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復一日我的愛情在增長,這是自然造成的結合,是天真爛漫的形象,像阿菲理同與阿斯達黛一樣。”

阿菲理同與阿斯達黛的兄妹之戀,出自孟德斯鳩《波斯人信札》第67篇。要是細問一個年齡30歲以上的中國人從哪兒聽來的這兩個拗口名字,答案八九不離十——

《我愛我家》裏賈志新媽媽的日記。上文這句半吊子情詩,便是老太太1962年在老家與表哥重逢時的即興之作。

圖/《我愛我家》

作爲一部現象級電視劇,《我愛我家》中類似的神來之筆俯拾即是。從京韻大鼓資深藝人老和同志的“女大九,手拉手,革命路上一起走”,到賈志新的“小本生意”文化衫,這些處在計劃經濟與商品經濟時代分界線上的人物形象在今天看來“老土”,但對於當時絞盡腦汁“起範兒”的文藝青年來說,簡直是渾然天成的教科書。

《我愛我家》首播的1993年,離持續引起網民狂歡的“文藝標準大討論”還很遙遠。但充滿文藝氣息的生活方式從未缺席。

伴隨着經濟的發展與社會的轉型,它在俗與雅、精英性與大衆性、集體與個體的擺動間形成一種微妙的平衡,而貫穿始終的,是對豐富、獨立、有尊嚴的精神境界的嚮往。

文學、愛情、電影,幾代文藝青年的三大生命線。

1949—1977:新啓蒙時代

1953年冬天,19歲的王蒙每週都要去什剎海冰場溜冰。

那些日子,他沉浸在“大規模、有計劃的經濟建設拉開序幕”的昂揚情緒中,但這種昂揚情緒更直接的來源是初戀的降臨,以及《青春萬歲》的發表。

冰場的大喇叭裏傳出蘇聯庇雅特尼斯基合唱團演唱的《有誰知道他呢》,起伏搖曳,如橫空出世的青春一般天真靈動,銳不可當。

在那個時代,蘇聯範兒是日常生活中大部分浪漫細節的來源,與如火如荼的建設熱情並行不悖:工裝揹帶褲與布拉吉成了漂亮女孩的一體兩面;工人們擰開職工浴室的熱水閥門,口哨聲在氤氳的水汽中蒸騰,往往是《山楂樹》或《喀秋莎》的旋律;昔日征戰南北的軍人、幹部,伴着電唱機裏的《在滿洲的山崗上》《阿穆爾河的波濤》學起交誼舞……

廣場舞的過去式,不就是青春的圓舞曲嘛。

在這些細節勾勒的美好願景中,祖國遼闊偉大,“沒有別的國家可以這樣自由呼吸”,爲之戰鬥獻身時,也總有愛人相伴左右。

半個世紀後,王蒙在散文集《蘇聯祭》中回憶起自己聽說中蘇決裂時的心情——“那種撕裂靈魂的痛苦,甚至超過了處決我本人”。

時局動盪,但中國人的文藝生活軌跡卻沒有就此斷片。革命樣板戲與“兩報一刊”之外的世界,賦予年輕人偷食禁果的快感,對於他們中的“盜火者”而言,則是打開“新啓蒙時代”的那把鑰匙。

70年代初,上海靜安區飲食公司紅旗機修廠工人吳亮常常裝病躲在家裏看書。彼時,大量“破四舊”的“漏網之魚”在年輕人當中流傳,“四條漢子”之首周揚翻譯的《安娜·卡列尼娜》得包上《聯共(布)黨史》的書皮才能傳閱,而爲了儘快看上熱門的外國文學名著,還得采用先借下冊再借上冊的“錯峯”手段。這些“漏網之魚”,是吳亮後來走上文學批評道路的基礎。

圖/《安娜·卡列尼娜》

1200多公里以外的北京,逃離下放點的知青彭剛和後來以“芒克”之名進行詩歌創作的姜世偉跳上南行的火車。他們在信陽和武漢兩度被趕,身無長物時,彭剛讓姜世偉用僅剩的五分錢洗把臉,出街行乞,後被遣返回家。促使他們踏上流浪之旅的,正是凱魯亞克的《在路上》。

當時以“黃皮書”形式存在,供機關、研究單位交流批判的“內部讀物”,包括《等待戈多》《局外人》《厭惡及其他》等,至今仍被文藝青年奉爲聖經。

彭剛更爲出名的身份,是青年畫家以及鐵道部宿舍文化沙龍的座上賓。據朦朧派詩人田曉青回憶,在北京13路公交車沿線,這種以唱歌、讀書、看畫展、詩朗誦爲由頭攢起來的地下聚會不勝枚舉,這些派對的主持者,家中大都“有些來頭”。

圖/《等待戈多》

畫家張仃之子、詩人張郎郎,就曾模仿馬雅可夫斯基剃光頭、穿軍衣、腰纏電線,曾把裝着披頭士磁帶的錄音機拿到頤和園的船上播放,稱此爲“霍查(阿爾巴尼亞總統)他父親村裏人唱的”。

而追隨這些派對而來的,是1978年誕生於東四十四條76號的《今天》雜誌,對於已經拉開帷幕的歷史鉅變,創刊者北島那句“我——不——相——信”,即將成爲振聾發聵的回答。

1978—1988:美的歷程

聊了會兒法國文學,3點半了,說,留下來可以,非常感謝,但是最好還是走回去。停下來,又講了講人文主義的起源,3點45分了,就說,怎麼着都得留下來了。這時候,就講到美國前衛小說家亨利·米勒,再講到他的情人阿娜伊斯·寧,這纔有了點兒性的感覺。可那時候我已經暈了,困得跟個孫子似的。”

2005年除夕,出版商妞妞在女友們的鬨堂大笑中還原了老公二十多年前“拿下”自己的那個夜晚,她不緊不慢地吸一口煙,表情戲謔。

這是電影《無窮動》中的一幕。本色出演妞妞的洪晃,正是一名“高幹子女”和“前文藝青年”。

圖/《無窮動》

1978年,此前遭禁的35種中外文學名著重新面世,上海新華書店南京西路門市部的玻璃門、玻璃書櫃全被讀者擠破。

在北京,有市民爲了排上隊,裹着棉被等了整整一夜。時爲北京醫學院口腔系學生的作家止庵搶回了《魯濱遜漂流記》《莫泊桑短篇小說選》等名著,在那之前,他主要靠閱讀《毛選》註釋彌補自己的閱讀欲。而他鐘愛的卡夫卡,即將和博爾赫斯、米蘭·昆德拉等西方現代派作家一道,在中國青年間掀起模仿創作的熱潮。

1985年,批評家張檸在上海“搶購”了一本“暢銷書”——柳鳴九編選的《薩特研究》。被“蒼蠅”“死無葬身之地”之類“狠勁兒”十足的標題震撼之後,張檸自覺書中文本晦澀難懂,只好模仿插圖頁中薩特叼着雪茄的姿勢,拍了張抽菸照。

法國哲學家薩特經典pose。

按照畫家鐘鳴的說法,年輕人對薩特不太瞭解,甚至不知道他長什麼樣,“但都拿他壯膽”。他們頻繁使用“向死而生”“上帝已死”“存在先於本質”等拗口的哲學概念,就着其中隱隱浮現的宏大意象,勇敢而豪邁地談理想,談人性,談存在之困。

幾乎在同一時期,中國社科院門口常會出現來自地方的中學教師、工廠學徒、小報記者,他們夾着用來記錄談話內容的小學生練習冊,請求“與丁學良討論問題”。

學者丁學良所在的“走向未來”叢書編委會,與“中國文化書院”“中國:文化與世界”兩大編委會各領風騷,《美的歷程》《第三次浪潮》《興盛與危機:論中國社會超穩定結構》等圖書被無數並不具備學術背景的普通人掖進枕邊、夾進公文包、扔進自行車簍。

1981年,要考大學的青年,在廣場藉着路燈讀書。圖/鳳凰網/劉香成

對於他們而言,這些思想爭鳴直接指向的“五四”以來一直困擾中國人的元命題——本土與西方、傳統與現代、保守與改革、主義與問題——實在太過艱深。但在這歷史三峽的水流湍急處,他們爲自己的在場深感榮幸,也絕不願缺席。

文學與哲學、閱讀與思考,在集體主義時代殘留的“從衆效應”作用下,就此“飛入尋常百姓家”,幻化爲中國人文藝生活史中一道奇特的風景線。

這道風景線上不再有張郎郎、郭世英那樣遺世獨立、幾近完美的主角,但對知識的渴望,對美的癡迷,對終極關懷的景仰,卻使得每個個體都散發獨一無二的靈氣與精彩,並最終匯聚爲大寫的“人”字,成爲那個時代鮮亮的底色。

閱讀,每個人都在閱讀,時刻離不開閱讀。

1989—1999: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

1999年,作家王朔在《中國青年報》發表了《我看金庸》一文,將金庸小說、“四大天王”、成龍電影、瓊瑤電視劇並列爲“四大俗”,“並不是我不俗,只是不是這麼個俗法”。

從被劃定爲“黃色歌曲”的《鄉戀》與《何日君再來》,到因爲“跳貼面舞”入獄的遲志強,在改革開放初期的歲月裏,流行文化一直揹負惡名,接踵而來的批判直指原則與路線問題。

及至1992年鄧小平發表南方講話,市場經濟浪潮席捲全國,賺錢的機會一下子多了起來。與“發展纔是硬道理”對應,口袋裏的鈔票與當下的快感,被當時的國人擺到了首要位置,甜蜜而柔軟的生活成爲他們最迫切的需求。

愛聽粵語歌的那些人,他們都老了吧。

“庸俗”也好,“拜金主義、享樂主義”也罷,這些大帽子並不能阻止他們滿懷熱切地奔向“天王巨星”營造的花花世界。在此過程中,那套嚴肅、堅硬、崇高、追求宏大敘事的話語體系,開始被港臺流行樂、好萊塢大片解構。

《我愛我家》裏,當被電視臺記者問及見義勇爲時想到了什麼,“資產階級闊少作風十分嚴重”的賈志新回答:“我想起董存瑞,炸碉堡,就像冬天裏的一把火;邱少雲,焚烈火,熊熊火光照亮了我。”

《甲方乙方》裏,英達扮演的“巴頓迷”書商,一邊對着解放戰爭時的南京地圖指點江山,一邊駕輕就熟地用譯製片配音腔體恤下士:“哦,現在還不行,湯姆,等打敗了德國鬼子,我把新汁兒西(新澤西)的牧場送給你。”

“新什麼西?”--“新汁兒西”圖/《甲方乙方》

對於大學生而言,被劃入“託派”還是“毛派”無關信仰,只取決於你下課後是刷託福還是織毛衣。貼在宿舍牀板上的張曼玉、鐘楚紅海報日復一日地見證麻將碰撞的喧囂,見證熄燈後照在“閒書”上的一束電筒光,那方狹窄的明亮中,丐幫幫主喬峯正在聚賢莊血戰,無數癡男怨女正用“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起誓。

與80年代的前輩相比,他們心中的搖滾樂不只是像一把刀子,還得有竇唯《豔陽天》的閒適悠遠、鄭鈞《灰姑娘》的鐵漢柔情。

他們心中的文藝片不只有《紅高粱》《盜馬賊》那樣爆棚的男性荷爾蒙,還得有張國榮雌雄莫辨的回眸一笑、王家衛最擅長使用的迷離光影。換言之,思想性要有,但感官體驗更重。

Days of being wild. 圖/《阿飛正傳》

當一批作家、學者被冠以“明星”之名橫空出世,當《還珠格格》的爆紅將“小燕子”趙薇推上2000年春晚主持的位置,什麼是“陽春白雪”,什麼是“下里巴人”,什麼“嚴肅”,什麼“不入流”,都已經很難用明確的標準界定,正如在90年代初期的“人文精神大討論”中,受到批判的恰恰是王朔本人和他的“痞子文學”。

重要的是,對於每個平凡個體而言,90年代以來越發多元化的價值觀,給予他們選擇的權利。

他們可以設計自己的生活方式,無論是擁抱詩歌、哲學還是在演唱會後臺擁抱自己的偶像,這都只是生活的一個維度,而不是生活的全部。

本文首發於《新週刊》第525期

撰稿 | 盧楠

編輯 | 秋褲

排版 | 阿明

* 未標明出處圖片來源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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