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故事計劃的第334個故事—

2014年,得知王孟曾是國內某知名球隊的預備隊球員時,他已經在我家地下室租住了兩個年頭。

父親二十年前自建的房子,如今深陷在省城東面城中村的角落。幾米寬的小路兩邊,私人樓像棋子一樣散亂堆放,房子中間留出一米不到的狹縫供人通行。

片區裏的私人樓大都一個樣:房子連着地下室共四五層,每層樓左右各對着一個房間,外面裝着密密麻麻的防盜窗,因此屋裏白天也得開着燈。

父母到城南工作後,以每間700元的月租租給進城務工的外地人。那幾年,二樓住着給人換煤氣罐的小夥,三樓是批發水果的夫婦,另一個就是做夜宵生意的王孟。

我與租客並不熟,但王孟不一樣。王孟來看房時我也在,聽到他強烈想租地下室,我和父親分外不解。地下室從來不見日光,通風差。回南天時,屋裏總有揮散不去的黴味。

父親提醒他:“南方溼氣重,住久了容易得風溼病。”王孟不甚在意:“年輕人火氣旺。”他的聲音在地下室震出了迴音,像是要在此處做出一番事業。

抵不過王孟的堅持,父親便以500元的價格把地下室租給了他。

王孟是山東淄博人,二十五六歲,膀寬腰挺,爲人豪爽。每次父親帶我們回老房子燒香拜祖,王孟二話不說“剁剁剁”地斬下一隻自己做的烤鴨端上來。

一個農曆的節日,父親親自下廚讓租客上樓一起吃飯。酒過三巡,大家對電視直播的足球比賽評頭論足。父親拍大腿痛罵:“夭壽,這種爛球都踢得出來,說出去都丟人。”

一直緊盯比賽的王孟接過話:“這個隊過去踢得好,現在一年不如一年了。”這時,換煤氣罐的小夥想起什麼似的,指着王孟問:“你以前就踢過魯能吧,還差點進一線,是不是?”他興奮得拍手,推了推王孟肩膀,“哎,對不對?”

王孟有點尷尬地笑,聲音低了下去,“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早就不踢球了。”

從那以後,每次和父親回去,我注意到地下室時常傳來足球直播的聲音,也摸清了王孟夜貓一樣的作息。

王孟每天晚上九點出夜宵攤,一邊哼着不着調的小曲,一邊把加工好的燒鴨掛進玻璃櫃,再用三輪車把櫃子、砧板拉到路口。通常凌晨兩點收攤,白天重複採購加工的工作。

唯一的習慣,就是工作時開着電視,聽聽體育新聞。

熟識後,我問他:“你這麼喜歡足球,怎麼從來沒見你踢過?”

王孟想了很久,眼神有些遺憾,又變回吊兒郎當的樣子:“原因很複雜的,但這就是命運。”

王孟從小不愛學習,成績奇差,唯一能堅持的事就是踢足球。9歲那年,在學校踢球的王孟被球探一眼瞧中,說他“反應靈敏,是棵足球苗子”。

球探通過校方和他的父母聯繫上,表示想把王孟帶到濰坊的足球學校去。

事情還沒定下來,王孟就把行李收拾好了。他說:“當時一刻也不想多等,我可是球探選出來的,這不就相當於直接給我透露以後能當球星麼?”

王孟暢想着成了球星後要選擇哪號球衣。修了一輩子單車的父親並不知曉王孟的宏願,考慮到他成績不好,將來能靠技術吃飯也是好事,便答應了他。

進了學校王孟才知道,足校的球探遍佈全國,同批小球員裏,有好幾個和他一樣是被球探選中的。其餘則是家長主動把孩子送進來。他們年紀不一,統一被分進12歲以下的青年隊。

當球星的使命感讓“馬太效應”( Matthew Effect,指強者愈強、弱者愈弱的現象)很快在王孟身上顯現。他每天早上六點起牀熱身,顛球顛得又多又穩。而後的傳球、停球、帶球,以及更專業的體能、柔韌性和技術性練習,王孟都掌握得很快。

他像海綿吸水一樣,貪婪地學習新技能。“進了學校我才知道球還能這麼踢,它能轉彎,還能繞弧。相比起來,我以前踢的不叫踢球,叫玩球。”

他每天訓練的時候,熱血沸騰,跑操都劈開嗓子喊口號。

由於王孟身體壯實,補位意識較強,戰術技巧紮實,教練決定讓他踢後衛,並對他進行針對性訓練。從此,王孟有了在球隊中的位置。

那些年,球隊參加的比賽數不勝數,有市級聯賽、省級業餘聯賽。無奈球員衆多,能上場的名額有限。王孟大多時候走個過場,只認真踢過一次。一場酣暢淋漓的奔跑下來,表現無功無過。

新鮮感過去後,訓練的單調和費力顯露出來:他們要在一段時間內大量練習重複內容,球踢得多了,大家多多少少都受過傷。過了不久,就有球員吃不了苦,紛紛轉學了乒乓球、羽毛球。

王孟卻堅持下來。他說,“我當初是奔着一線去的,吃點苦,體能到達零界點,才真正有努力的感覺。”

他到處尋求突破,把教練的話奉爲標尺。當時足校不重文化教育,教練說:“運動員就是要頭腦簡單,比賽中很多情況的判斷靠的是身體本能,想得太多,就會錯過時機。”

於是王孟便把精力全投入到練習上,生活除了足球再無其他。

爲了培養直覺判斷力,清除雜念,王孟從來不思考複雜的問題。有隊友私下想給教練送點禮物,以便將來有更多出頭的機會,王孟嗤之以鼻。“先把技能練上去再說吧,球都停不住,送禮物又有什麼用?”

帶着清晰的目標,王孟沒幾年就把自己練得身強體壯,肌肉結實。

而2006年是個分水嶺。

彼時王孟跟着所在的U18梯隊參加了很多比賽,成績斐然,甚至拿到過最佳球員的獎項。

那天,王孟照例和隊友在綠茵場練習,教練把他叫到一邊:“一線有人退役了,咱們梯隊拿到幾個名額,我還是比較看好你。要是進了一線隊,接受更專業的訓練,成長可是很快的。就是需要60萬的培訓費,你回去和父母商量一下,名單要儘早定下來。”

趕回家的路上,王孟有些心慌,60萬,這個數在老家能買一套房。

進入足校後,王孟每年只回家兩次,每次不過數天。這次回家,父親的修車店還在原處,逼仄房間內零星擺放着沾滿機油的扳手、膠布,門口塑料桶裏的水渾濁如常,旁邊搭着條破抹布。

聽說必須交齊60萬培訓費才能進階,父親抽着煙沉默很久。

“你也知道我們家的情況,你去足校這幾年,家裏花了不少錢。”父親看着他,“你也得過幾次獎,就不能看以往表現讓你進去?”

王孟小聲回答:“那也要交培訓費,以後訓練的方式不一樣了,還有可能去國外參加集訓。”

進階一線隊,意味着成爲職業球員,這是每個堅持到現在的球員的最終目標。只有這樣,他們才能靠踢球獲得收入。踢一場球就有幾萬元的工資,沒幾年就能把過去砸在足校的錢掙回來。

反之,如果進不了一線隊,就只能當個上過足校的無名氏。

縱使王孟知道一線隊是一個處處要花錢的地方,但60萬這個敲門磚他非交不可,不然過去的努力就全部白費了。

父親也深知這個道理。父母把老底都掏出來,又向親朋好友借了一遍,還得腆着臉向許久沒聯繫的朋友借錢。

王孟在家住了快半個月。那天,父親又到朋友家去借錢,早上就出門的父親,下午還不見回來。王孟忍不住到路口等。天越來越黑,他索性沿路往前走,想迎迎父親。

走了好久,王孟覺得父親晚上可能住在朋友那兒了,又回到家躺下,剛迷糊過去,一個激靈又跳起來。他聽見開門聲,光着腳跑出去看,父親已經坐在屋裏。

“借到了。”父親只說了一句。

湊夠了錢,王孟第二天就返校,一路上,他無比雀躍。當他找到教練,提出加入一線隊的申請,卻被告知名額已滿。

幾個隊友早已在他之前交夠錢,拿到了名額。

“加我一個不行麼?他們踢得未必有我好。”情急之下,王孟脫口而出。

“留在梯隊再練幾年,下次機會就輪到你了。”教練寬慰他說。

那天,王孟在樓道里看天空,一站就是一下午。

命運說一不二,結局就這樣定了下來。

“就像心裏的蠟燭,一下就被人吹滅了。”

後來,同是湊不齊培訓費的隊友向王孟感嘆:“原來錢湊得快也是努力的一部分,而且還是很關鍵的一個部分。”那段時間,隊裏的氛圍充滿喪氣,大家都在考慮之後的出路。

“你留下來繼續熬麼?”面對隊友的詢問,王孟搖了搖頭。

教練的安慰不過緩兵之計,因爲進階一線隊的機會並非每年都有,只有當一線有人退役,各梯隊才能拿到進階名額。

沒人知道機會什麼時候會來,可能得熬三年,可能得熬五年,但到那時,大家都錯過了踢球的最佳年齡。

他們心裏清楚,錯過了這次機會,自己此生已經與職業球員無緣。

離開那天,換衣室空無一人,王孟把自己的球衣折得整整齊齊,看着上面的數字,一陣恍惚。球衣已經褪色了,正如他的青春。

“我以前總想,我可以失敗,但不能因爲我不夠努力而失敗。”王孟說。

饒是如此,王孟仍舊想繼續踢球。或許因爲他不愛動腦,這個問題他很快就想明白了:“我喜歡足球,和我是不是職業的沒關係。”

憑藉自己的體育技能,王孟進入一所小學擔任體育老師。

工作半年,王孟逐漸從新工作中感受到幸福。離開了高強度訓練,他的身材迅速走樣,但每逢體育課,看到一羣屁大的小男孩抱着足球跑進球場,王孟也樂呵呵地過去教他們規則、各種技巧。

他已經和當初的球探一樣,能看出誰是踢球的好苗子。

體育老師的收入不高,但工作輕鬆穩定,閒時還能和同事一起踢踢比賽。誰曾想2010年,中小學教師一律要求中專以上學歷,這點中了王孟的死穴。

別說中專文憑,王孟連一個初中文憑都沒有,職位又是個可有可無的體育老師。在那次裁員大潮中,王孟再次離開了綠茵場。

走到這一步,王孟仍是樂觀的:“只是換個工作嘛,球又不是不能再踢”。

可是小學文憑堵死了王孟進入任何單位的路。他只能學着做生意,批發水果,做門衛、保安,最落魄的時候還去工地當過苦力。

王孟去各地營生時,最先做的就是考察附近的球場。雖然爲了生計,他不能再經常想着踢球,但他仍每天跑步運動,儘量保持體格。

近幾年,城裏供人使用的足球場越來越少。過去在足校和小學,王孟能免費使用裏面的綠茵場。但出了社會他才發現,成年人想使用這些球場是需要交費的,踢一場球的價格大約是兩千,王孟直言自己支付不起。

不得已,他開始存錢踢球。

王孟掰着手指頭給我算:“當時我一個月能掙四千,除卻房租水電、日常開銷,每個月能拿出幾百,和別人組一場球,過過癮也不錯。”

爲了省下踢球的錢,王孟越搬越偏,最後住進了城中村,我們家的地下室。

然而,王孟告訴我:“自從來到這裏,我再也沒有踢過球。”

王孟來到南方不過幾年,他跟自己的老隊友學做燒鴨熟食,現在已經能獨立出攤,每個月也有幾千塊錢的收入。

誰想省城這幾年加速徵地、建設樓盤,足球場集中建到了學校和高級體育場裏,幾乎只供給省足球隊和足球俱樂部使用。

最開始,王孟還加入了踢足球的羣,偶爾能約一場野球。隨着球場使用費越來越高昂,羣裏也安靜下去,再也沒人提過踢球。

此後,王孟身邊的朋友輪番換了一撥,早已不是過去同樣熱衷足球的人。

“你看我現在,抽菸喝酒、吃燒烤,身體被毀得不行。”我看着他的體型,着實看不出球員的影子。

如今他也不敢把錢投在踢球上太多,因爲自己快要三十歲了。

他似乎想起了那間地下室,“娶了媳婦也不能讓她跟我住地下室吧,這麼潮溼,過幾年我都受不了。”說這話時,王孟神色坦然。

2015年,聽說我們學校在招聘門衛,王孟過來參加面試。

我送他到校門的路上,正好路過足球場,幾個年輕的學生正在練習射門。

一不留神,一個男生把球踢到了場外,王孟急忙跑上去,三兩下把球停住,用腳背將球一踢,足球騰空起來,划着一道弧線落進場內。男生們歡呼一陣,足球又被一次次踢向高空。

“身體不行了,這才跑了兩步,就有些喘。”話雖這麼說,王孟的眼睛卻熱切地看着場內。他逐漸挪不動步,一直看着球場,彷彿在等,再等一等,等下一個球飛過來,他還能把它踢回去。

題圖來自:視覺中國

作者是星,教師

編輯 | 蒲末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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