颱風過後,請別輕易感動 | 土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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颱風停了,風災的破壞還在繼續。深圳的災後復產,是誰沖在最前面?這些人又有怎樣的故事?大風過後,我們應當看見勞動的尊嚴。

作者:林深

編輯:子衿

美編:黃山

土逗原創

對於很多深圳人來說,颱風年年見,今年的「山竹」卻第一次讓深圳市民感到:原來颱風真的可以是災難。今天,颱風停了,但風災對城市的破壞還在繼續......

往常潔凈無瑕的路面上,堆起了生活垃圾、雜物,頃刻間撕開了深圳美麗的面具。

2016年的時候,深圳就計劃於2018年實現城市森林覆蓋率超過40%。多年來,深圳政府投入巨大,著力將深圳打造成綠色宜居的城市。

但颱風「山竹」過後,路邊、公園、廣場上的樹木紛紛「折腰」,倒向道邊。風停後這好幾天里,哪一天車道上不是堵得全線飆紅?步行通過,也如荒野求生。從前「來了都是深圳人」,分分鐘改成「來了都是魯濱遜」。

不過,深圳畢竟還是那個以「速度」著稱的深圳。災後一兩天,即便仍有大棵橫亘在路邊,但住宅區、人行道、公路已經在很短的時間內被清理疏通。而沖在災後清理第一線的,是我們在這個城市中「最熟悉的陌生人」。

一天,要做以前三天的工作量

蓮花山腳下的蓮花北村是改革開放以後較早建成的社區,坐落在市區中心,由政府規劃,於1994年建成,至今80多棟住宅樓居住了3萬居民。24年過去了,如今,整個小區樹木蔥鬱粗壯,平日走在小區里,炎熱的陽光被樹木遮蔽,小區總是一片安逸祥和。

而這一次颱風,小區遭受重創。參天的大樹被颱風連根拔起,壓倒鐵圍牆,倒入學校的操場。

沿街的樹木雖未全部淪陷,但被吹斷的樹枝樹葉卻堆滿人行道,行人需要不時地繞到機動車道才可通行。綠化草坪上更是堆滿了殘破的樹枝,全不見昔日的整潔。垃圾桶旁邊更是一片狼藉,幾大包垃圾排著隊無人運走。

今年,是阿民(化名)在蓮花北村物業當環衛工的第12年。自打他2000年從湖南老家來深圳打工,就從來沒有見過「山竹」這麼猛的颱風。對於阿民來說,這種大型颱風可不是一件好事——「山竹」過後,「一天的工作量相當於原來三天的工作量」。i

阿民站在小路中間,雙手握著大掃帚的柄,大臂隨著腳步擺動,左一揮右一揮,再左一揮右一揮,將路面上大量的樹葉以及鋸木留下的木屑迅速掃到路的兩邊。然後,再到路的一側,將那些樹葉湊成一堆。等他把所有路面上的樹葉都集中成一小堆一小堆後,他再用簸箕一堆一堆地裝到黑色的大垃圾袋裡。颱風後深圳太陽猛烈依舊,汗水浸濕了他的工服。

颱風之後,掉在地上樹枝、葉子本來就非常多,而被風吹摧殘過的樹木還有氣無力地耷拉著,即便風雨已經停息,卻還不停地往阿民的小路上掉葉子。等阿民從這頭掃到那頭,一個回頭,又是一地的葉子。阿民為此很煩躁,但還是不能停歇,「領導一來,看不夠乾淨要罵你;業主看到,會說你偷懶不工作。」他們不知道,就這一天時間,阿民打包的垃圾已經是數都數不清。

「前兩天樹倒在路上,人都過不了身。現在園林的人把樹鋸斷了才通的。然後就是我們的(清理)工作了。」阿民指了指猶如亂葬崗的草坪,「那些樹枝都要運走,運走了以後草坪上的小樹枝和樹葉還是要我們一點點清。還有種了蘭草的草地,我們要拿個耙子一點點把葉子撿出來。我們就是負責擦屁股的。」 颱風過去了三天,運樹枝的車還沒有走到阿民負責的區域,「以前業主有的愛在草地上休息,有的在旁邊跳廣場舞,運樹枝的車再不來,他們廣場舞都跳不了。」

「山竹」過後,小區里出現了各種尖利的垃圾。一些人家的玻璃窗戶被吹爆了,老樓外牆貼著的馬賽克也都大片大片吹落。阿民能掃的就掃,掃不動的就只能帶著手套撿到垃圾桶旁邊。然而,垃圾卻遲遲無人來拉走,「有人走過不小心踩到了,很危險的。」

垃圾車的問題,讓阿民很是惱火。他負責的區域是8層的無電梯房,而小區另一邊則有一片高層電梯房。颱風過後,垃圾多,「領導說,電梯房那邊給的物業費高,垃圾車必須優先去那邊。」而這一邊的「低層居民」看垃圾桶是滿的,就把生活垃圾扔到地上。這下子,阿民又要幫人「擦屁股」了——本該入桶的散落的生活垃圾需要阿民用手一包一包地撿起來,然後裝到大的垃圾袋裡,等垃圾車來運走。

這些動作,使他增加了很多工作量。有人路過看到成山的垃圾,問阿民,這些垃圾什麼時候運走,阿民就回答:「遙遙無期哦!」

被大風大雨滋潤,樓腳牆邊的苔蘚和小雜草一下子就瘋長出來。阿民說,這些也都要他來處理。拔草清苔,工作比較精細,要清完,需要花不少時間。但是阿民說,「現在路面事情太多,太忙了,沒時間搞這個。」

阿民估計,這些七七八八的災後清理工作,至少還要一個星期。「干不完啊!我休息都不敢休息,回去喝水我就一次喝很多,省得渴了,又要過來。」說著,他搖晃了一下他的巨型水壺,一大瓶水剩下不多,而阿民工服的前胸後背被汗水濕得透透的。

這個工作沒有科技含量,被人瞧不起

「颱風那天,不讓放假,那個風和雨嚇死個人,誰敢出去?」阿民講起那天的情形就生氣,「領導打電話對我們大呼小叫,讓我們幹活,他自己就躲在家裡沒出來。我們不肯出去,都自己躲在樓裡面,他只好讓我們到工具房『隨時待命』。」

工具房。

「這個工作沒有科技含量,被人瞧不起。」在工作中,阿民處處遭受著別人的不理解。

颱風過後的第二天,風雨未停。 「地是濕的,東西都黏在地上,掃都掃不動。」 但阿民仍要披著雨衣掃地,「這些都要趕緊掃乾淨,要不然領導不滿意,要罰錢的。有可能罰一百,嚴重的話罰兩百。」

一兩百,對於阿民來說不是一個小數字。阿民在這個崗位幹了12年,這12年里,阿民拿的都是深圳市的最低工資——每年,標準線提一分,阿民的薪水就漲一分。2018年,深圳市的最低工資標準線是2200元/月,不足以養活他的家庭,所以阿民一個月休息兩天,全年法定假期無休,多掙點加班工資,一個月到手三千左右。統統存起來,自己不花,定期匯給家鄉的妻兒。

那麼他自己吃飯的錢從哪裡來呢?

阿民翻弄著成山的垃圾堆,撿出裡面的塑料製品、紙皮,用手拍落附著的小雜物,然後把他們藏到大樹、轎車後面的草坪上,左看看,右看看,確認沒有人發現他的動作。路過的人看他有點鬼鬼祟祟,一臉不解。

「這個一個可以賣兩毛,那個可以賣一塊。不過這些要藏起來,因為掃地的都撿的。有的人過身看到了,一不留神就給你撿走了。所以不能讓別人看到。」 積少成多,阿民賣廢品一個月一般能賣500-600塊錢。這些錢,就是阿民每個月自己的生活費。如果撿得不夠多,生活費就必須從每個月的工資存款里補了。

孩子還在上學,每當動用到了工資的部分,阿民就會有那種挪用兒子學費的錯覺。身為拾荒者一員,激烈的競爭也讓阿民時感焦慮,「起得晚別人就都撿了。我每天早上5點起床,有的人4點就起來了,還有的不睡覺都要撿。我壓力很大啊!」這些情況,業主、領導、那些小店的店員,哪裡會知曉呢?

在小區物業做環衛,也難免夾在業主和領導之間。比如這次颱風後,好不容易等來陽光,有業主把家裡的床單拿出來,牽了根繩子,在路邊的草地上方晾曬。恰好,那旁邊的路面上有不少落葉和泥土。阿民很為難:「這一堆垃圾,要是領導看到,他怪你不掃;但是掃了,曬被子的業主又怪你弄髒她的東西。」

總的來說,小區環衛這個工作,沒人了解,也沒人理解,因此免不了被指指點點。「這兩年,在物業和業主建的微信群里,有些業主喜歡罵人,「我們明明幹得累死累活,他看到一個地方葉子又落下來了,不夠乾淨,就說工人是不是『好幾天不上班了』!」在微信群里,阿民總是看到物業的領導對業主阿諛奉承,但是領導回身就換了一副面孔,對阿民們發號施令沒好臉色。

有時候,身邊的同事也不能夠理解阿民,甚至嘲笑他。有一回,阿民撿到了一個皮夾,裡面有7000塊錢現金,他馬上交了公。最後失主獎勵了他兩百塊錢。其他的工人卻說他傻:「要是我,我就把錢拿出來,把錢包一扔。誰知道?你交了公,最後才拿兩百塊錢,太傻了!』」阿民不吭聲,默默走開,心想:「這些人只想到自己,人家丟錢包的人很著急,他們卻想不到。」

阿民個頭矮小,還駝著背,幹活的時候戴著草帽,低著頭,目光專註。同事們每人負責一個區域,「忙死個人,哪有時間說話。」而且,在阿民看來,「那些同事,沒幾個談得來的,他們愛吹牛,說什麼自己一天能掙幾千塊錢。我說你一個掃地的,怎麼可能咧?我像我爸爸,不喜歡說假話。他們吹牛的,我都不想理他們。你要是掙那麼多,那人家讀研究生博士幹什麼!」

阿民在這裡12年了,深交的朋友卻不多。40多歲的年紀,家人不在身邊,自己住在集體宿舍的一個逼仄的床位,在城市裡活得像苦哈哈的單身漢。這兩年,物業沒錢,取消了每天8小時以外的加班費,阿民也就不再晚上加班。得閑的時候,洗個澡,衝去身上的垃圾味和汗味,去市民中心那裡聽聽免費的講座。沒講座聽的時候,就坐在廣場上尋思,哪裡能撿到好廢品,多掙一點點錢。

災後清理,不過是日常辛勞的一個片段

小區之內的清理工作物業承包了,小區之外的街道清理則由城管部門調動,社區義工協助,而真正付出體力的是那些園林工人,以及從各個工地上調過來的建築工人,在雨田村一帶清理的施工小分隊中不乏女建築工的身影。其中一位建築工劉大姐告訴土逗,她原本是工地上的雜工,風停了之後工地上清理工作進行了半天,下午就又正式動工,一部分工人被抽出來,負責清掃、搬運街道邊的大樹枝。

她工地上的人大多是河南老鄉,中午時分,大伙兒一邊操著方言,蹲在路邊一邊吃義工送來的盒飯一邊聊天。吃完飯,清理完了雨田村側的樹枝,他們又要步行趕往旁邊的彩田路繼續清理了。劉姐說,「不知道出來做這個算不算工錢,我們是打工的,領導讓我們來我們就來了。」

如今,救災復產的工作還在緊鑼密鼓地進行。那些日常隱蔽在城市角落的底層工人難得一次地集體亮相。新聞媒體上,他們的辛勞被記錄,引起不少人的感動與同情。但這些,只不過是他們日常辛勞的小小片段;人們所看見的,也不過是他們命運的冰山一角。

但面對他們,請不要輕易感動。要知道,他們不顧危險和辛勞去室外救災、清理,很多時候是別無選擇;他們大多數是來自農村的打工者,總是干著最臟累險的活,他們最需要的,也最缺少的,不是掌聲和喝彩,而是完善的勞動保護、合理的薪資待遇以及管理者的善待。與其浪漫化地想像他們的付出,更應該質問:那些從事著最辛苦工作的勞動者,因何得不到最起碼的尊重?

當人們在網路上用各種「有趣」的影像消費這場風災,在辦公室里等待著城市的恢復原樣,卻習慣性地忽視了,讓城市復原的不是上帝的魔法,而是以建築工、環衛工為代表的底層工人。

經歷了大風的肆虐,人們終於清楚地看到,這座城市不能沒有他們,一如這座城市最開始建設的時候,就不能沒有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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