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年初,上海灘的脫口秀“一姐”金星做客一檔爆火的脫口秀網綜時,擔當C位嘉賓的她被冠以如此令人捧腹的調侃——“金姐在中老年圈的影響力僅次於騙子。我爸媽勸我生孩子結婚,勸不動的時候就打開一集金星的節目:‘我不跟你說,讓金星老師直接跟你說’”。

  “舞者”金星之所以在舞蹈之外獲得瞭如此可觀的羣衆基礎,要得益於她在《金星秀》、《中國式相親》與《金星撞火星》等電視節目中持續進行的價值觀輸出。雖然角色經歷了一些切換,她卻始終沒有離開過“舞臺”。領舞羣芳與舌戰羣儒,一爲“見天地”,一爲“見衆生”,在金星這裏,二者非但不矛盾,還內化爲彼此統一的因果。

  至於如何給金星一個精準的定位,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人家是舞蹈家裏最會做電視節目的,電視綜藝裏最能言善辯的,名嘴裏最富感染力與號召力的。從文工團到大舞臺,從主持行當到意見領袖,獅子座的金星其人生路上的每一步都在高歌猛進。

  按照世俗的標準考量,跨行業進行縱深操作的金星絕對稱得上是“一專多能”的人傑,但事情有意思就有意思在,活得自洽、坦蕩、真實、乾淨的金星卻歷來是最不世俗的那一個。

  這不禁讓我想起多年前看到的那個事關“成熟”的定義——知世故而不世故,是謂成熟。

  金星接受專訪

  1.“我選擇的是舞臺”

  作家徐皓峯曾說過:“不擇手段是人傑,不改初衷是英雄”。由此觀之,在大衆印象中混得如魚得水的金星卻並非“人傑”,反倒更像是一位“英雄”。原因很簡單,金星從來行得正、坐得端,從來但行好事、莫問前程,從來處變不悔、未改初衷。

  一直以來,朝鮮族同胞在文體領域是天賦異稟的存在,金星正是朝鮮族人,能歌善舞的基因流淌在她的血液裏。對金星來說,站在聚光燈下釋放她與生俱來的表現欲近乎一種本能。不是金星選擇了舞蹈,而是舞蹈選擇了她。在《巔鋒問答》節目採訪中,金星鄭重其事地談到:“我沒有選擇跳舞,我選擇的是舞臺。”她的心很大,所以舞臺才越來越大。

  1978年,11歲的金星便以優異的成績考入瀋陽軍區前進歌舞團,1984年,17歲的金星又從解放軍藝術學院舞蹈系畢業,並於次年正式成爲一名舞蹈演員。“借問吹簫向紫煙,曾經學舞度芳年”,雖然文工團已經結束了它的歷史使命,不過金星“曾經學舞”的花樣年華仍有參照,前有張元的紀錄片《金星小姐》截錄鴻影,後有馮小剛的電影《芳華》回眸春光,或能予人不少想象空間。

  金星9歲參軍,學習專業舞蹈技能

  部隊經歷到底爲文藝工作者帶來了什麼,用金星自己的總結就是:一是演出機會多,積累了表演經驗;二是整體氛圍好,砥礪了舞蹈技巧;三是綜合性發展,豐富了種類學習。古典、芭蕾、民族、爵士,金星都能拿捏到箇中神髓,文工團內的多樣性真正爲她提供了做出選擇的可能。

  1988年,金星作爲中國第一位現代舞演員,被派去西方研習現代舞。那時的她從現代舞裏發覺,舞蹈可以表達人的思想,可以按照人的認知去編排內心表達,她渴望藉由這種無聲的語言肢體去跟觀衆交流。從歐美學成歸來後,金星感到現代舞提倡的個性表達和文工團強調的整齊劃一是相違和的,她想擁有更廣闊的舞臺去一展身手。有開明的領導當時就說:“金星她屬於國家,不單單隻屬於部隊,讓她自己發展自己的現代舞,我覺得挺好。”

  鑑於當時社會對現代舞在認知度上的侷限,金星毅然決然地於1999年創建了國內首傢俬人舞蹈團,後於2000年搬到上海,正式成立上海金星舞蹈團。再後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金星很快就融進了上海灘“車如流水馬如龍”的既定敘事,她先是風風火火地做起了電視節目,又同國內頂級話劇藝術家趙立新一道演起了話劇。在黃浦江畔的燈火闌珊處,金星活成了萬花叢中最閃亮的那一位。

  金星的故事全寫進了個人自傳《半夢》

  2.“曲線救國”和“歪打正着”

  1999年9月14日的《紐約時報》曾爲金星如此撰文:“32歲的金星履歷驚人:獲獎的舞者和編舞家、昔日的軍隊上校、中國第一家獨立舞團的創始人、北京最火夜店之一的老闆娘。金星逾越了性別障礙,從男性變爲女性,吸引了很多人的關注。她是中國第一個公開談論自己變性經歷的人,這也讓她成了名人——‘如果人們因爲我個人而更關注我的舞蹈,那很好。如果更多的人受到我的影響,去思考真正的自我,那也很好。’”

  彼時媒體的眼中,金星已然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望盡長安花”的時代寵兒,但在聚光燈與幕布背後,金星的苦只有她自己知道。雖然“舞臺”是她從未動搖的追求,但在奮鬥地域與路徑的選擇上,深感現代藝術在國內發展緩慢的金星,漸生去國之意。

  就在她的酒吧“半夢”裏,一位經紀人朋友一語驚醒了夢中人。朋友勸金星留下來,理由是國內需要像她這樣的人才,在舞蹈之外,她仍然大有可爲,她的價值只會越來越高。金星告訴騰訊新聞-巔鋒問答的主持人何潤鋒,正是那番遠見感動了她,她才決定從北京移師上海,繼續拉扯舞蹈團的大旗。

  金星坦言,即便是在今天,現代舞在國內仍屬小衆門類,她仍舊要身體力行地帶團巡演,以脫口秀吸引更多的觀衆進劇場。至於舞團草創未就之際,情形自然更加嚴峻。在2013年6月,金星纔在上海國際時尚中心劃下一塊根據地,此前舞團只得轉戰於上海的各大排練廳。

  位於黃浦江畔的上海金星歌舞團

  國內文化環境的不成熟,無法爲才華橫溢的自由舞者提供理想的容身之處,金星必須把她們簽下,按月結算工資。在2005年打開國際市場以前,金星幾乎是靠一己之力養活全團,最困難的時候連房子都抵押了,她也沒拿政府資助的一分錢。一方面是由於,對民營企業文化補貼的審批流程並不像紙面上呈現得那般通暢,更重要的訓示,則在於“拿人手短、吃人嘴軟”。金星從不自誇自己的氣高骨硬,她只是明白事物運行的邏輯:要保持舞臺的純粹,就必須拒絕外行的指手畫腳。

  爲了籌集資金去投入新的創作,金星在2011年開始涉足電視,終於爲舞蹈團解決了錢的問題——“一晚上我能掙出我們團一個月的工資。但沒辦法,這就是商業社會。”

  金星上電視的初衷是“掙錢做藝術”,令她沒想到的是,“曲線救國”的效果出奇地好。從南到北、從老到幼、從女到男,發自內心擁戴金星的粉絲越來越多。在這樁歪打正着的爆紅背後,金星總結出了自身成功的祕訣,唯“真誠”與“真實”而已。在中國電視的舞臺上,敢說真話、愛說真話、會說真話的金星自然成了特立獨行的代表。觀衆所期待的那種不矯揉造作、不故作聰明、不做和事佬、不濫用話語權的主持人形象在脣槍舌劍的金星身上一應俱全。這位舞蹈藝術家在拿起話筒的時候,她給予觀衆的印象無疑是別開生面的。

  金星本人最滿意的電視節目《金星秀》

  頻繁在節目中談論明星事蹟的金星獲得了一個譭譽參半的外號——“毒舌”。將它看作褒義詞的人,是在稱讚金星的鍼砭時弊、心直口快;將它看作貶義詞的人,是在喻指金星的辛辣尖刻、惹人反感。金星自己怎麼看“毒舌”,她曾經不止一次地反覆解釋:“我不是惡毒的毒,我是獨到的獨…如果能以毒攻毒,那我願意發揮這個功效。”

  在我看來,金星的確詞鋒犀利、金句頻出,但她不是爲了譁衆取寵,她已經是大藝術家了,既不存在“搏出位”的需求,更不會拉下身段去做無價值的事。至於說“娛樂圈的紀檢委”,那也多半是媒體故意炮製的噱頭,金星從來堅持就事論事的原則,生活中她是最好相處的那類人。如果一個公衆人物僅僅是“有態度、不虛僞”都要被指責爲“手撕他人”,那麼撕裂的不會是這位公衆人物,而是輿論生產者們“唯恐天下不亂”的人設。

  任風評起伏不定,金星始終淡定如常。她清楚得很,自己人生的重心與節奏都在舞臺上,那裏才能真正找到她從前、現在和未來的生活。藝術專業的媒體對金星的報道越來越少,娛樂媒體則乾脆故意忽略上述前提,似乎不製造一個張牙舞爪的流行形象,它們的飯碗就會朝不保夕。從前是性別議題,如今是互懟大戲,說句公道話:社會文明進步的速度果然緩慢。

  3.“意見領袖”二三事

  難能可貴的是,在商業與藝術之間,金星具有罕見的兩條腿走路的能力,用“雙管齊下”來形容她的狀態都俗了,正確的概括乃是“收放自如”。這既得益於金星做事時精益求精的準則,更與她“不擰巴”的性情分不開關係。

  談起“節目”,金星認爲雅俗共賞的意識必須要有。她並不認爲藝術就一定是曲高和寡、小衆到底的,她認爲真正偉大的藝術,必然能爲所有人提供他們所能理解與感知的切面。俗有俗愛慕,雅有雅講究,那種打通天地、連接男女的藝術,又怎麼會怕沒有受衆?所謂的“爲一小部分人服務”,多半是不夠精進者的藉口。

  講到“專業”,金星強調要走出理解誤區。總有人覺得現代舞表達態度就可以了,但她認爲不傳達思想的藝術形式是沒有價值的,只能流於一份存在感罷了。對舞者而言,技術很重要,但它必須承載思想,否則便是徒有其表。國內的現代舞還處在機械模仿西方的階段,這或許是必經之路,但躺在上面把模仿當理所當然,便會造就無休止的懶惰與有時效的枯竭。

  提及“收徒”,金星拿出了舞臺教育家的風範。比起肢體的表現力,她現在更關心的是舞者眼中潛藏的真意。是否有共同的理念與價值觀,這比一切都重要,否則就是“道不同不相爲謀”。金星非常在意她與團員們所構建的純粹的公共空間,它應當是爲藝術與舞蹈服務的,她不允許它摻進任何一絲功利的雜質。

  如果你足夠理解金星,你就會發現,不是金星“毒舌”,而是她已然活到了某種澄澈分明的境地,她已經看到了是非曲直的分界線,於是再無法說服自己邁到弄虛作假與曲意逢迎的同岸。至於那些看似更激烈的社會觀察與藝術批評,只是金星世界裏最尋常不過的光照,裏面富含着一位“不默而生”的現代公民灑向人間的樸實大愛。

  在對“一針見血”與“尖酸刻薄”邊界的清晰界定背後,金星身體力行地演繹了上世紀那位上海灘文人的名句——“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爲孺子牛”,她絲毫不懷疑鞭辟入裏的社會價值。所以知識分子愛金星,詩人于堅說她是“全中國心裏最健康的人”;平民百姓也愛金星,她清楚他們最真實的生存狀態。只是有些同行恨她,因爲金星堂堂正正地頂掉了他們的收視率;有些文化官員也不喜歡金星,因爲她批評他們自己不搞創作,卻心安理得地審查從事一線創作的人。

  何潤鋒專訪金星

  所以,不是金星要當“意見領袖”,而是她對於社會的責任與擔當使得她自然獲得了羣衆對於精英的讚許。金星不能白當這個“精英”,所以她頻繁地站出來,說她認爲該說的話。比如前段時間熱播的“清宮戲”,金星除了批評了作爲男權精神集大成產物的乾隆帝,也提出了“戲說宮鬥”對於人們認識歷史與現實的負面影響。可你要真把“女權主義”的牌匾往金星身上推,她又不幹了——金星聲稱自己是平權主義者,她警惕任何矯枉過正的大帽子。

  至於說什麼是金星最驕傲、最欣慰的,便是她的家庭——德國老公與三個孩子。在“男主內、女主外”的家庭模式中,老公漢斯給予了金星最大程度的支持與尊重,在這對舉案齊眉的夫婦的言傳身教之下,三個孩子也自然形成了無比端正的觀念和意識。

  在採訪中,金星特地告訴何潤鋒這麼一件小事。

  有次在意大利的海邊,一位穿吊帶背心的女孩從她們身邊跑過去,金星隨口說了一句,這女孩長得好看,但是穿衣方式不妥。受過西方教育的大兒子立馬跟她說,你沒有權利挑剔別人,別人穿什麼衣服跑步那是她的自由,我們只能尊重。金星告訴孩子,自己沒有挑剔她,只是給出了一個看法。這件事情上,雖然孩子“批評”了自己,但是金星卻很高興,她覺得孩子具備了獨立思考的能力——“哪怕你是我的母親,你是這麼強勢的社會公衆人物,但我還要談談我的觀點”。

  面對當下這個真實匱乏、私慾膨脹的社會,金星也曾說過同樣的話:“多元化的社會,有多元化的觀點和選擇,這個都沒有,咱們社會變得太狹隘了,不對的。”在金星的表述背後,我感觸最深的,不是金星前面的判斷,而是她最後落尾時看似口語化的三個字——“不對的”。意思就是,我除了像鏡子一樣把醜惡照出來,我還給了它一個白紙黑字的批示,讓“揣着明白裝糊塗”的人揣不下去這個“明白”,也裝不下去這個“糊塗”。獅子座的潑辣與耿直,在此節體現得淋漓盡致。

  這就是金星的“不留餘地”與“不買賬”,這亦是她與那些欺世盜名的衛道士們最本質的區別。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