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有什麼比大寒冬餓著肚子更可憐,那絕對是大寒冬餓著肚子還得為了完成校慶海報留校,推掉課後打工賺伙食費的機會。
姜素妍一個人待在美術教室,手裡握著剪刀和漆筆又冷又餓,都怪老師指名要她一人設計,連個能幫忙的人都沒有。
幾天前的薪水已經挪去買顏料和新畫具,準備校慶海報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這麼搞下去她真要餓死了。

「在幹嘛?」

當她氣得將廢紙揉成團丟向牆角,閔玧其出現在門邊,渾身痞氣的看著人。
他走了兩步,撿起被姜素妍丟出去的紙團接著用力往窗外擲去,壓根不在意會不會砸到人,心情不好的姜素妍當然也無所謂。
「看不出來嗎?」
「我只看到妳丟東西。」
他一步一步慢慢走向姜素妍,一腳跨過她桌前的椅子,翹起了二郎腿。
深邃的雙瞳反射出姜素妍尷尬的面目,恍惚間的頭暈目眩不知為何而起,她忽然覺得閔玧其特別不一樣,今天特別特別不一樣。
很耀眼。

「我在等靈感。」
「真意外⋯⋯一個美術生卻是首席資優生,被大家成為神的妳。」
閔玧其的關心時常像取笑人一樣,言語間每個頓點與音調都有他的風格,低沉而迷人,藐視感也宛如是種認證,掛心的認證。
「照你這樣說,婦產科醫生大概每個都是神吧?整天幫人接生。」
「不,他們也送走很多生命。」
他轉而面向前方的背影變得沉重,柔順的毛髮散發淡淡清香,雖不是大個子卻有讓人安心的肩膀,她看得心跳失速 。
不知道了,以前不會這樣的--產生想擁抱的衝動。

正好面不對面,正好看不到他的表情,正好不需要偽裝自己的難受。
應該可以問的。

「她是誰?」

姜素妍聲音纖細的像條繩索緊繫彼此,伴隨劇烈的心臟跳動,時間好像放慢了許多。
不需要更多言語解釋話中的“她”是指何人,堅毅的目光凝聚在閔玧其背上,一時的沉默在她心上釀出坑洞,一個不見底的黑洞。
「未婚妻。」
他回答了,明白且直接。
因為閔玧其沒有選擇敷衍或者撒謊,姜素妍的心踏實卻也掩不過刺痛,她輕笑著自己的矛盾以及不坦蕩的悶葫蘆性格。
「聽說是大律師家的千金?果然是門當戶對來著。」
「妳想知道的就這些?」
轉為不悅的沉重口吻令她緊張,僅是看著他的背都能感覺到刺骨寒意,是什麼讓他說出如此失望的話語,自己又是幹嘛的說那些話。
好不像自己,到底在不爽什麼?
真好笑。

別於來時的從容,閔玧其站起身來邁出的步伐已亂了節奏,當他差一步就跨出教室卻只停在門前不語,他是期待對方說些什麼的。
「不然你想聽什麼?」
穿過耳膜的話語徘徊在心間,那是什麼話她不懂,是嘴巴擅自動了起來。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沒有回過頭,而她仍凝視著他的背影,不禁在心裡問了自己:教室是不是原本就有那麼大,否則為何僅是在眼前也覺得如此遙遠?
耳邊傳來咔咔聲響,皮鞋踏在空蕩的走廊上回音拉得特別長,科主任偌大的身影落在姜素妍眼裡,他就站在閔玧其面前。

「你們還沒要回去嗎?」
「那個⋯⋯我正在準備校慶海報。」
不比姜素妍挺起胸膛回應老師,閔玧其甚至沒有抬起頭看人的打算,他知道自己現在成了全校都想討好的對象,連老師都不例外。
「那閔同學呢?要不老師送你回去吧?順道和你家裡人打聲招呼。」
一個個偽善的笑臉,為了利益將他四分五裂的大人,說著好聽話又或者奉承著他,只因他出生在閔家,這個無從選擇的身世已折磨他整整十八年。
什麼尊榮都是假的,什麼心情都得費心隱藏,從想不透到不願再想,他不曾覺得自己擁有的比誰多、比誰真。
所以更加厭惡了,每一個帶有意圖接近他的人,讓他變得可笑的人。

「謝謝您的好意,不過我被任為校慶執行委員,還得跟姜同學確認進度、交代細項,請老師先回去吧 。」
不失禮貌的言語是他代表閔家必須掛上的面具,得人讚許的優良形象看在姜素妍眼裡頗為刺痛,她太瞭解閔玧其了,除了妥協還能有什麼。
在少數幾次親耳聽見閔玧其說敬語後,老師離開了教室,他臉上滿滿的羞恥與不甘,不願如此諷刺的畫面出現在姜素妍的記憶裡。
可是他不知道,就算他什麼都不說,姜素妍也什麼都明白。

「要來我家喫湯嗎?」

老師出現的幾分鐘讓本就焦灼的氣氛變得更加濃烈,因為這令人尷尬的局面她產生了憐憫與反省的心情。
姜素妍煮的湯飯一直是閔玧其的最愛,雖然嘴上總嫌東嫌西,但不給喫可是會發脾氣的那種喜歡。
不過這次他拒絕了,第一次。

「改天吧。」

屬於閔玧其的溫柔,屬於他渾然天成的傲氣與冷冽,在一次轉身以及呼氣中消失無蹤。
姜素妍的手還停在揹包上,目光仍留在他原本站立的位置,初嚐不曾有過的失落及憂心,深深烙在心底。
有什麼正在改變,急速的變化,她準確的感覺到。



隔日的姜素妍過著一樣的生活,六點三十分準時出門,在公車上回想離家前電燈關了沒有,上課時全神貫注於書本,最後一節課時接下老師委託的文件執行公務。
宛如行程表般格式化的生活是她的生存方式,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只得當作什麼也沒發生過。
通往教務處的路上她經過了操場,那兒正好是閔玧其他未婚妻的班在上體育課,一個個頭髮凌亂的學生跑來跑去大汗淋漓,而她仍美麗耀眼,皮膚細緻的好像不存在毛孔,長髮輕輕一甩滿是光芒。
姜素妍拾回的目光乾脆利索,沒留意到遠處的那個女孩發現了她,露出輕蔑微笑。
老實說吧,擁有權勢雙得的高貴家世,想欺負一個沒有任何靠山的少女,何嘗不簡單。

「初次見面啊,姜素妍。」

紅玫瑰代表熱烈的愛,眼淚代表悲傷或喜悅,而兩個女人之間的較量是最難堪的局面。
當姜素妍交辦完公務準備回教室上課時,她走過了已經空無一人的操場,腦中浮現那女人曼妙的身軀,低聲罵了句髒話。
「幹嘛的⋯⋯這麼不安。」
她雙手扶住心跳肆意加快的胸口,忍不住好奇心的走向操場,每一步都不受控制。
身至校園邊角的體育器材室,鐵皮搭成的小屋簡陋且老舊,全世界大約只有她會為了這樣平庸無奇的學校懷抱感恩之情,一無所有的她能像普通孩子一樣就學,這足以讓她感慨萬千。
原本無意的探入得來可怕的後果,嘣的一聲,體育器材室的大門被緊緊關上,她被鎖在了裡面。

「開玩笑的吧⋯⋯」
她轉過身子,震驚凝視被闔上的鐵門,心想再過不久就是放學時間,手機還放在教室的書包裡,無法向外呼救的窘境讓她慌了手腳,只能一遍又一遍高喊。
「外面有人嗎?拜託⋯⋯救救我。」
失措的雙手緊貼鐵門直至放學鐘聲響起,絕望吞噬了她的心,幾乎崩潰。
圈禁、黑暗、密閉的空間,此生都無法突破這份恐懼,壓迫的氛圍就跟那年一樣,挨著父親的拳腳、被母親鎖在房內。
無法忘懷父母冰冷的雙眼以及暴力的行舉,甚至連當時空氣中濕熱反胃的氣味都還記得。
止不住童年創傷浮出腦門,不再期待黑夜降臨前能得到協助,她的生命無非是種為父母贖罪而苦痛一世的虛物,源自罪惡的副作用。

如果不想活,為何還死撐著要自己呼吸?

像具沒有生命跡象的屍體,她倒在地上全身發燙,眼眶慢慢流出淚水。
好想就這麼消失,好想閉上眼後不再感覺心臟跳動,不,或許她早就死了,死過千萬遍。
「閔玧其⋯⋯」
不知道了,哭得累了,好累。
這是她闔上眼前最後道出的話。



“姜素妍。”
“幹嘛?"
“我們週末還是不要去看電影了,兩個十歲的小孩去看恐怖片像話嗎?”
“怎麼,你怕自己哭出來?”
“我幹嘛哭。我是怕妳⋯⋯嗯⋯⋯”
“我怎樣你不就快說!”
“電影院裡很暗,影片播放時還會關門,妳沒關係嗎?”
“⋯⋯但是你想看,而且你不是好不容易纔有個不用補習的週末?”
“那妳要是害怕就抓住我的手。”
“為、為什麼讓我抓你的手,我可能會咬你哦!”
“那就咬,如果可以保護妳的話。怎麼樣?”
“⋯⋯好啊,拉勾。”
“嗯,拉勾。”


啊,還有這段回憶,她想起來的。
關於十歲的閔玧其和十歲的姜素妍,那個天真無邪的約定、緊緊勾上的兩根指頭,以及最後烙印在閔玧其手腕上的齒痕,是她被保護過的證明。

那年說的,還算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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