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過完了,聽到的最多的一句話是:“沒勁”。

  其次是:“忒沒勁”。

  這可邪性了,如今這年月兒,身上有衣了,肚子有食兒了,快馬加鞭都奔了小康兒了,怎麼會沒勁了?忽然想起了“ 皇城根下的衚衕串子”,對,看看過完年他們說些什麼。我拿起手機——好嗎!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串子們議論春節的大作一篇接一篇。

  有懷念三十晚上全家團團圍住吃團圓飯的,有懷念小時候穿新衣、戴新帽放滴滴筋兒和耗子屎的,有懷念衚衕裏和小夥伴兒們撒瘋亂跑的,有懷念小時候給大人拜完年偷偷躲旮旯數壓歲錢的,還有的懷念元宵節一家老小逛花燈踩丟了鞋的又撿耳朵帽兒的。總之,一說起那時候,滔滔不絕,口若懸河。可一聊起現在過年,也是沒勁。

  有的還給沒勁加把鹽——“齁兒沒勁”。

  下面有個“留言精選”,幾十位“串粉兒”正在吐槽。有的言詞委婉,有的直截了當,有的憂思重重,有的義憤填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還都是皇親國戚御林軍,四九城兒裏有頭有臉兒的人物:“康熙爺,乾隆帝;七賢王,劉伯溫;三貝勒,四阿哥;二公主,小德子。還有坐的穩 ,蓋兒不吝:(概不論)搬不倒,愛誰誰……”

  這個說:“北京年味兒我看是再也找不回來嘍!”

  那個說:“人都轟五環外邊兒去了,還回什麼回?”

  有的說心發堵不好受,有的說淨作夢睡不着覺。還有的說氣的吃不下飯。有個叫老黛玉的,說想起以前的老同學,老街坊,眼淚就像斷了線兒的珠子“噼吃啪嚓”往下掉。

  孫大聖說:“不怨天,不怨地,就怨那些不懂裝懂的瞎指揮。”

  馬拉多納說:“不罵爹,不罵娘,就罵那些毀北京的臭流氓!”

  而且,鹽打哪兒鹹?醋打哪兒酸?都分析的頭頭是道。真不愧是千年古都,皇城根兒下的臣子臣民,可謂愛之深,恨之切。再加上肚囊兒寬敞,口條兒利落,語彙豐富,看的我是異常興奮,熱血沸騰,臉上發燒……好像還有不少唾沫星子。

  我暗喜,七尺男兒漢,拳拳赤子心,串子果真有能人呀!這麼多人惦記着北京,唸叨着北京,北京有盼兒!

  可轉臉兒又一想,心又涼了。北京要發展,要成爲世界大都市。那不真像串子說的,今後只是首都不是“北京”了嗎?

  細一咂摸滋味兒,可不是嗎,北京的城門是北京人的魂,魂兒都沒了,剩個北京殼兒也淨是架子啦。

  什麼裏九外七皇城四,九門八碘一口鐘。

  什麼樓臺亭閣,燕京八景;什麼書社茶館兒大戲棚;什麼四合院兒,小衚衕兒,上馬石,下馬石,影壁,門樓兒,大門坎兒;小臺階兒,小門墩兒;門栓、門鼻兒、門插官兒;全沒啦!就是能重建也沒多大意思了。

  永定門建成好幾年了,您去留過影嗎?

  火神廟建成了,您去燒過香嗎?

  觀音堂的觀音像重建後有五層樓那麼高,您想去許個願嗎?現在各地重建起了大大小小無數個關帝廟,可亙古一人,仁義禮智信都佔全了的關老爺功績不提了,只拿怹當財神拜,讓怹幫着發家致富,多掙銀子,這廟建的還有意思嗎?

  麥當勞,肯德基門口給您安個白雲觀的小石猴兒,就算是和田玉雕的,您會排着長隊去摸它嗎?

  還有不少串子說到吃。這個樓,那個齋,這個莊,那個園,本來都是北京有名的老字號,可現在都變味兒了,烤鴨不是味兒,蔥燒海蔘不是味兒。涮羊肉不是味兒,北京小吃兒更不是味兒。

  這話題我更感興趣,就愛聊吃兒。

  甭說京味兒菜和名小吃兒,就是最簡單的拍黃瓜,拌白菜芯兒我覺的都難找過去的味兒啦。這是爲什麼呢?想了想,一是老字號的老師傅不在了,店小二都下崗了,真本事沒傳下來。二是沒真材實料了。過去烤鴨用的鴨子是北京定點兒養的小白條兒。純糧飼料,人工手填40天,多一天嫌老,少一天嫌嫩,肥了嫌膩,瘦了嫌柴,專人採購,嚴格把關。

  就連小料兒大蔥都必須到山東去採購。把最嫩的蔥白兒蔥褲兒相連接的那一段兒取下來,用刀一切都冒蔥油兒,這才能用。

  黃瓜頂花兒帶刺兒,現吃現摘只取上段兒,其它炒菜也浪費不了。

  剛出爐的鴨子外焦裏嫩,當着您的面兒片。一隻鴨子片多少片兒都有規定。荷葉薄餅光軟乎兒不行,得讓人咬着有個“筋勁兒”。好材好料,精工細作,才把老北京的食客圈到了那張桌子前。北京人才伸出大拇指給全聚德點了個贊。

  還甭說烤鴨,那會兒的白菜芯兒,什麼調料都不放,光捏點兒細鹽末兒爆醃兒,都有滋有味兒。西紅柿粉撲撲的大沙瓤兒,薄皮兒下面一層霜兒,熟透了一層小白泡兒,酸甜適度,一咬一汪子水兒。涼水盆兒裏一泡,還用白糖拌?“幹咬兒”就能下酒兒。一塊錢一大筐。(最便宜的時候一毛錢就給一筐)晚末晌兒芭蕉扇一忽噠,大馬紮子一坐,不吃個肚兒歪都對不起自己個兒。

  現在是肉沒肉味兒,菜沒菜味兒,米沒米味兒,面沒面味兒,倒是多了瘦肉精味兒和化肥農藥及硫磺味兒。剩菜剩飯一個月都不長毛兒,小孩兒大頦拉嗉,大姑娘長小鬍子兒。

  還甭說技校剛畢業的小廚子,你就是把一百多年前紅白案兒上最有名的大廚師從地底下刨出來,也做不出當年的味兒來啦,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有個詞兒叫飲食文化。實事求是講,老北京飲食文化沒有多少過人之處。沒有龍肝鳳膽,鮮有山珍海味,更甭說玉液瓊漿。京系沒有大菜,大菜都是外來的。至於宮庭盛宴,滿漢全席,那是皇家飲食文化。但是北京人講四至兒,食不厭精,天生有個琢磨勁兒。涼拌一盤兒野菜,嫩樹葉兒都要配七八種調料。一碗炸醬麪要配上二十多樣兒麪碼兒。茄子,蘿蔔,土豆,白菜,幾樣兒最不值錢,最不起眼兒的材料,到了北京大媽的手裏,就能變出一桌豐盛的菜餚,十幾個花樣兒。而且各有各的風味兒,因爲這裏有很多講究。

  舉個例子說明,都說灌腸現在不是味兒,把原因歸結爲不是“煎”,而是“炸”。其實還有更重要的三點:一,煎灌腸必須用葷油。(豬腸油、腦油或網子油。)當然,爲了健康和多數人能享用,現在用植物油代替可以理解。二,切菱形塊兒。三,餅鐺半邊溫,半邊熱。四,煎過後,“壓”!這個工序一定不能少!

  用葷油爲了“味兒”,全是素的還不如煎窩頭片兒和炸排叉兒。菱形不單爲好看,更是爲了接觸面兒多,味兒“均”味兒“濃”。平時灌腸放鐺的小火兒處,只煎七分熟兒。有顧客買,將七分熟的灌腸放到大火那邊,扣上盤子那一壓——“滋滋作響”就像現如今的鐵板燒,十幾秒就熟了,灌腸纔會“一面兒焦,一面兒嫩”。聽着麻煩,可不這樣做,灌腸就沒灌腸味兒!

  那會兒做買賣,也就幾分幾釐的利,可老北京人憑這幾分幾釐,就把一盤兒小吃兒做的這麼完美,這麼精細。現在的灌腸,連過去的烤窩頭片兒都比不了,沒把腮幫子扎透了就得念阿彌陀佛。

  涼粉兒,夏天最簡單的吃食。切條兒,切段兒,切片兒,笊籬撈出的小撥魚兒,都無所謂。佐料無非就是麻醬、醋、醬油、芥末,黃瓜絲兒,喜歡辣的再來點兒辣椒油兒或蒜汁兒。

  可真正的老北京一吃就吃出來了,不是味兒。爲什麼?少了醃胡蘿蔔絲兒。那位說了,我吃的涼粉兒有胡蘿蔔絲兒呀?您聽明白嘍,醃胡蘿蔔絲兒!胡蘿蔔絲兒用鹽醃完了還要蔭幹,幹到什麼程度,這可就大有說詞啦。幹了不行,溼了不行,必須和炒茶葉一樣,用手抓,憑手感,找筋勁兒。有了地道的醃胡蘿蔔絲兒,吃起來纔有北京味兒。很多串子都提到過滷丸子,滷丸子調料千變萬化就是不能沒有鹿角菜。豆汁兒熬多長時間絕不能開鍋。炒麻豆腐不是炒,講究的是小火兒大咕嘟。就像炒肝也不炒,要勾。

  炒疙瘩卻是必須炒。用的疙瘩是先煮後過水兒再把它晾乾,晾幾個鐘點兒後才能炒。

  甭管大飯店,小飯館兒,待客必須先迎後送,看着人帶着笑模樣兒再說話。這些都湊齊了,纔能有北京味兒!

  現在誰還這麼跟自己過不去呀?追求最大的經濟效益,管不了那麼多啦!

  想到這兒我冰涼的心又開始有點兒熱乎氣兒了。細一琢磨我這輩子還真沒白活。

  香瓜兒的香,面瓜的面,甜瓜的甜,酥瓜的酥,脆瓜的脆,苦瓜的苦,我都嘗過。三毛八的舟山鮮帶魚三寸來寬咱也吃過。

  冬瓜什麼味兒,西瓜什麼味兒,南瓜什麼味兒,絞瓜什麼味兒,茄子什麼味兒,土豆什麼味兒,機米什麼味兒,棒子麪兒什麼味兒,我全說的上來。現在那?您有多少錢也買不到這些兒。吃特供的現在也吃不到地道北京味兒了。土地、水、空氣……都不靈啦。

  媽呀!扯遠了吧?跑題了。咱就當是衚衕裏樹陰兒底下鹹聊淡扯,對不對您多擔待,天兒不早了,到飯口了,咱現在都離的太遠,誰也不讓誰了,烙餅卷大拇哥——自己咬自己個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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