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獄

2014年的聖誕節,國內已經是寒冬臘月,而加彭正值雨季。悶熱的天氣使得原始森林上空彙集著大量低矮的積雨雲,再以特大暴雨的形式每天一次或兩次沖刷著非洲大地,林區道路變得泥濘不堪,木材鋸材廠的林木運輸幾乎停滯。

傍晚時分,雨後天晴,紅紅的夕陽斜照著整個工廠。我剛給一輛卡車加滿一箱油,慵懶的準備回到場區中間小土坡頂的宿舍,準備晚飯。

夕陽下的工廠

這時領導T總開車到我跟前停了下來,喊我上車。

T總:「走,跟我去趟監獄。」

我:「啊?」

T總:「哈哈哈,別害怕,不是去抓你的。」

我:「哦,那去那兒幹嘛?」

T總:「那個經常派人過來拉木皮的監獄長今天打電話給我說有三個中國人海上偷漁在Mayonba被抓的,還是剛果那邊過來偷漁的。監獄長說我們也是中國人, 可以去看看他們。」

我:「啊?還有這樣的事,那去看看吧。」

監獄離的不遠,開車二十幾分鐘就能到,我們路過市區還帶了點喫的過去。到了監獄,見到典獄長之後賓主坐定,我領導就跟他用法語滔滔不絕的聊了起來。我那會兒法語基本聽不大懂,只能正襟危坐,佯裝傾聽,並不發一言。

約莫二十分鐘後,典獄長走開。領導跟我解釋:監獄長出去領犯人了,這三個中國人是在剛果黑角的一家漁業公司開船捕魚的,去年來就被加彭海警抓了一次,今年這是再犯了,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個人。去年好像是被罰了100條西法(100百萬西非法郎,約110萬人民幣),那家公司撒謊說是目前資金緊張,只有50條西法,讓先把人和船帶回去,剩下的錢以後交。當地法院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就輕信了這家公司的話,就按照約定先放了人和船,結果到現在剩餘的錢還沒交齊,這次又被抓了。

話剛說完,一個大兵進來招呼我們到院子裏去,該是犯人出來了。

三個中國人並沒有帶鐐銬,衣服看起來有點臟,在院子裏佝僂著四處張望。我倆過去,他仨主動迎上來,一個又小又瘦的人緊緊握住我的手,另外兩個圍住我領導,都激動的說終於看到中國人了,看到自己人了,不免一番寒暄。那個瘦瘦小小的人是船長,姓王,葫蘆島人,約莫四十五歲左右。另外一個個子不高,略發胖的姓譚,是大副,也應該四十來歲。最後一個個子高瘦,披頭散髮,三十來歲,精神略好,姓陳,是機械師。監房裡還有四個剛果(布)的黑人捕魚工人,後來見過一次,帶頭一個個子高大,略顯蠻橫,其他三個唯唯諾諾。譚大福和機械師都是丹東人,其中譚大福還跟他們公司老闆沾親帶故。被抓後兩個多月了,都還沒跟家裡人聯繫,家人也是對他們的遭遇一無所知。我倆借了電話,三人卻也都只是問下家裡情況,並不告訴他們自己目前的境況。我問了他們有沒有聯繫大使館,他們都異口同聲的說不要聯繫大使館,他們老闆擔心自己受到牽連,想自己私下解決。最終我們也只能安慰他們加彭腐敗嚴重,只要老闆交了罰款,人就能很快出去。

剛果(布)因連年戰亂,政府羸弱,對捕魚業不加管控。剛果的主要港口在黑角,不大的一片海域有上百家的捕魚公司。而剛果(布)北部接壤的加彭從08年 開始一直實行可持續發展政策,對海洋捕撈管控嚴格(全加彭只有一家漁業公司可以在灣區捕魚,出灣區之後一律不準大船捕魚)。兩國政策的不同導致了剛果(布)漁業資源瀕臨枯竭,而加彭漁業資源極其豐富。因勢利導,老闆和船長雙方都更想到加彭海域使用更小網孔的漁網偷漁。原來他們幾個在海邊城市Mayonba已經被關了快兩月有餘,法院扣著人不放,想新賬舊賬一起算,上次欠的再加上這次加倍罰款200百萬西法。奈何他們幾人堅稱自己是另外一家漁業公司的,之前的事一概不知。他們告訴我說,此次捕魚也是在邊境上,GPS並沒有顯示越境。但當地法院已經把漁船上的GPS拆下沒收,以海警的手持GPS為準,把漁船扣下,人被押解到省會T城,這才與我們相遇。

加彭剛果(布)兩國海域對比
在加彭只有這樣的小漁船才被允許出海捕魚

然而接下來兩年內斷斷續續的發生的狗血劇情卻讓我真實的感受到什麼是資本來到世上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髒的東西。

二、獄中生活

這次會面之後大約過了兩個月,典獄長打電話過來說王船長得了瘧疾,在醫院但沒錢買葯,希望我們能給他送點兒葯,救他一命。(俗稱打擺子,在非洲得了瘧疾如果不對症下藥,身體好的一週,身體弱的兩三天就得掛。感謝屠呦呦老師發明青蒿素。)

省會T城最高級的醫院,全高檔實木建造,就是裡面基本沒藥。

於是在醫院裡,我們再次看到了奄奄一息的王船長以及陪伴他的譚大副。譚大副抹著眼淚說:「監獄裡日子太苦了,你們上次給我們買的東西剛進房間,一不小心全讓黑人搶了,自己一點兒也沒撈著。監獄裡的伙食太差,每天三餐就是炸麵糰子,偶爾能喫個快變質的炸雞,要麼炸魚,大米飯硬的硌牙,太遭罪了。二十幾平米的鐵皮房子,睡了四十幾個黑人犯人。三十幾度的氣溫,天氣那麼熱,再加上黑人身上的汗味臭味,根本沒法兒睡。老王他身子弱,這就打擺子了。」待輸上液,有所好轉,王船長也是低聲哭訴:老闆太摳門了,三個中國人在監獄裡每個月一共只通過監獄匯款10萬西法的生活費(約人民幣1100元)。我工廠幾個中國人在當地平均月伙食標準是1500人民幣,監獄裡物價更高,可以想像他們仨在裡面生活有多艱苦了。後來我們商定,每個月他們公司給我匯款10萬西法,我再轉交他們仨,避免讓警察和另外四個黑人獄友知道他們的匯款情況。

日子一天天過,卻總也不見他們公司有人過來處理此事,王船長只說剛果那邊的負責人害怕自己會因為偷漁也被捕入獄。他們仨也越來越焦慮,沒過多久,他們就聯繫了家人,想讓家人在國內給公司施壓儘快救人。然而聯繫家人這方面也是讓人不甚唏噓。王船長擔心自己老婆沒有能力處理此事,開始的時候都是聯繫他弟弟,但結果卻是讓人失望,他弟弟那邊不是信號不好就是沒看到電話。後來王船長既是惡語相向又是好言相哄,好歹要到了他在北京當導遊的侄女的QQ,想讓我加她qq陳明情況。王船長每次談到這個事都是故意把我拉到一邊,先問我家長裏短,知道我未婚後,還特意隱晦的說自己侄女跟我年齡相仿也是未婚,讓我啼笑皆非。然而當我終於通過好友申請後,卻也只有過一次簡短的對話,對方惜字如金,對自己叔叔的情況跟她老爸一樣毫無興趣。

時間到了15年八月份我領導工作調動,之後就只有我不定期去看望他們。我答應以後他們監獄所有的木柴都由我免費供應後,典獄長也算給面子,他們仨的待遇明顯好轉,甚至王船長因為體弱多病住進了單間。三人也可以到市區幫忙採購,或者順著拉木材邊角料的卡車來我工廠打打秋風,中午在我這兒蹭口飯喫。後來他們來的多了,老J老C和W司機他們仨開始有了點意見,勸我雖然心善,卻要管閑事對自己毫無回報,只會麻煩不斷。非常清楚的記得,16年元旦的時候,我端了三碗老J和老C包的餃子到監獄後,三個衣衫襤褸的大老爺們混著眼淚把餃子喫下去的場景。他們要我將來一定要到他們老家旅遊,一定好好招待。我並不太當真,卻也不忍心怕麻煩就此撒手不管。

燃燒中的廢棄的木材邊皮

另外一件讓人略感溫馨的事情就是加彭的媒體後來逐漸報道他們三的事情,並且也把矛頭指向了他們的公司。當地的教會每一週或者兩周會給他們送來一些食物,雞蛋,麵包,玉米,海魚等五花八門來傳達上帝的愛。王船長他們也逐漸開始在監獄裡面自己開小竈喫飯。

八月份之後三人情況開始急轉直下,譚大副有尿結石,每天痛苦不堪,王船長又連續得了兩次瘧疾,三人雖然一直催公司儘快處理,卻遲遲不見動靜,內外交困,每況愈下。在我的一次探監中,王船長偷偷交給了我一封寫滿三頁紙的陳情書,落款是中國駐加彭大使館。我之前曾多次建議他們如有需要,我可以幫忙聯繫加彭的大使館,他們終於開始尋找其他解決的路徑了。我一同事(W司機)後來跟我講了一個我之前從未想到的可怕的事實:加彭法院後來因為遲遲傳喚不到公司負責人,把罰款加到了500百萬西法。他們被扣的舊漁船價值120萬,如果他們有人死在監獄裡,公司給他家人包紅包也不過50-80萬一個人。

我收到信的當天打了電話給大使館的一位工作人員,講明瞭三人的情況,並且通過郵箱發送了信件照片。大使館那邊表示自己事情發生之初就知道了情況,並且對這家漁業公司的行徑也所有了解,也一直在敦促該公司派人儘快解決問題。

三、結局

一直到15年的十二月初,此時他們已經被收監一年。公司終於派人來處理此事了——一位年過六十,滿頭白髮,並且第一次來到非洲的法語翻譯。當時我感覺這家公司的操作太溜了,派一個毫無法律背景的法語翻譯來處理涉及三個國家的案件,真的是太糊弄人了。當然後來瞭解到這個翻譯真是個牛逼的個傳奇人物,以後可以慢慢講。

因為當地並沒有合適的旅館,張翻譯也是初入非洲人生地不熟,我也就乾脆讓他住在了我的工廠,並借給他司機和車輛方便他辦事。

張翻譯在晚飯時間跟我們透露之前這家公司迫於大使館的壓力,派出了在黑角的負責人夥同剛果的漁業部長一起到加彭處理此事,然而讓人喫驚的是:兩位大佬在加彭首都喫喝玩樂兩周之後,並沒有見任何跟案件相關人物(包括王船長三人),就直接回了剛果,還報銷了30萬人民幣的公關費用,著實讓人驚掉下巴。

但這個張翻譯確實是個能力很強的老頭兒。他在我工廠待了快兩個月,把當地情況都瞭解清楚之後決定還是去首都解決問題。因為我公司老闆也知道王船長三人的事,並交代我多加照顧。張翻譯到首都後也就住在了我公司總部宿舍,我老闆和使館工作人員還向張翻譯介紹了一個很出名的加彭黑人律師。律師很專業,很快就找到了案件的突破口:1、剛果加彭兩國並未就海域做出清晰準確的勘定。2、漁船被加彭海警抓獲時,船上GPS定位被毀,而海警提供的GPS定位在源自加彭國家圖書館的加彭國家地圖上顯示在剛果境內。

在得到如此重要的信息之後,大家都歡欣鼓舞,對官司信心滿滿,他們公司老闆娘也適時到了加彭以期儘快了結此事。時間很快到了六月份正式開庭審判,結果卻是fucking rediculous。法庭罔顧事實,否定了律師的所有舉證,並且直接宣判:該公司犯有偷漁罪,船長作為主犯判處兩年有期徒刑,其他人員作為從犯,判處一年半有期徒刑,公司為幕後主使罰款500 百萬西非法郎(約人民幣550萬),漁船沒收。由於其他六人(兩個中國人,四個剛果人)已經在監獄服刑一年半,當庭釋放。

判決公佈之後,王船長回到原監獄,整日以淚洗面,原先坐監好歹還有兩個同伴,現在倒好,其他兩人即將回國,只剩自己一人。其他兩個人雖然內心開心重獲自由,也不好表露,只是不斷安慰他。

其實另王船長如此傷心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他們因捕魚入獄兩年,工作也因此耽誤,他老闆並沒有足額發放工資,承諾年薪十五萬,但只給了一小部分。但這只是他們三人單方面說辭,真實情況我不得而知。

到了16年的十月底我回到國內,之後再無他們的消息。上週我理髮時,她女兒在微信上給我發了條廣告,想起他們來,一時思緒萬千。簡單問了下,王船長回到國內後重操舊業,但只在國內捕魚了。我有他女兒微信的原因也是似曾相識:在坐監的後半段,王船長得知我快要回國時,擔心我走後再無其他人管他。一直是剛上初中的女兒突然間就上了大專,讓我加他女兒微信保持溝通。我還給還給她女兒發送了兩張王船長在監獄裡的照片。當地沒有3g網,只能打電話,王船長照片是我偷拍的。


推薦閱讀: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