這些白領們戴著眼鏡,狀態就一個詞,蔫兒,晚上釋放一下壓力也正常。多的是女孩子,大大方方拿走了。一次來了對小情侶,女孩要了四種,櫃檯上一字排開,和男生討論起哪個好。又抬頭問小偉,你覺得什麼牌兒好啊?小偉說,我哪兒知道!女孩沒注意到,小偉早就面紅耳赤了。

男生反而磕磕巴巴的。一位年輕人眼都不敢瞅櫃檯,說來盒「那個」。

小偉和強哥樂了,故意問,哪個啊?

那個。

哪個?

年輕人無奈了,小聲說,避孕套。小偉這才露出心領神會的眼神,那您要哪種?好多呢。年輕人說,隨便隨便,拿上一個付完錢趕緊溜了。

也有出乎小偉意料的情況。凌晨兩點,頭髮花白的五十歲大爺帶著三盒避孕套和一位小姑娘大步離開了。

小偉25歲,瘦,個子不高,不到一米六五。強哥47歲,胖,頭髮夾白,兩眼袋夠深。兩人都在國貿一棟寫字樓下的便利店上夜班。小偉幹了兩年,強哥幹了五年,半年前兩人分別挪到了這家新店,湊了個老少組合。

他們總能碰上一些固定在夜晚出沒的角色。一位外賣大哥到了晚上,又變成這棟寫字樓的保安,買瓶水,就在座椅上蹭Wi-Fi,窩一宿。他扯著小偉玩遊戲,說玩吃雞特厲害。小偉不想搭理他的時候,大哥也能自個兒吹上一晚。

後來小偉偷偷看,大哥一把雞也沒吃到。但要論嘴上功夫,這大哥肯定是絕對的冠軍,小偉說。

一個九十五歲的奶奶每晚都來這兒收廢棄的硬紙盒,她有一雙兒女,說人就是不能閑著。小偉把紙盒放門口,有時二三十個,奶奶抱不動,便請小偉幫忙,把硬紙盒折起來放在紙箱里,再用小刀戳一個洞,拿繩子套上拖走。小偉問,換作是你,你能想出這麼聰明的辦法嗎?反正我不能。

另一位三十多歲的女人就不一樣了。她出沒的時間從晚上九點到凌晨四點不等,幾個月來,總是穿著同一件灰褂子,帆布鞋,背紅袋兒,臉上挺乾淨。這家店剛開業她就來了,想要拿走店裡過期的麵包。小偉說,要能給你幫上忙,你就拿走唄。

此後,小偉每晚上班都能見著她,最多的時候,三十多個麵包全給倒女人的袋裡。但過了幾個月,小偉有點煩了。一次強哥想把剩下的三四個麵包拿走,女人不高興,讓小偉幫她給打折的食品給個折上折。小偉不同意:要給你便宜,這錢得我搭上。他心想著,怎麼好心就沒好報呢?怎麼人家九十多歲都還自力更生,她就不幹活呢?

但強哥知道,萬一人真是碰到點事兒了呢?他不敢問,不能戳人痛處是不是?偶爾女人買銷價的零食和水,掏出一兩張一元紙幣,這是便利店極少見到紙幣的時候了。

更讓小偉和強哥避之不及的是專註於便利店的職業打假人,他倆更願意理解成職業碰瓷人。強哥在之前的店碰上一個,最後都成老熟人了。男人第一次來,瞅準保質期短的翻來翻去,酸奶、雞蛋、麵包,最後付完帳,指著一瓶酸奶,您看,這東西過期了,我全程錄像呢。按國家規定,一張小票得賠一千,我這兩張票,給你們打個折,一起一千成不?

沒談攏,他走向店長,您要是不給,外頭車上還有幾個兄弟,以後天天都來您這兒翻。店長沒轍,自己給墊了。萬一真去投訴,店長這帽子可就保不住了。第二次來沒翻著,男人湊上臉說,給我買根冰棍,下次再也不來了。

但其實還是來。第三次一進門,店長直接提了兩桶花生油遞上去,送給您,別再來了!

賊也出現了。冬天夜裡,強哥剛交完班,來了個看著挺老實的男人,穿著厚羽絨服,溜達一圈,走了。強哥這才注意到,櫃檯旁擺著的紅酒,最貴的兩百元一瓶,6瓶怎麼就成5瓶了,也沒人買啊?他衝出門大喊,哎,你等等!那人推著破自行車就跑。強哥胖,沒追上。

隔壁的一家便利店剛被偷過。一位帶著酒味穿迷彩服的中年男人盯著美妝區,向蜂蜜面膜出招了。他哆哆嗦嗦數了五片,塞進袖口,繞過冷藏櫃和膨化食品區,走回櫃檯,買了盒煙,若無其事地走了。

當顧客試圖用微信向店員傳遞這一信號,中年男人眯起眼,給顧客遞來一個見怪不怪的眼神。

搶劫倒是很少發生,公司說遇上搶劫的,把店搬走都沒事,別跟他拚命。強哥尋思,誰要是真搶便利店,那是傻子。現在人都用微信支付寶結賬,一天賣不了多少現金,誰搶?

夢想,這個總是伴隨著庸俗色彩出現的辭彙,卻在這家不到十平方米的便利店裡實實在在發生著。一位28歲的女白領,每天早晨六點準時出現在便利店靠窗的座椅上。她習慣買一杯美式現磨咖啡,掏出一本英文書、一本考卷,為考研做準備。強哥得知,姑娘以前學美術,現在想考中央美院。

對於小偉和強哥來說,她的出現像是一個鬧鐘,或是一針清醒劑——黎明前是最困的時候,而瞌睡又是便利店夜班絕對的禁區,全方位無死角的監控可明明白白看著你。

困了,小偉習慣用手機外放胡彥斌、Beyond、周傳雄的歌,有時音量太大,和強哥面對面嘮嗑都聽不見。他將之形容為「凌晨蹦迪」。但背單詞的女白領出現後,小偉自覺將手機的音量調小,甚至關了。他能聽見女孩背出聲,不想干擾她。一個月以來,女白領沒間斷過,每天背到八點半再上班。

要是有她這股認真勁,我還能在這兒和你混?小偉對強哥說。但考研的日子過去,他們再也沒見過她,無法得知那夾在縫隙里的願望是否實現了。

還有一位山東男生,從白天便一直在休息區里坐著,穿著白襯衣,邋遢了。等小偉上班,他還在,一天下來,連瓶礦泉水也沒買。過了凌晨,小偉猜他身上也許連一元錢也沒有了,拿了幾個麵包,買了瓶水,送給他:要沒地去你就來這吧,別的幫不上你,吃的可以給你留著。

男孩說謝謝,很快把三個麵包吃完了。他說明天就上班了,老家混不下去,想來北京出人頭地。

一同坐著的是一位剛辭職的女孩,兩人趴桌上睡了一夜。小偉和強哥開始蒸包子,做關東煮,倆人還睡著,連小偉的搖滾樂都沒震醒他們。快下班了,小偉對強哥說,把咱兩邊門全給敞開了,讓冬天的寒氣吹進來。如他所願,沒兩分鐘,兩人就給凍醒了。

強哥偷偷杵小偉,那姑娘山西口音,說不定是煤老闆的女兒,你要發了。小偉說,太難看了,別坑我。強哥問女孩,你沒對象是吧?指著小偉說,你看他行嗎,兩份工作,也挺勤快,還讓女孩把他微信給加上了。後來姑娘問他要不要出來玩,小偉才想起這人是誰,趕快刪了。

小偉還扛著一份銀行打雜的白班。便利店工資一個月兩千,全職店員通常是不差錢的本地中年人,比如強哥,家在天安門附近。小偉老家在燕郊,之前在老家開甜品店,邊開邊玩,十多萬賠進去了。和錢一同離去的,是自尊,他在家躺了整整兩月,「都快抑鬱症了。」

他把手機關機,來了北京,睡天通苑的半地下室,讓便利店的工作成了挽救自我的一部分。慢慢攢著還唄,小偉說,他還是想以後自己開店。給人家打一輩子工,有什麼意思?

剛開始,最讓他感到頭暈腦脹的是賬,每天都得賠上幾十一百。慢慢熟練了,他成了店裡最懂現代技術的人——四十多歲的大哥點不對錢,還會被幾位中年女人嘲笑。

一次,小偉也跟著笑了幾句,大哥就沖著他發火,去你媽的。小偉拿著店裡的陶瓷刀上了:我是來賺錢的,可你也不能這麼欺負我是不是?我要是錯了你告訴我,要是沒錯咱倆就玩命。

另一句他常掛在嘴邊的話是,在北京,你不努力,別人就會看不起你。這是一次凌晨在酒桌碰上的弟兄給的「忠告」。

便利店的白班和夜班是兩個圈子,二者互不交集。在小偉看來,白班就是忙、忙、忙,是那樣的無聊。一個三里屯分店的哥們,總會和他分享來自夜晚的秘密。曾有一個女孩穿著弔帶睡裙在店裡買完水,死活要拉他上樓,讓他送貨上門。哥們想了半天,撐不住了——姑娘,我這東西不賣你了,你走吧。

小偉之前在呼家樓的分店做過兩年,俊男靚女總在附近的三里屯和工體揮灑青春的活力,也總在醉酒之後推開便利店的門。一位體重兩百多斤的姑娘跌跌撞撞闖進來,背著LV包。夏夜凌晨一點,姑娘不停嚷嚷,手機沒電了。店裡沒有充電樁,小偉只好把手機拿到倉庫里充電,為姑娘燒了開水。

充電期間,姑娘說,男友真難找啊。她問小偉,你有對象嗎?你家在哪兒呀?小偉正納悶,事情卻以他想像不到的走向發展了:姑娘不走了,除非他願意陪著出去吃頓飯。

小偉推脫,我走了這店沒人看呀。姑娘問,你這一晚上能賺多少錢?小偉回答,兩百多。姑娘語氣豪邁:我給你一千,你跟我走。

她一根腿就能壓死我,小偉說,差點跪那給她喊媽了,磨嘰半小時。

強哥倒是底氣足。碰上耍酒瘋的小夥子讓他拿水,強哥不樂意:你自己拿不就行了,我還得繞個圈。他心裡明白,對於北京人來說,最不能破壞的就是規矩,哪怕自己是一個服務業從業者:這是便利店,是超市,得自己拿完了我這兒結賬,是不是這規矩啊?

不過,遇上一個失戀的小夥子凌晨兩三點來藉手機,強哥還是心軟了。藉手機的原因是,女孩拉黑了他的號碼,只好用其他號碼打過去,指望著她能接。但怎麼打都沒接通,男孩喪氣了,跟強哥拉起了哭腔,結賬吧,多少錢?

他從兜里把所有零錢都掏出來說,都給你吧,手機也不要了,全給你。強哥慌了,別別別,小夥子,咱不能要你這東西。

對於夜班便利店員來說,常年的夜班會奪走正常的睡眠。小偉不上夜班的時候,也得等到凌晨三點才能入睡。「但它給我感覺不一樣」,小偉說,真不想離開,在夜裡可以有一些白班不會有的收穫。比如,他從沒想過會交到一位美國朋友。

那是位翻譯,最愛下班之後來買冰淇淋,次數多了,還讓小偉給他取中文名。以大唐的唐為姓,在唐森和唐壯之間,他選擇了後者。那大哥的確長得很強壯嘛,小偉說。

去年大年三十,小偉沒回家,替朋友頂班。美國人唐壯來了,又買了兩盒哈根達斯。付過賬後,他遞給小偉一盒——春節快樂!

當然,最大的收穫還是那位像彌勒佛一樣,總笑眯眯的忘年交強哥。夜深了,小偉和強哥忙著卸貨、點貨、擺貨,折騰完,又坐在玻璃窗邊,一起吸溜著盒飯。從窗外看,一高一低的兩個身影笑著。黑夜之中,亮著燈光的便利店像是一個劇場,各路角色在舞台上來來往往,一切故事,盡在二人眼中。或許,他們才是這齣劇的主角。█

你在夜晚的便利店有過哪些有意思的回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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