恆之博士解讀《詩經》第125篇采苓

  【采苓】

  125.1采苓(líng)采苓,首陽之顛。人之為言,苟亦無信!舍旃(zhān)舍旃,苟亦無然!人之為言,胡得焉!

  125.2採苦採苦,首陽之下。人之為言,苟亦無與!舍旃舍旃,苟亦無然!人之為言,胡得焉!

  125.3採葑(fēng)採葑,首陽之東。人之為言,苟亦無從!舍旃舍旃,苟亦無然!人之為言,胡得焉!

  【毛詩序】《采苓》,刺晉獻公也。獻公好聽讒焉。

  【朱子集傳】此刺聽讒之詩。言子欲采苓於首陽之巔乎,然人之爲是言以告子者,未可遽以爲信也。姑舍置之而無遽以爲然,徐察而審聽之,則造言者無所得而讒止矣。或曰興也。

  ——1——

  《采苓》篇是《毛詩·國風》中《唐國》的第12篇。這一篇用“苓”“苦”“葑”三種植物來起興,可惜,這三種植物對詩人來說是熟悉的,對我們來說理解起來可能就比較費勁了。

  到了漢代時,這三種東西,就已經不爲人所熟悉了,所以《毛傳》中就解釋說:“苓,大苦也。”“苦,苦菜也。”“葑,菜名也。”意思就是說,這是三種“菜”。朱子《詩集傳》可能覺得也不知道是什麼,乾脆就不說了。

  我們如果要對這些作一點深入的瞭解的話,就需要藉助於古代人寫的那些百科字典。比如“五雅”。《埤(pí)雅卷十八·釋草》(第462-463頁)的解說是:

  苓。《爾雅》曰:“蘦(lìng),大苦”,今之甘草是也。《本草》雲:“一名國老,解百藥毒,安和七十二種石,一千二百種草,故號國老之名。”國老者,賓師之稱。蓋藥有一君二臣三佐四使,苓者又其賓師也,故藥罕不用者。雖非其君,而君實宗焉。

  陸佃告訴我們,苓是《爾雅》中說的“蘦(lìng)”,它一種很重要的藥材。它不是一種主料,而是非常關鍵的輔料,很多藥方都需要它來做中和,所以有“國老”之稱。這是中醫藥方面的一些常識。

  蔓生,葉狀似荷。少黃,莖赤,有節,節間有枝相當,喜生下溼。《詩》曰:“隰有苓”是也。

  陸佃告訴我們,苓是一種藤本植物,葉子很大,跟荷花差不多,在有水的地方纔能長。《詩經·山有樞》篇中說“山有榛,隰有苓”就是說的在山腳下的河邊纔有苓。

  《埤雅》是宋人陸佃(1042-1102)對《爾雅》一書的增補。

  《爾雅》是一部解釋經書中字的意思的字典。《爾雅》一類的字書,從清代的《四庫全書總目》開始基本上都被歸併到小學類。現存的《爾雅》一共有19篇,包括“釋詁”“釋言”“釋訓”“釋親”“釋宮”“釋器”“釋樂”“釋天”“釋地”“釋丘”“釋山”“釋水”“釋草”“釋木”“釋蟲”“釋魚”“釋鳥”“釋獸”“釋畜”等。

  蔣伯潛《經與經學》(第193頁)中說:

  《爾雅》原是一部備查的書,我們如果要細讀它,必致閱未終篇便昏昏欲睡;如果要熟讀它,也是事實上不可能的;即使有人能熟讀,也是徒耗腦力,難能而不可貴的。爲求時間、精力的經濟計,此書簡直不值得一讀。但是我們如能略加翻閱,懂得它分類的大概、檢查的方法,則閱讀古書時卻可以得些幫助。

  後來,有很多專家對《爾雅》進行補充說明,形成了所謂的“五雅”,即《爾雅》和漢劉熙《釋名》、三國魏張揖《廣雅》、宋陸佃《埤雅》和宋羅願《爾雅翼》或者是《爾雅》《小爾雅》《逸雅》(即《釋名》)《廣雅》《埤雅》。

  明代人編輯出版了《五雅全書》,後來清代人在做《四庫全書》時也收錄了,民國時出版家編輯《叢書集成初編》時也收錄了,我們今天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書。

  ——2——

  陸佃是王安石的學生,宋神宗熙寧三年進士,在基層做官若干年,當過國子監的左丞,大概相當於教育部的副部長之類的。後來在官場上失意了,被降職,在亳州知州任上去世。

  陸佃的學術成就主要在經典詮釋方面,據說對《詩經》《禮》《春秋》《爾雅》等都有研究,也發表了著作,留下來的有《埤雅》、《爾雅新義》和《陶山集》等三種。這部《埤雅》分爲《釋魚》二卷、《釋獸》三卷、《釋鳥》四卷、《釋蟲》二卷、《釋馬》一卷、《釋木》二卷、《釋草》四卷、《釋天》二卷,共297個詞條,其中考證植物94種,動物189種。據說是陸佃花了四十年精力弄出來的一部著作。《漢語大字典》中大量引用了陸佃的這部著作。

  陸佃在解釋了“苓”的基本特點之後,還對詩篇進行了解說。比較有意思的是,陸佃就認爲《毛詩》中的唐風直接說晉風就行了。他說:

  《晉風》曰:“采苓采苓,首陽之巔。”“採苦採苦,首陽之下。”“採葑採葑,首陽之東。”

  苓,甘者;苦,苦者,言讒人無所不至,其害人也必因其似而譖焉。采苓則“因人之所甘而譖之”之況也。採苦則“因人之所苦而譖之”之況也。葑則有時而甘,亦有時焉而苦,採葑則又“因人之所甘所苦而並譖之”之況也。

  一章曰:“人之爲言,苟亦無信,舍旃舍旃,苟亦無然。人之爲言,胡得焉。”二章曰:“苟亦無與”,三章曰“苟亦無從”者,此言獻公好聽讒而主讒者之詞也。蓋苓生於隰,葑生於圃,則首陽之巔不必有苓,其下也不必有苦,其東也不必有葑,則理可以無信矣。然而獻公乃以謂之人也,爲此首陽采苓、採苦、採葑之言,苟亦無信,令我舍此采苓採苦採葑之人,苟亦無然,無與無從,則人之爲此言也,安從而得之哉。凡此則以好聽故也,故《序》曰“好聽讒焉”。

  我們要知道的是,苓苦葑三種東西首先是有味覺上的甘、苦、有甘有苦,這一點提醒我們,有些東西給人的感覺可能是五味雜陳的。同時,這三種東西雖然大都要從山中來,但必須是背陰、潮溼的山才能找到的。這樣,詩篇用“首陽之巔”“首陽之下”“首陽之東”就能有一種“似是而非”的張力。

  詩人用它們來形容人事,也就比較容易理解了。所以,詩篇的理解,往往需要有一些古典的文化常識,理解了那些具體事物之後,我們就能更容易理解後來詩篇的解釋者們爲什麼要那樣去解釋詩篇內涵的意思了。

  ——3——

  古代沒有“百科”“字典”這樣的說法。他們有兩個專用名詞,一個是“小學”,一個是“雅”。書籍的經史子集四部分類中,一般把這些書歸入到“經部·小學類”。這類書很多,《四庫全書總目》中又細分出三個類目:訓詁、字書和韻書。

  四庫館臣說:“小學”的說法起源很早。大概有文字之後的早期社會,所謂的“小學”就是教人字是怎麼寫的,字又是怎麼構成的,也就是教一下“六書”(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註、假借)。也就是說,教人認字,進而教人寫字,或者更進一步看看如何造字,也就完成了“小學”的功能了。

  我們可以這樣理解,和現在的中小學教材一樣,學的人是中小學生,編教材的人則大都是學有專長的大學教授(或者是特級教師之類的)。他們根據自己的研究專長,寫出來教材,供一般人學習。

  我們看到,《漢書·藝文志》中首先列出的是“六藝略”:易書詩禮樂春秋,加上《論語》《孝經》和“小學”。即小學是漢儒認定的“六藝”中的一種。

  古代文字掌握在一部分人手中,是一種神聖的東西,能背誦默寫字書的人都是技術人才,能寫字、能識字的都是社會需要的人才,是能夠養家餬口的。所以,班固把“《爾雅》三卷二十篇。《小爾雅》一篇,《古今字》一卷”列入了《孝經》11家之中。後來,《爾雅》也被列入《十三經》之中,成爲經書的一種。

  秦漢時期,作“小學”研究的人,大都是當世的大牌學者,比如秦朝的李斯,漢代的司馬相如、揚雄和班固等人。也就是說,作爲一門學問的“小學”,從來都是很高級別的學術活動。

  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記錄了“小學”專家共10家45篇:

  《史籀》十五篇,《八體六技》,《蒼頡》一篇,《凡將》一篇,《急就》一篇,《元尚》一篇,《訓纂》一篇,《別字》十三篇,《蒼頡傳》一篇,揚雄《蒼頡訓纂》一篇,杜林《蒼頡訓纂》一篇,杜林《蒼頡故》一篇。

  班固評論說:文字對於政治生活來說用處極大,文字關乎國家的命運,也關乎文化的傳承。

  六體者,古文、奇字、篆書、隸書、繆篆、蟲書,皆所以通知古今文字,摹印章,書幡信也。古制,書必同文,不知則闕,問諸故老,至於衰世,是非無正,人用其私。故孔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今亡矣夫!”蓋傷其寖不正。(《漢書·藝文志》,第1720-1721頁)

  在國家昌盛時期,文字制度方面有國家的統一標準,人們就知道哪些是準確的,哪些是有問題的;到了四分五裂的時候,就只能倚靠學者去保護這些東西了,但是各自搞一套,往往會五花八門,讓人不知所從。

  所以歷代政府對於文字都是很關注的,很多學者都有相關的論著,包括他班固,也寫了一部書。

  班固也表示,他的書是接着前代的大學者揚雄的書來寫的,這部書把六藝羣書中的字基本上都涵括了,能爲學者們提供很大的便利。他也推薦別人看看他的著作。

  漢代人理解的“小學”和清代人的理解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我們今天更是有新的理解了。同樣的,詩篇的解釋上也存在着很大的差異性。

  ——4——

  早期的文字,基本上是一種與神靈對話的語言,是充滿了神祕感和神聖感的事物。所以,我們今天能看到的最早的漢字大概是甲骨文這類的占卜有關的了。

  後來,文字成爲貴族政治生活的記錄,在青銅器上有祭祀祖先的銘文,有表明家族身份的徽章,有記錄後代事蹟的詩篇。

  再往後,文字記錄了人們的精神生活,比如用文字記錄下來的各種詩篇、歷史書,還有社會政治生活的各類記錄。

  文字從早先的神祕性的東西,日漸成爲人們生活中隨處可見的日常之物,雖然識字率並不高,從普通的公務人員直到高級幹部,從平民到貴族,從小孩到老人,但凡要在這個官僚體系下生活,都需要掌握這些內容。

  當官的需要掌握文字來歌功頌德,小吏需要熟悉文字來知曉各類事物處理的辦法,文學之士更需要掌握文字來舞文弄墨。

  就像“苓”,是大苦,但其實是味甘的。小學,雖然它的名義是“小”,但一點都不小,絕非小朋友能玩得轉的,它是一門專門且精深的大學問,時至今日也是如此。恆之博士有個朋友陳博士雲豪兄,就是研究小學的專家。

  文字對於文化的傳播有着至關重要的作用,爲什麼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把《爾雅》放在《孝經》類中呢?

  我們要知道的是,“孝”這個字是家庭成員中子女對父母所抱持的一種感情,是在父子之間建立了一種連續不斷的情感。藤之晃說,“《孝經》這部著作就指出,孝字是在父輩對於子孫後代所具有的神通力消失之後才被創造出來的。”(《漢字的文化史》,第23頁)同樣的,關於文字的解說的書籍,早期就是對於六藝經典的解釋,就是爲了將詩書易禮等等那些神聖的書籍的精神能延續下去而作的。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它就如同家族延續中的“孝”。

  這樣的意思,今天都已經不存在了,也就不太爲我們所理解了。

  今天的字典,以百科知識爲主,對字詞的意思做一些解釋,有專門的辭典學,也是專家的學問。我們都會用《新華字典》,從小學就開始要用它。

  比如,《新華字典》(第10版)中對“苓”的解釋是:“苓,指茯苓。苓耳,古書上說的一種植物。”這樣的解釋基本上是和古代文化是切割了的。

  和古典、經典做自覺的文化上的切割,讓文化傳統不再成爲我們常識的一部分,是從娃娃抓起的,也是比較成功的。

  《漢語大字典》中更詳細一點:“苓,藥草名。即大苦。《詩·唐風·采苓》:采苓采苓,首陽之巔。《毛傳》:苓,大苦也。”

  《詩經詞典》中說:“苓,即甘草,可作藥材。隰有苓(《邶風·簡兮》)、采苓采苓(《唐風·采苓》)。”

  後面這兩種書,一般人根本不會去翻閱,我們從小接受的就是《新華字典》之類的薰染,瞭解古典少一些,也很正常。

  由於古代那些經書在現代已經沒有了他們的崇高的地位,所以各種字典也不會以這些書的解說爲標準,提供的知識往往也和經書中講的東西大不相同。

  如果我們要去看經書的解釋,有時候還是要查一查古人的“五雅”之類的書。從那些書中能看到古代人是怎麼解釋經書的。

  另外,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漢語大字典》的編纂者朱祖延先生組織湖北大學古籍所的研究者們收集歷代《爾雅》研究著作,歷經十多年,編纂了一部《爾雅詁林》(六冊,湖北教育出版社,2014/1999)。這部書第3416-3420頁是《爾雅》中“蘦(lìng),大苦”的各種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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