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爾踩著夕陽下破碎的影子,王都連暮光都特別血紅,沾血的大柿子滾落遠方屋脊不帶半點聲響。他帶來的幾隻鹿和羊在市集上賣了好價錢,滿手油膩的鈔票和錢幣,夠他在入夜前嚐取平日難得的酒液。在牆壁坍塌之前,他只靠圈養的一小塊地飼養牲畜,賣給往返郊村和城鎮的移動商人換取所需,而世界變得寬廣之後,他在森林腹地裡找到了另一種活下去的方式,人類免除了被當作獵物的命運,下一秒便轉身抄起獵槍當起捕獵營生的獵人,彷彿他們得靠殘殺生靈才能維持虛偽的和平,得靠那些非我族類的鮮血才得以獻祭曾被剝奪的尊嚴。

 

  哈爾不管別的獵人怎麼想,他只是過夠了貪生怕死的日子,也需要更多的收入維持家計,所以他對待獵物總是殘忍中有精準,一發子彈斃命而不多流幾滴血,他會在那些屍體旁深深望入牠們仍濕潤的雙眼,默唸著:「記清楚我的長相,下輩子來找我報仇吧。」他偶爾會想,要是自己的兒子死去前心臟就先破碎,不帶任何痛楚地閉上眼睛就好了。

 

  他搔搔滿臉鬍鬚從酒吧走出來時已近深夜,心想這新興的酒店經營方式比進入教堂更具救贖性,只要付上紙幣,就能從清醒墮入荒唐夢境,麻痺纖細的神經裡揮之不去的刺痛,周遭的時光凍結且冰冷封存,快活的幾小時內他的家人全都活得好好的。再不跟誰告解滿腔的忿怨,十杯酒中總有一杯是解藥。哈爾走路跌跌撞撞腳步虛浮,矮胖的身軀竟也似羽毛,輕盈得隨時能飛。

 

  漆黑的街道張著野獸的口,吞噬他每個顫抖的步伐。街道旁每隔一段距離便點上了微弱的燭火,就著火光哈爾走到了王都有名的大廣場,中央有著以大理石打造的華麗噴泉,他從水池裡掬了把水洗臉,夜風冷卻他還沉溺的幻覺。他覺得這裡似曾相識,混沌的腦袋地毯式搜索每個關聯的細節,他不知怎地想起新鄰居史密斯先生的臉。

 

  噴泉再幾步遠是座高聳的石柱,旁邊也立著幾把燭火,石柱密密麻麻爬滿了線條,哈爾好奇湊上去端詳,就著隱約的光線探測文字。好像是名字。哈爾瞇著眼確認,好多人的名字,有些附註著職稱,隸屬調查兵團第幾分隊,曾立下的功勳等等。他從下往上看。

 

  馬可.波特。佩托拉.拉爾。艾魯多.琴。格達.修茲。歐魯.波札德

米可.薩卡利亞斯。都是些他不認識的名字。

  約翰基爾休坦。阿爾敏亞魯雷特。艾連葉卡米卡莎阿卡曼。韓吉佐耶。一些名字他有印象,有幾個人還在軍方活躍。

  艾爾文史密斯。哈爾停頓了一下,這個名字刻得特別深,簡直要刻進他的視網膜內鑿出一個刻痕,旁邊標註他是調查軍團的團長。哈爾的眼疼痛地像淋了熱油不停滲出淚液,無心疑惑為什麼艾爾文.史密斯名字的下面有一處刻意明顯的空白,他踉蹌著跑去水池邊將自己發熱的臉浸入冰冷的水中。曾經斷裂的記憶分支重新連接了主幹。

  他曾在離這裡百公尺遠處目睹了史密斯先生的婚禮。

 

  哈爾終於知道幾個月前搬到他隔壁的新鄰居史密斯先生是何方神聖。

  艾爾文.史密斯。調查軍團第十三屆團長。

  

 

 

 

  一顆蘋果掉在艾爾文枕邊,出於警覺他在蘋果著陸前已張開了眼睛,出於本能他迅速坐起身,躲過被擊中的可能。艾爾文盯著粗暴地撞進窗戶並扔下蘋果的里維,在牠墨藍色的眼裡難捱地泅泳打轉,游不到岸。蘋果之前是個夢。夢裡的他在溫暖的爐火前照看著一個人,擰乾溫熱的濕毛巾覆於那人額前,端來了蘋果和蜂蜜以及一小碗粥,當他拿起那顆鮮紅底部翠綠的蘋果,他的手忽地軟弱無力,手中蘋果緩慢地落下,而他在床上驚醒。

 

  艾爾文咬了口清甜充當早餐,邊咀嚼邊穿上外衣,推開窗戶發現外頭陽光燦爛,新種的盆栽又冒出了芽,而幾株植物折斷了莖,昨夜有場狂風暴雨,水柱打在屋頂上像撕心裂肺的求救聲,艾爾文聽了整夜失眠到凌晨。但大雨帶來露水,洗滌過的村莊空氣變得清新,艾爾文想今天適合出走。

 

  吃完蘋果後他倒了杯水,還想不起上次吃藥後藥盒擱置在何處,里維翅膀一揮把銀製小盒子丟在他水杯旁邊,杯子內殘餘的水泛起波紋。艾爾文習以為常地吞下了藥,食道流淌灼燙的火焰,一杯滿溢的水才澆熄所有餘溫。

 

  里維會叼東西給他。艾爾文說出口的每樣東西如失蹤的筆、發霉的靴子、一朵剛開花的紫荊蘭,或者新出爐的麵包、幾疊紙、他不小心遺失的墜鍊,里維彷彿能聽懂他的話語,辨識他的口音和咬字,伸展翅膀恣意奪取然後丟到他觸目可及的地方。現在卻連開口都不必,里維直接讀懂他的心思。

 

  里維。他喚。里維在桌上小步跳躍,腳爪磨蹭著餐桌刨出木屑,羽翼收緊而眼神凌厲,牠從來不是溫馴的寵物,但他知道里維這名字在流水般的時間裡成為黑鳥的軟肋,他的聲音再輕點,里維就磨去稜角,或暫且隱藏利刃直到獸性出匣。

 

  里維飛了過去,停在艾爾文肩上,爪子稍稍刺進衣服包裹的肩頭肉,艾爾文輕揉著牠的後頸,里維順從地任他撫摸,但代價是蔓布他指腹上被啄傷的痂。一不留神指尖又一陣刺痛。

  「痛……不,算了,你咬吧。」艾爾文無奈地微笑,「今天也陪我去走走吧,這次走遠一點?」里維狠狠啄著他的食指以示回答。

 

  艾爾文一直試著走遠一點,也許去看看已經被人類發現而奉上讚嘆的海。美麗深沉一望無際的海。之前來訪的艾連三人都說看見了海。調查兵團在殲滅巨人後並未解散,只是改為探索人類尚未開墾或深入的地方,像籠子裡的鳥一但放出便再也不願回去,他們依舊披著代表自由的兵徽走進世界的腹地。阿爾敏帶了張素描給他。

  「難以形容,一整片的海,太陽升起的時候像把那些光線都吸納,有時候看是透明的,有時候卻是藍色的,也許這世界上所有的藍都在那裡了……」阿爾敏努力地向他解說闡述,「用炭筆畫得不好,沒有顏色,可那些留白的地方都是光,也是藍,更是海。」

  米卡莎簡單地說了對海的感覺,「巨大,也可怕。艾連有次差點被浪捲走。」

  「不、不要提這個啦米卡莎!」艾連大聲抗議。

  艾爾文只是靜靜地聽著三個人的話,時光的軌跡也延伸到了年輕一代的身上,而他們即將不年輕了。可有些根深柢固的部分仍在抵抗,不讓剝落的年輪再把他們剝得乾淨。

  「希望團長……不,史密斯先生,希望您也能去看看。」阿爾敏溫和地笑了。「真希望讓所有人都能看到。」

  

  去看看吧。曾經有個人問他海是什麼樣,他答當囚困人類的三座城牆倒塌傾頹以後,就能好好看著直到他們甘願闔上雙眼。然而這話題後來再不曾提起,他和他也沒能看到海,卻已經有人先閉上雙眼。

 

  艾爾文不是沒嘗試走得更遠,最好能在海的旁邊搭建一個居所,可能永遠走出當初人類的活動範圍,再不必看見瑪利亞之牆的紀念碑,從此人們的歡笑和哭泣也都與他無關。艾爾文承認年紀越大心胸越狹窄,窄得他心中裝不了太多東西,該出清的已經清空,僅剩的他封存好就不打算再拿出來。

 

  可是他走不遠。他帶著里維越過村莊的邊境,最遠就到那片草原,連草原的盡頭都沒看見就折返。艾爾文歸納原因,怪罪不再年輕的身體,雙腿承受不了長途跋涉的勞累,怪罪不夠充足的裝備,怪罪對未知的恐懼。幾次里維不滿地嘶鳴大叫,像在質問他為什麼不往下走,牠啄傷他的膝蓋和腳踝,牠張開雙翼阻擋他的歸路,艾爾文卻一心只想回家。

 

 

  其實是他離不開,心志或靈魂都不想走。

  

  只有幾個人知道,如果時光倒轉拆解艾爾文當初下令建造的這座屋子,木片和磚瓦如拼圖般解構,地基崩解屋簷傾毀,在大量碎落的石屑中可以看見什麼。當這塊土地草木不生,只有赭紅的土壤散發酸腐的氣息,或再倒轉得更快一些,當這裡曾經屍魂遍野,砲聲隆隆掩蓋許多人淒烈的慘叫聲,有個人終結了可能更多的悲劇,他的屍體就躺在未來艾爾文進駐的房子下方,屍塊或骨頭來不及被帶回,深黑的血滲入土中順著植物的根盤生錯節,經歷荒劫後再長出一片綠意。

 

  那具已灰飛煙滅的身體曾經躺在艾爾文的腳底下,每當他踏出一步,都像朝他走去。艾爾文想像他的士兵長在土裡永垂不朽,始終是他認識的模樣,不耐煩的眼,吐不出好話的嘴。他就在他腳下,緊貼他腳掌化為他的指紋。

 

  而這竟是這輩子他們兩個最近的時候,此後再不能更靠近。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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