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產手機行業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劍拔弩張的風口浪尖,其中夾雜著機遇和挑戰,準備隨時進場。入局的人,起初激情萬丈,每每花幾個小錢,販一個夢想,--這是十幾年前的事,現在情懷已經不值當,--靠邊緣站著,悄悄看著時機;倘若再大膽點,便可以分得一杯小羹,或者剩飯,做原始積累了,如果技術夠格,那就能買一樣葷菜,但這些狂人,多是便衣幫,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穿西裝的,才踱進主流一線的圈子裡,指點江山,慢慢地把玩。

我從記事時起,便在手機的行當里混跡,圈裡人說,手機這行水太深,怕一不小心囿於其中,還是在外面做點事罷。外面的便衣玩家,雖然踏實本分,但小心翼翼畫地為牢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確信這項目有利可圖,排除一切風險,又親自下場考察,然後放心:在這嚴重過濾下,商機早已流失。所以過了幾天,圈裡人又說手機行業井噴發展。幸虧我性情堅定,抽身不得,便一直在這個行業里摸爬滾打了。

我從此處處留意行業動向,專註新聞資訊。雖然沒有什麼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有些無聊。圈內人一臉嚴肅,西裝紳士也不苟言笑,教人活潑不得;只有羅乙己登台,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羅乙己是站著進場而穿西裝的唯一的人。他身材肥胖,富態臉色,眉宇間時常夾些辛苦;一頭疏於打理的蓬鬆的毛髮。穿得雖是西裝,可是又寬又長,似乎十多年沒有搭,也沒有管。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情懷大義,叫人半懂不懂的。因為他姓羅,別人便從描紅紙上的「上大人羅乙己」這半懂不懂的話里,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羅乙己。羅乙己一上台,所有台下的人便都沖著他吆喝,有的叫道:「羅乙己除了喬布斯,誰也不服!」他不以為意,字正腔圓說,「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釋。」便打開PPT語錄。他們又故意高聲嚷道,「你一定又給我們帶來新產品了!」羅乙己滿臉自信說,「喬布斯和他的接班人都沒為你做到的,我們為你做到了……」「什麼?我明明親眼見你家手機出貨量銳減,不足小米零頭。」羅乙己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銳減不能算輸……銳減!……追夢人的事,能算輸么?」

聽人家背地裡談論,羅乙己原來也讀過書,但初中便輟學了,做過賣二手書、倒賣走私車之類的生意;後因經濟壓力,決定去英語培訓機構當講師,並苦學英語。幸而受俞洪敏賞識,便入職新東方,以「老羅語錄」風靡大江南北。可惜他又有一樣怪脾氣,便是不安分。幹了五年,便連人和粉絲諸多資源,一齊辭職,自己創業。如是幾次,終於進軍手機行業了。羅乙己是個理想主義者,便免不了多次被外界質疑。但他在圈子裡,口碑卻比別人都好,就是敢於顛覆;雖然時常傲慢,把情懷掛在嘴上,但不出時日,定然能帶來驚喜,讓大家心裡記住了羅乙己的名字。

羅乙己摸了摸手裡的堅果手機,漲紅的臉色漸漸復了原,台下的人便又問道,「羅乙己,你當真能改變世界么?」羅乙己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連一個像樣的數據都拿不出來呢?」 羅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裡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情懷大義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鬨笑起來:台上下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知我者?不知也。」

有一回,業內人士王自如聽得笑聲,也趕熱鬧,質疑羅乙己。他便立即約架,讓王自如別瞎猜,如果問心無愧就做直播當面對質。羅乙己唇槍舌戰,絲毫不給對方機會,氣勢十足,「你評測雙標,專業不足,刻意黑我。」又叉著腰,盛氣凌人說,「被友商包養,暗箱操作,公平否?不公也。」於是這場公開辯論便在觀眾的笑聲里結束了,羅乙己仍不忘補一句,「我不是為了輸贏,我就是認真。」

羅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麼過。

有一天,大約是入冬前的兩三天,圈內人正在盤點清算,忽然說,「羅乙己長久沒有出現了。還欠我一個情懷呢!」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出現了。一個媒體人說道,「他怎麼會出現?……他正在為子彈簡訊焦頭爛額。」圈內人說,「哦!」「他總是不安分。這一回,是他自己發昏,竟挑戰到微信的地位去了。騰訊家的東西,能動得了嗎?」「後來怎麼樣?」「怎麼樣?起初發展迅猛,短短十天,用戶達400萬。」「後來呢?」「後來就迅速衰落了。」「衰落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死了。」圈內人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盤點清算。

入冬以來,冬風是一天冷比一天,看看將近嚴冬;我整天在圈內閑逛,也開始長吁短嘆了。一天的下半天,台上熱鬧非凡,我正好奇查看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要和這個世界聊聊。」 這聲音雖然極沉,卻很耳熟。定眼一看,羅乙己站在台上,他臉上布滿滄桑,已經不成樣子;仍穿一件又肥又大的西裝,踱著步,斯條慢理地重複道,「要和這個世界聊聊。」圈內人也抬起頭,一面說,「羅乙己么?你還欠我一個情懷呢!」 羅乙己略頹唐的仰面答道,「這……下回再還罷。這一回是聊天寶,好產品。」 圈內人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羅乙己,你又有新產品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傲慢,單說了一句「聊天寶不low,會更實用!」「不low?要是像現在這樣,怎麼會不low呢?」羅乙己低聲說道,「不low,不,不……」他的眼色,很像懇求圈內人,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好多人,便和圈內人都笑了。媒體人寫了稿,準備發出去。他支支吾吾,對他們說,「其實我沒有外面傳說的那麼差。」但見他滿是疲憊,原來他便是這樣一路走來的。不一會,他演講完,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拖著肥重的身體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後,又長久沒有看見羅乙己。到了月初,圈內人又盤點,「羅乙己還欠我一個情懷呢!」到第二月的中旬,又說「羅乙己還欠我一個情懷呢!」到月末可是沒有說,再到前天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大約羅乙己的確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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