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毒雞湯:一種時代的話語符號修辭》

作者 |南開大學文學院博士生 李飛

圖片 |網絡

不倒的毒雞湯

毒雞湯是一種具有高度擴散能力的文化形態,由毒雞湯、毒舌、毒舌語錄、毒舌人設等元素構成。最近兩年,一些自媒體販賣焦慮,製造毒雞湯,“毒害”年輕人,因其負面影響而被關停。但單純關停某家自媒體,不過是少了一家毒雞湯供應商。事實上,毒雞湯不僅僅是自媒體的焦慮商品。毒雞湯的製造和傳播,有着廣大網友的參與和推動,很多相關的段子、語錄是匿名傳播的。因此,這個問題的關鍵不妨換一種問法:數字資本主義時代,爲什麼如此依賴毒雞湯?

毒雞湯的起源難以考證,但是毒雞湯的流行和微時代的到來基本是同步的。毒雞湯剛開始和毒舌人設有關,某些綜藝節目的主持人或嘉賓,被打造爲毒舌女王,進而出現了毒舌語錄,同時,毒雞湯也和這些毒舌語錄相差無幾,它們的面貌都是“反勵志”“反說教”。大概從2013年開始,毒雞湯的受衆價值被發現,媒體開始迎合毒雞湯趨勢。

在2013年的央視春晚中,蔡明在小品《想跳就跳》的毒舌形象引起關注。之後幾年的節目,她延續了毒舌人設,只不過,小品結尾必然要從毒舌迴歸到正能量。同時,在選秀節目、相親節目、求職節目中,毒舌人設也越來越多地出現。到了2017年的《吐槽大會》,毒舌已經變成揮之不去的元素。一些專門“販賣焦慮”的自媒體也火了起來。但是,此時的毒雞湯依然是文化合謀的產物,而不僅僅是自媒體向受衆販賣的“精神傳銷品”。2017年左右,社交媒體上,王爾德、張愛玲等經典作家,被網友們從“毒舌”視角重新發現。

毒雞湯的意義系統

不妨看一下“經典”毒雞湯的表達方式。王爾德的“毒舌”語錄最爲典型的一句是:我年輕時以爲金錢是全世界最重要的東西,等到老了才知道,原來真的是這樣。而張愛玲的“毒舌”語錄流傳最廣的大概是這句:“你年輕嗎?不要緊,過兩年就老了。對於更多的毒雞湯以及自媒體的爆款文,事實上,都可以用一個毒雞湯段子來表示:我剛畢業,終於下定決心要在北京買房。我開始規劃生活,購買理財產品,關注成功學大師,跟老闆、同事搞好關係,經過五年的不懈奮鬥,終於攢了十萬塊錢,加上我爸給的五百萬,在北京買了房。在這個角度看,某些自媒體的爆款文章並沒有獨特之處,只不過用更爲感性的方式演繹毒雞湯。而毒雞湯最爲根本的特徵,就是強調社會結構的不平等,社會分化的殘酷性。也就是說,毒雞湯要呈現的是所謂比“現實”更“真”的世界,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冷漠的、功利的、不平等的、弱肉強食的。

毒雞湯的流行與後意識形態的主體狀況有關。根據齊澤克的的說法,在後意識形態/晚期資本主義的世界裏,一般的意識形態批評已經失去了其批判力,因爲主體是自反性的主體。也就是說,主體會運用所學的社科知識,反思自己的處境。比如說,當我們指出,某種現象背後掩蓋的是壓迫性的社會事實,主體對此並不喫驚,因爲他們始終知道這一點。後意識形態時代,主體會和意識形態,尤其是權力話語編織的價值體系,保持一種反諷性的距離,他們認爲,“花裏胡哨”的話語修辭背後,是赤裸裸的資源分配和佔有問題。

在此意義上,毒雞湯戳破了某種權力話語和資本話語共同構築的神話。社會財富一直增長,科技進展突飛猛進。社會不斷地告訴我們,只要好好努力,就能取得不俗的社會成就。毒雞湯則提供了另一個面向,社會的結構分化似乎變得越來越嚴重,社會的階層流動變得越來越困難,以住房爲核心的城市居家生活成本越來越高。如果說那些勵志話語總歸是這樣一句話:好好努力,你會成功的。那麼,毒雞湯的應對話語就是這樣:好好努力,你依然是個屌絲。對個體來說,需要警惕的是,這種負面的表達容易讓社會滋長頹廢的情緒。

那麼,爲什麼對神話的戳破需要以毒雞湯的形式出現?

毒雞湯的認同政治

齊澤克將認同分爲兩種:想象性認同、符號性認同。簡單地說,想象性認同是對某種形象的認同,我們以這種形象顯得可愛,這種形象代表着我們“想成爲怎樣的人”。符號性認同則是對某個位置的認同,別人從那個位置觀察我們;我們也從那個位置審視自己,以便我們顯得可愛。比如,某個女孩子有着對某種極端的女性特質的認同,她認同的形象是脆弱、溫柔的形象,於是,她也如此表現;但是,在符號性認同層面,她認同的是父權/男權的位置,正是在這個位置的審視下,她的極端女性氣質才顯得可愛。

在數字資本主義崛起的當下,想象性認同伴隨着孤獨經濟的崛起,似乎具有了不可撼動的地位。大衆文化方面,想象性認同的崛起體現在各個方面。全球偶像初音未來,這個扎着馬尾永遠十六歲的“世界第一公主殿下”首先是一個聲音合成軟件,其後又被設計出漫畫形象以及人設。就是這樣一個虛擬偶像,她的歌曲一度幾度登上各種流行榜單的榜首,她在東京、香港、上海、新加坡、洛杉磯的演唱會場場爆滿,現場粉絲異常熱情。前兩年爆紅的社交軟件抖音,滿屏都是可愛的形象,少男少女、貓貓狗狗,以及小孩子,這些短視頻有什麼敘事要素、視覺/聽覺奇觀嗎?沒有。只要“我們一起學貓叫,一起喵喵喵”就能獲得快樂。甚至,名字裏也包含着變化。從“建國”、“國慶”,到今天的“紫萱”、“梓涵”,從“國家”位置發出的符號性認同,被從個體出發的想象性認同所取代。這種變化已經意識到。一方面,權力話語越來越借用二次元的邏輯來爭取青年的認同;另一方面,資本也不斷地通過“人設”將想象性認同納入到消費邏輯。

但是,想象性認同錯過了一些東西。它可以建構虛假經驗,但沒有辦法傳達主體有關社會困境的真實體驗。而權力話語傳遞的和諧,被後意識形態主體體驗爲“虛假意識”。毒雞湯,恰恰就是在這時候填補認同需求。主體需要一種闡釋困境的方式,以調整自我和社會的關係。因此,一家自媒體可以倒掉,但是毒雞湯還會頑固地生存下去。不可否認的是,這麼做就是在“解構”,不過是所謂後現代主義的繼續。

與此同時,意識形態並沒有失效。正如齊澤克所說,意識形態作用,並不是讓主體不相信其“內容”,而是讓主體服從其“形式”。形式上的服從,會自動產生信仰。循着齊澤克的思路,再回到毒雞湯的典型表達模式:好好沒努力吧,經過努力你會發現,你依然是個屌絲。“…,依然/但是/不過…”這樣一種拜物教思維,暴露了主體的隱祕的認同位置。這是一個極度認可“秩序”的視角,不妨稱爲之秩序拜物教。“…,依然/但是/不過…”是一種普遍的秩序拜物教:“出手打熊孩子是不對的,(但是)我想說打得好”;“這個社會,金錢、權力、關係決定一切,但是這就是事實啊”……我們可以看到,即使自反性主體具備了刺穿“虛假意識”的知識和能力,但是主體依然屈服於拜物教式的話語和思維方式,而形式則述行式地產生了對“秩序”的信仰。也就是說,毒雞湯刺破神話,並不是爲了批判神話,而是爲了認同神話背後的由權力和資本主宰的社會秩序。最終,毒雞湯的完整邏輯是這樣:你可以很努力,但你依然是個屌絲,那你何不認可屌絲位置?這在一定程度上容易導致人們安於現狀,失去奮鬥的動力,進而是社會結構更加固化。因此,我們需要理性而清醒地面對毒雞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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