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四部曲”，繼引爆全球閱讀潮流後，其由HBO改編的超高分好評《我的天才女友》劇集，也終於要在愛奇藝正式登陸中國了。

系列故事的主線，講述一對意大利那不勒斯女孩互爲摯友亦暗自角力的人生故事。

十年前，原著譯者陳英也曾遊學意大利，她的那不勒斯情結正是誕生於那段日子。在這篇充滿“重逢期待”的譯者手記裏，她回憶了那不勒斯的幾個人，以及那座城市“奇怪的”生命力帶給她的震撼。

陳英：

意大利馬切拉塔大學語言學博士，現爲四川外國語大學法意語系副教授，譯有“那不勒斯四部曲”、《憤怒的城堡》、《一個人消失在世上》、《拳頭》、《威尼斯是一條魚》、《不安公主》、《迫害》等，並常爲報紙撰寫文學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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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多方法可以回到一個城市，就像有很多方法可以與一個人重逢，這就是人們說的“念念不忘，必有迴響”。有很長時間我都想着那不勒斯，想在那個面朝大海的城市和莉迪亞重逢。

2009年夏天，我和同學莉迪亞去了她老家，那時她媽媽年芳七十，依然底氣十足，開車很瘋狂，很自信地反覆強調：“我開車都五十二年啦，五十二年！你們都無法想象！”但她有時候也抱怨自己胳膊疼。回她家路上，巷子很窄，車耳朵都被擠掉一個，只剩下左邊的後視鏡。她過巷子時把唯一一個鏡子收起來，有時候車子還會被卡住，她擠一擠就過去了，很彪悍。

十年後，我也要像“Mutter”那樣（“Mutter”是德語“母親”的意思，莉迪亞稱母親爲“Mutter”，體現其強悍）。“Mutter”傷心起來會大哭，憤怒起來會跳，她是維蘇威火山的女兒。我喜歡聽她說話，她會說很久，幾個小時都不停，沒有重複，很多人生真諦。

在那不勒斯自在極了，諺語說：到了那不勒斯，死了都值得。大約是因爲那不勒斯有及時行樂的風氣，南方的炎熱、混亂的交通、黑社會組織的猖狂也不能阻止人們幸福地生活。混亂和幸福之間反倒有一種隱祕的聯繫，假如說那些遵守秩序的德國城市是冰清玉潔的少女，那麼那不勒斯就是成熟、風情萬種的婦人。特立獨行的北方人，比如瑞士人，有些喜歡在這裏生活，因爲被故鄉的拘謹風氣壓迫得受不了，會移居在這裏。當然，也有些那不勒斯人受不了這裏的混亂，也會移居別處。女人在那不勒斯會得到追捧，走在街上，經常會有人獻殷勤：“能請你喝杯咖啡嗎？”喝不喝咖啡不要緊，要緊的是女人們會有存在感，會感到自己被看見，被關注。

《我的天才女友》劇照

維蘇威火山的兩個山包，是那不勒斯城的背景，非常優美，但卻讓人不安，因爲沒有人知道它什麼時候會再醒來，不知道它醒來時，風會向哪個方向吹。

“Mutter”住在靠海的屋子裏，院子裏有很多果樹，從樓上能看見海港、明鏡般的海水和火山。黃昏時，火山腳下是明亮的燈火，城市就在對岸，但鎮子很安靜，只能聽見海水起伏的聲音。每天清晨和夜裏，我都在陽臺上看海，沒有厭煩的時候，海每天都在變，深深淺淺，起起伏伏。晚上我們在花園的餐桌上喫飯，一邊看風景，一邊喫本地菜。這裏人喜歡喫蔬菜，大約是因爲天氣炎熱吧，主要的菜都是西紅柿、奶酪、茄子、辣椒，味道類似西紅柿炒茄子，炒辣椒的味兒，用來拌麪或就麪包，非常開胃。說到底，和我在故鄉喫的東西都一樣，就多了奶酪。

那不勒斯的比薩非常美味，因爲這裏是比薩發源地，叫了外賣，送過來，用手拿一塊，邊喝啤酒邊喫。莉迪亞還在旁邊感嘆，人生的意義在於享受，那不勒斯人的生活在表面上是輕浮的，其實是深刻的。就像叔本華說的，大多數人在生命的盡頭，回頭望一眼，會發現一切都是暫時的，他們會驚異地發現，他們曾經漠視的東西都正好是他們畢生期待的。我們應該生活在“暫時”裏，纔不會度過荒謬的一輩子。莉迪亞的一生是享受的一生，她熱愛閱讀，爲樂趣和享受而閱讀，雖然這讓她錯過了在二十幾歲拿到博士學位的機會，但又有什麼關係呢。有時候，看到人們在逼仄的空間爲生活而奔忙，你爭我搶，真應該捧腹大笑。

我和莉迪亞在意大利中部一個小城上學，那裏大家似乎都很拘謹，讓我覺得學習了幾門語言，發現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但在莉迪亞面前，卻完全不是這樣。在那不勒斯，大家都喜歡大聲嚷嚷，四處都看見那些誇張的口型和手勢，人們說話暢快極了。我去那不勒斯沒有帶相機，大約只是想記住那裏的喧囂。我們取笑對方一本正經的樣子，取笑那些假象，那些嚴肅的東西，這都是那不勒斯的歡愉生活所排斥的東西。我們走在中部小城的廣場上，看着那些因爲哀傷而拉長着臉的男男女女，經常都要對着地吐口水，以去除晦氣，那些半死不活、看起來像殭屍的人，真是可恥之極。

《我的天才女友》劇照

我們的生活當然可以更帶勁，那不勒斯大約是改變人生的地方，在這裏，你會受到陽光和海水牽引，在生存和生活之間，有時候也需要生活。這個城市讓你激昂起來，體會人生的歡喜和痛苦，同時告訴你，那是你唯一擁有的東西。

後來，我離開了意大利中部那個有些沉悶的城市。我清楚地記得，我是躺在莉迪亞家的沙發上做出這個決定的，換工作、換城市，有時候是一念之間。我決定回國了。

幾年前，“費蘭特熱”在美國颳起來時，大家都在問，這個意大利女人是誰。我也好奇，只是很擔心又是那些小情小愛、浮光掠影的故事。當我翻開《我的天才女友》的原文，那不勒斯的聲音、色彩和氣息迎面撲來。一千六百多頁的故事，兩個女人的漫長一生，很多很熟悉的場景和麪孔。我後來開始翻譯這些文字，一切有一種註定的感覺。有兩年多時間，我每天都好像“生活”在這個城市，在那些破敗的城區流連，多年前我在那不勒斯見到的人、看到的風景都歷歷在目。

《我的天才女友》劇照

每一個城市都有它的氣質，米蘭詩人安傑利斯說：一個城市太古老、太輝煌了，居民會感覺到一種莫名的尷尬，一種配不上的感覺，就是過客也能看到這種城市、時空和人的脫離。那不勒斯人和他們的城市緊緊貼合，有一種真正的激情在整個城市迴盪，不是米蘭的冷淡、都靈的理性、羅馬的犬儒、威尼斯的虛空，其他一切都是僞裝的，那不勒斯的情緒是真的，生命力是原生的、自發的。費蘭特的故事傳遞出這個城市真實的情緒和氣息，她的名字也註定和那不勒斯聯繫在一起。

我通過貧窮少女埃萊娜的目光，又一次看到了那裏耀眼的大海。

“那是非常難忘的時刻。我們一起走向海濱大路，風越來越大，陽光越來越強烈。維蘇威火山的剪影就像一幅粉筆畫，火山腳下堆積着城市常見的白色鵝卵石，能看見奧沃城堡土紅色的剪影，還有大海。大海真的很壯觀！…… 在這個讓人震驚的時刻，四處充滿了陽光和大海的喧譁，我假裝一個人在一座陌生的城市，就像一個全新的我，在面對自己的新生。”

有很多方法和一個人重逢，2014年冬天，我去溫暖的西西里教書，趁着假期我坐了飛機、火車和汽車，在一個下雪的日子出現在莉迪亞教書的中部小城。一切還是老樣子，街道寂靜，遠處田野蒼茫。莉迪亞說她應聘那不勒斯的職位，可能要回去了。沒過多久，她就給我發了郵件，說她現在生活在那不勒斯區，按她的話說，那是一個非常混亂、生活艱難但很帶勁的地方。

有很多方法和一個城市重逢，不是作爲觀光客，而是一種更深刻的方式。我預感，我還是會再次回到那不勒斯，再次和莉迪亞重逢，當然也會探尋在費蘭特文字間流連已久的城區，我甚至都已經預先感受到了剛出爐比薩的味道、街道的喧囂和南方陽光的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