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068年4月,宋神宗第一次見到王安石

早在當皇帝之前,他就經常聽身邊人說一些犀利的觀點,關於朝政、經濟、社會......好厲害的感覺。

當他虛心求教時,才知道那些觀點全部來自一個人:王安石。

彼時,王安石只是外地小官。

22歲考中進士後,他沒有爭取留京指標,而是背起包袱走向地方,那是最接近泥土的第一線。

26年來,王安石在基層努力工作,發現了很多帝國的病竈。如果是其他人的話也就算了,反正是熬資歷,不影響升遷。

他不行。

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種紅薯。

王安石給每一個病竈都開出了藥方,而且都能藥到病除。前人們使用過的青苗法、農田水利法等等,又被他試驗過無數次。

於是,他向朝廷分享自己的經驗、方法,建議在全國推廣。那些年,宋仁宗被接班人問題搞得焦頭爛額,哪有心思理他。

事情雖不成,卻已經名滿東京。

宋神宗登基幾個月後,就把王安石召回朝廷,任命為翰林學士。

那天散朝後,宋神宗把王安石單獨留下。

私聊。

王安石說:「陛下,大宋藥丸......士兵大多是無賴,官員儘是庸人,至於理財不說也罷。幸好周邊國家也是半斤八兩,要不然真不好說。」

然後斬釘截鐵的拋出結論:「大有為之時,正在今日。」

皇帝有雄心,大臣有方案,幹吧。

「王安石變法」正式拉開大幕。

二、

宋朝窮。

不是說宋朝GDP到了崩潰的邊緣,而是朝廷需要花錢的地方很多,造成財政匱乏。

宋朝繼承了後周的一切。

但凡一個國家是繼承而來,那麼免費獲得國土、權力的代價,就是連前朝的疾病也一起接過來。

不能只佔好處,不付出代價,對不對?

趙匡胤在「陳橋兵變」後建立大宋,免費繼承了後周的國土、官員,相當於什麼都沒有變,只不過換了一個皇帝。

後周的官員留在崗位上繼續發熱,在統一戰爭中為了減少反抗,南方十國的官員也大多留下來。

不僅是宰相、樞密使、節度使......就連團練使、刺史也大有人在,再加上朝廷新設立的通判、知州等等,什麼官都有。

此時,北宋朝廷是一鍋大雜燴。

「冗官」的積弊,開國時就有了。

文彥博說:「非與百姓治天下,與士大夫治天下。」怎麼與士大夫治天下呢?

無非是分享利益。

在宋朝,只要一人當官,全家都能受益。

從宰相一直到大夫,都有資格讓子孫、親戚做官。開國功臣曹彬去世,換來家族20多人做官的資格。李繼隆去世,也蔭庇了幾十人。

再加上科舉擴招、賣官鬻爵、商人授官......宋朝官員的數量急速膨脹。

宋真宗年間的官員數量是9700多人,到宋仁宗年間就漲到17000餘人,這只是有級別的正式官員,待崗、候補的更是不計其數。

更重要的是,朝廷給官員的工資很高。

據史書記載,宋朝工人、農民的平均月收入是1800錢,只夠一家人餬口而已。而一名九品官的工資,就能達到12000錢。

宰相就更誇張了,月工資是40萬錢,這還不算其他補貼、福利。

都說宋朝是讀書人的天堂,可不是嘛。

但享受著高福利的宋朝讀書人、官員,已經成為威脅肌體健康的惡性腫瘤。

相比冗官,冗兵也是大問題。

宋朝初年,邊疆有遼國、西夏在鬧事,朝廷不得不在邊疆屯駐重兵,再加上中原無險可守,只能增加禁軍數量來保衛東京。

為了防止農民起義,每逢災年,朝廷都會到災區招兵。把青壯年都安撫好,想起義都找不到人。

宋朝逐漸形成遼國、西夏、東京三大重兵區。

有多少人呢,100多萬。

宋太祖年間,全國士兵共有37萬,其中禁軍19萬。僅僅幾十年後,這個數字就翻了3倍。宋仁宗年間,全國士兵共125萬,禁軍82萬。

125萬士兵的糧草、後勤、補貼、裝備......任何時代都是一隻吞金獸,在農業社會足以拖垮一個國家的財政。

冗費則來自皇帝、官員的奢靡浪費。

皇帝嫁女兒、娶兒媳婦要氣派吧、慶賀太平盛世要辦舞會酒宴吧、各部門要不要經常考察、旅遊啊?

除了正式官員以外,那些辦事員、科員等「吏」是沒工資的,但也得養家吧?只能靠貪污受賄了。

教科書上把「冗官、冗兵、冗費」說的乾巴巴,可一旦設身處地的想想,真是不寒而慄。

宋朝經濟再發達,也經不起這麼造啊。

三、

宋朝的花費很大,可收入卻有限。

公元780年,宰相楊炎建議唐德宗施行「兩稅法」,廢除「租庸調製」,只收取地稅和戶稅。

根據土地佔有量和財產多少,來交稅。

後來因為家庭財產根本沒法統計,只能盯著看得見的土地,所以「兩稅法」逐漸只徵收地稅。

為了擴充財源,唐朝建立起鹽鐵專賣制度。進入五代十國,各個軍閥為了籌措軍費,把專賣制度更加發揚光大。

這一切都被宋朝繼承下來。

反正是按照土地收稅,只要有人種地就能收到錢,也就沒必要搞什麼分田地之類的事了,這也是「不抑兼併」的國策由來。

可問題是:有一幫人不需要交稅啊。

那幾萬名官員和親戚、朋友佔盡國家紅利,卻不用付出一點代價,而兼併土地的急先鋒,也是這幫人。

宋朝初年,交納地稅的自耕農占人口的一半左右,到宋仁宗末年只剩下三分之一,不用交納地稅的耕地佔70%。

根據「與士大夫治天下」的原則,地稅只能減少,絕對不會增長。

幸好還有專賣制度。

除了鹽、酒、茶等人民羣眾的剛需產品,朝廷把礬和香料也納入專賣體系,或直接壟斷,或尋找代理商,反正能賺錢就行。

壟斷的利益是巨大的,宋朝把專賣制度發展到極致後,收入一度佔到財政總收入的60—70%,地稅只佔一小部分。

宋朝的富裕和商業繁榮,大抵來源於此。

可在那個時代,又沒有什麼產業升級和技術改造,一旦把壟斷做到極致,專賣的潛力也就挖盡了。

紅利消失殆盡時,大致是宋仁宗末年。

幾年後,宋神宗繼位稱帝,面對的是一副慘淡光景:

地稅早已枯竭,能維持下去已經不容易,打土豪分田地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專賣制度也沒有增長點,紅利到頭了。

可朝廷開銷卻在不斷增長:官僚體系越來越龐大、朝廷越來越奢侈、軍費開銷有時佔財政收入的80%......

所謂「百年之積,唯存空簿」是也。

這樣的大宋朝,可真是窮到家了。

就在這樣的局面中,王安石走上歷史舞臺。

四、

每一個封建王朝走到中期,都會面臨一個選擇:

變法。

開國初期是一張白紙,即便白紙上已有筆墨痕跡,但由於戰爭、天災等因素,依然有大片空白可供功臣們作畫。

經過百年太平,利益集團早已盤根錯節,白紙也即將被填滿。變法,就是和利益集團爭奪生存空間。

如果成功,王朝壽命可以再延續百年。

比如漢、明、清......唐朝沒有闖過去迎來「安史之亂」,但之後痛定思痛,在藩鎮割據中依然可以走過150年。

如果不成功,王朝壽命就進入倒計時。

比如宋朝。

彼時,在地稅枯竭、專賣無法增長的既有情況下,王安石另闢蹊徑,提出「理財」的概念,想在既不增加地稅傷害農民,又能增加財政收入中尋找新的平衡點、增長點,也就是「民不加賦而國用饒。」

說起來複雜,其實也簡單:

方田均稅法:清查土地佔有情況,向既得利益集團開刀,讓多佔田者多納稅,少田無田者減輕負擔。

青苗法、市易法、均輸法:都是之前王朝用過的老梗,朝廷把倉庫中的糧食和錢拿出來,直接參與市場經濟,既便民又生財。

保甲法、保馬法:建立嚴密的基層組織,可在必要時徵召龐大的民兵隊伍,又把經營不善的國營馬場,下放給基層經營。

免役法:出錢免除勞役,官府再僱人幹活。

王安石希望用國家力量來影響市場,最終達到民間和朝廷力量的再次平衡。雖然不像漢武帝一樣狠,搞得「中產之家皆破」,但足以為帝國續命。

變法也確實帶來豐厚的紅利。

變法鋪開以後,「青苗法」每年能帶來將近300萬貫收入,免役法也能帶來將近400萬貫,各項變法收入加起來,最終積蓄了可供朝廷使用20年的財富。

熙寧6年,西北軍收復5州,擴地2000裏。

但也到此為止了。

「王安石變法」觸動了利益集團的外表,卻遠遠沒有觸動靈魂。

五、

馬克思曰過:「為了100%的利潤,資本就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300%以上的利潤,資本就敢犯任何罪行。」

有資本的,往往是既得利益集團。

東方和西方不同,基本沒有宗教戰爭。東方的變法和造反,幾乎都是為了重新分配利益。

王安石自詡「理財」,其實還是劫富濟貧。

在他的理想中,老百姓是不用加賦的,但是在產業革命之前,世界財富是固定的。既然不從老百姓手裡要錢,就只能洗劫利益集團。

從來不會有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情。

在變法的過程中,迎接挑戰、攻擊是題中應有之義,這時就需要有一個強大的人來支持王安石。

很不幸,宋神宗不是一個好領導。

滿朝文武和天下富人都是舊體制的受益者,現在冒出一個王安石,怎能容你?於是,所有人都實名反對變法。

司馬光公開批評王安石:「這樣不行啊。」韓琦上書否定變法,富弼辭職,就連蘇軾都差點因為「烏臺詩案」送命......

面對這樣的攻擊,宋神宗扛不住。

站在宋神宗的角度上看,其實也能理解:「所有朝堂重臣和一個王安石,到底該怎麼取捨,其實不難做。」

不是所有人都有魄力用自己的犧牲,換取後代的幸福。

如果有一個強力君主支持,王安石就能成功嗎?

至少有一部分不行。

「王安石變法」的內容,和商鞅、楊炎、劉晏都不一樣。他們或是砍掉既得利益階層,或是重建財政來源。只要有強力君主支持,是可以辦到的。

而王安石是用市場來調節。

根據現代商業的經驗,想要完全市場化,需要有完善的金融機構。存錢貸款找銀行、損失理賠有保險,對不對?

按照變法內容:

青苗法、市易法、均輸法等法令,應該由銀行、國企來執行,他們具有專業知識和信譽,做為官府和農民的中介層。

甚至買賣都需要繁榮發達的工商業來配合。

變法的一部分內容,本質上是商業行為。

可宋朝畢竟是古代王朝,沒有先進的金融機構,除了壟斷專賣,也沒有繁榮的工商業,只能交給官吏來執行法令。

用行政命令直接指導商業行為,往往會產生腐敗、粗暴、和強制性攤派。

比如青苗法,官吏怎麼能知道誰需要貸款呢?

如果不是需要貸款的農民主動,即便他們一家一戶查找,官吏也不會知道到底把錢借給誰?再加上指標攤派,隨便找幾個人拉倒。

需要的人借不到錢,拿到錢的不需要。

真是缺了大德了。

歸根結底,這部分法令太超前,宋朝的社會組織根本不兼容。

就像一臺90年代的電腦,都老掉牙了,你非要拿出來玩最高配置的王者榮耀、絕地求生......不死機纔怪。

沒有強力君主支持、沒有金融機構,不論是地稅或理財,都沒有成功的可能。

王安石沒有錯,只是生錯了時代。

六、

變法,往往會引起黨爭。

當司馬光、韓琦、歐陽修等朝廷重臣都反對變法時,王安石只能尋找呂惠卿、章惇、曾布等人的幫助。

兩派人圍繞變法斗的腥風血雨。

有的人是理念不同,大部分人只是單純爭奪利益,權力、地位、家產、土地......每一項都值得以命相搏。

何況,他們各自身後都有龐大的追隨者。

每個人都被洪流推著向前,身不由己的走下去,不能後退半步,直到角逐出最終的勝利者。

只是,那時已經錯過了變法的最佳時機。

司馬光經常批評王安石,有一條其實很搞笑:「閩人狡險,楚人輕易,今二相皆閩人,二參政皆楚人,天下風俗,何由得更淳厚。」

表面來看,地域黑實在不符合司馬光的修養。

可如果把黨爭放到利益之爭中,就明白了:只要把對方打到,不惜一切代價。

日積月累,新舊黨爭都成了慣性。

於是,宋神宗去世後,高太后啟用司馬光,高太后去世後新黨復闢,隨後向太后扶持舊黨,宋徽宗扶持新黨蔡京。

高層不穩,政策沒有連續性,什麼都幹不成。

宋朝就在「新舊黨爭」中折騰,錯過了最後的機會。再加上宋徽宗奢靡無度,宋朝就是神仙也沒辦法。

時也,命也。

七、

60年前,王安石對宋神宗說:「國家能太平無事,只是遼、西夏也好不到哪裡去,大家都是半斤八兩而已。」

言猶在耳。

女真人崛起於白山黑水之間,起兵、滅遼、攻宋一氣呵成,再也不是當年比爛的時代了。

1127年,開封城破。

宋徽宗、宋欽宗、皇后、親王、公主、駙馬和滿朝文武,全部被押送到北國。還有女伎、工匠、宮女,共計幾千人。

4月,到達黑龍江會寧府。

徽欽二帝、宗室、后妃、公主全部袒露上身,披著羊皮,在完顏阿骨打的廟前行牽羊禮,有人因受不了侮辱而自殺。

千里之外的中原,享受170年朝廷福利的士大夫們,也被金兵肆意屠戮,猶如砧板上的豬羊一般。

沒有勝利者,所有人都是失敗者。

這一切在趙匡胤黃袍加身的時候,就早已註定。但在60年前,宋朝有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

所有人都沒有珍惜。

當時站在三岔路口,天空依舊像往日一樣沉悶,當時還以為只是漫長時光中的普通一天。回首看,命運已轉彎。

1127年春天,大地尚未回暖。

從白山黑水到長江大河,一片人間腥羶。天空中,傳來一個老人沉重的嘆息。

無聲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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