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廢人王亮

  原名:我們需要什麼樣的文言文蒙學讀本?

  前幾日,我女兒的語文老師發通知,要求全班小朋友背誦《三字經》。對此,我個人是比較牴觸的,我不覺得背誦這些上古年代的蒙學讀物對當代的孩子學習傳統文化、文言文有多少幫助,而且,就像一塊出土自墓穴,陳列在歷史博物館中的前朝糕點,作爲民俗文化研究標本尚可,倘若真去咬上一口,怕是很難下嚥,更何況是提供給腸胃功能尚未健全的孩子。

  近年來,“傳統文化熱”、“國學熱”方興未艾,尤其在蒙學一塊,各類面向家長、孩子的輔導班、培訓班、吟誦班琳琅滿目,但與這熱鬧景象不相匹配的,是其所使用的教材不是硬邦邦,孩子“啃”也不“啃”不動的大部頭原著,就是陳陳相因的上古蒙學“三件套”:《三字經》《千字文》《弟子規》。

  實拍

  近日,著名作家、編輯鍾叔河先生的《念樓學短》再版,這本原用來教自己外孫女文言文的“教材”提供了另外一個角度,讓我們來重新思考如何教孩子們學習傳統文化、文言文的問題。

  學短,學習把文章寫短

  鍾叔河先生在自序中開宗明義,闡明學習文言文的要義是要“學其短,是學把文章寫得短”

  【學其短】內頁

  由於技術條件限制,中國古人在書寫上相當節制,在“微山湖上 念樓曰”中,鍾叔河先生認爲“‘五四’時提倡白話文,提倡口語化,應該說是不錯的。但過於否定文言文,則不無過正,因爲文言文簡練的優點,是多少代文人嘔心瀝血創造得來的,不該隨便丟掉”。

  作爲前編輯,現任的刀筆吏,對此我深有同感,能把文章寫得長,固然需要相當的心智努力,而把文章寫短,則不但是“圖窮匕首見”“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的文字絕活,就像本書“謝贈蘭 念樓曰”一篇引用契訶夫的說法,所謂“寫作的技巧,就是刪除一切多餘字句的技巧”,更是一種個人修養的體現,是“如無必要,勿增實體”的審慎和明智,節約讀、寫兩者的時間;是“凡能言說的,都說清楚,在不可言說之物前保持沉默”的誠實與謙遜。

  比如本書選陸遊《老學庵筆記》的“炒栗子”一篇,山河故人、家國淪喪,要是換成一般的文人騷客,至少是可以敷衍出一篇“栗子賦”來的,而陸放翁寥寥數筆交待緣由,末尾綴一句“自贊曰:‘李和兒也’,揮涕而去”。獻慄人內心情感的跌宕起伏被這一句話說盡了,再多一點,顯矯情、少莊重,少一點,力道又出不來,可謂意隨言盡,恰到好處。

  再則,就實際操作來說,短文也更適合蒙學教育

  在外語啓蒙教育方面,似乎已經形成了一些共識,比如教授內容以簡單的日常用語、對話爲主。這一循序漸進的方式經實踐證明是科學和有效的。

  而同爲語言教育,爲何文言文卻非要從“原著”、“原典”入手,非要讓孩子去背誦那些不明就裏的長篇大論呢?

  這就像讓一個人從背誦莎士比亞作品入手學習英語,其結果是他不但學不好英語,也學不好莎士比亞。

  學雜,理解文章背後的生活樣態

  除了“短”,鍾叔河先生此書的另一特點是選文不拘泥於“純”文學作品,選了很多“雜”文。

  很多讀者、書評者將本書定義爲“百字版《古文觀止》(見豆瓣網短評)”,就選文的範圍而言,這說法不太準確。對比兩者目錄,作爲過去私塾的教材,《古文觀止》的選文標準其實是古典文學性和封建道德性的統一,是爲科舉考試服務的“名篇名作”。這和鍾叔河先生的志趣大相徑庭,南轅北轍。

  仔細一點的讀者會發現,《念樓學短》裏幾位古代散文界的大腕,如柳宗元、曾鞏、王安石的選文很少,甚至沒有。

  而一些通常不被視爲作家、散文家的文章,乃至隻言片語卻被記錄在案。比如大家熟知的三國猛將趙子龍,比如無名氏的流沙墜簡等等。

  鍾叔河先生自己的說法是:

  “因爲我相信,有很多人和我一樣,常親近文章,卻未必敢高攀文學”。

  因此,除“純”文學文本外,他遴選了不少關於古代社會、歷史、地理、人文、民俗、傳說、故事、動植物、農學、工學、民間工藝乃至江湖黑話、閨房耳語、後廚食譜等文本,洋洋大觀,包羅萬象,儼然一本少兒版的“中國古典文化知識百科全書”

  很多人,尤其是青少年在文言文學習上存在着困難,而其困難,除了佶屈聱牙的字詞、與白話文相左的句法、語法,實際上更多的困難來自文本之外,來自對於承載這些文本的文化背景、生活樣態的無知或少知。

  本書“夫妻合印”一篇,我初讀之後覺得俞曲園這篇不過爾爾,難道是鍾先生選來湊數?再讀“念樓曰”,才明白其用意,在這小小一方印裏,原來竟包含着中國古代女子地位變遷的大問題,真是見微知著,春秋筆法!

  這些文化文本,除了幫助初學者增長見識,多識草木蟲魚之名外,還相當有趣——所謂“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發現和體味趣味,經常會讓學習獲得事半功倍的加持效果。

  《念樓學短》裏這類文本不少,比如選宋應星《天工開物》“鋤頭的快口”一篇,讓我們明白看似普通、簡單的鋤頭在鑄造時都有如此講究,不由不讚嘆古代勞動人民的智慧。

  選屈大均《廣東新語》諸篇,在資訊發達的今天,古今對比,讓人不由莞爾。

  比如“狗與奴才”一篇,如今已見怪不怪的寵物狗,在當年那可是稀罕物件,甚至引發了“狗權”“人權”孰輕孰重的爭議。

  從“通過古文看過去”

  到“通過古文憧憬未來”

  堅持人文價值取向,是鍾叔河先生選文的又一大特點。

  《念樓學短》開卷即選《論語》十篇,值得注意的是,鍾叔河先生選出的這些“子曰”文字,較少供桌牌坊氣,更多的,乃是人間煙火氣

  在“師生之間”篇裏,孔子是一名平易近人、因材施教的老師,在“阿鯉”篇裏,他是一位循循善誘,教導有方的父親,而“瘋子的歌”,則展現了他謙虛謹慎,寬於待人的一面。這樣的孔子,比之“天之木鐸”“至聖先師”,更接近於“人”的本來面目,更容易爲他人,尤其是孩子所接受。

  在“什麼最重要 念樓曰”篇中,鍾叔河先生將儒學的“仁”,提煉爲人道主義,剔除了其中的神學傾向,是相當有見地的看法——這裏涉及到一個重要問題,就是如何理解和看待傳統。

  【念樓讀】【念樓曰】內頁

  我個人認同T.S 艾略特在《傳統與個人才能》裏的觀點:

  傳統並不能繼承,且並不存在一個一成不變的傳統,它隨着新鮮事物的介入而不斷進行着調整。我覺得傳統的延續,需要展現它真正的魅力,與現實相互區別,又彼此聯繫。

  現在隨着影視、動漫等作品的廣泛使用,源自量子物理學的“平行宇宙”概念深入人心。我覺得從某種意義上看,歷史、傳統就是與我們世界“平行”而存在的另一世界,在那個世界裏,人們和他們的生活與我們相似,又不盡相同,在近似的情境下,他們做出了不一樣的選擇:

  比如在高官厚祿與自由自在兩者間,莊子選擇了後者,繼續去過“曳尾於塗”的自在日子(“選擇自由”);

  王子猷乘興訪問朋友戴安道,卻於半途興盡而返,不拘泥於世俗和他人的看法(“乘興”);

  一再被貶謫,卻隨遇而安自得其樂的蘇東坡(“田家樂”);

  自命爲“廢人”的張宗子(“我”

  ……

  尤其是鍾叔河先生特別選出大量爲正統選家們看不上眼的信箋,這類更爲私密的文體,讓古人變得更加“立體”與“真實”,與我們更爲切近

  比如人稱“海龍王”的梟雄錢鏐,卻給回孃家的夫人寫了篇溫情脈脈、欲擒故縱的催歸信,這一句“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比當年某女士以深秋紅葉邀約徐志摩更爲浪漫、誠摯。

  向孩子展現如此豐富、充滿魅力的傳統,讓古人成爲我們的朋友,“參與”我們的生活,給予我們啓迪,賦予傳統生命,讓孩子不但從中看到過去,更能憧憬出一個別樣的未來,纔是傳統文化、文言文蒙學教育的根本目的

  爲什麼說《念樓學短》適合教育今天的孩子

  在選文之外,鍾叔河先生每篇都附上旨在疏通文意的“念樓讀”闡發個人認識的“念樓曰”

  通常理解,【念樓讀】是那類喫力不討好的翻譯工作,類似於腳手架之於建築物。不過在這有限的天地,鍾叔河先生還是展露了自己高超的文字功力:在“愉快的事”“討厭的事”兩則“念樓讀”裏,鍾先生以打油體意譯的“寶塔詩”精彩程度與張藎的原文難分伯仲。

  【念樓曰】介紹背景知識,闡發鍾叔河先生的理解和認識,時有點鐵成金的妙評,比如“知慚愧”一節談論風景描寫的優劣,由觀察的細緻、感覺的靈敏,進而認識到根源在於對大自然的理解和愛意的深刻與強烈,就相當有見地。

  除了理解和闡釋,“念樓曰” 更多乃是先生借古喻今,以古人之酒杯澆個人之塊壘的意氣文字:

  “屠龍和踹豬”一篇嬉笑怒罵,冷眼當代文化市場的亂象;

  “讀常見書”一篇聚焦“公共知識分子”眼高手低,言行不符問題;

  “千萬別過頭”重提華羅庚用數學方法服務作物密植的往事,自省“秉燭而行,寧可摸索,決不再盲從亂碰,庶幾可以盡年乎”。

  這些話放在如今,並不過時,反而更加具有現實意義。

  在“岑參的詩 念樓曰”的結尾處,鍾叔河先生自謙道:

  我在書業中時,也學着寫過些書話、書評,想努力和讀者交流一點藝術的體驗和人生的感悟。且不說自己在這兩方面的所知本來就淺陋,講不出什麼東西來;便是幾句文章,也總寫不好,看來今後仍只能小抄小販,藉以藏拙,把此類文章讓給比自己高明的人來寫。

  《念樓學短》

  可這“小抄小販”在我看來,卻是功德無量,我記得小時候曾讀過一些諸如《中國古代寓言故事》《中國典故故事》等面向孩子的古典文化知識書籍,以中國古代經典文本里的“故事”“典故”入手,用講故事的方法普及傳統文化、文言文知識,內容有趣,形式簡潔,特別適合孩子閱讀,不少故事、典故我記到今天。

  但很遺憾,這類書越來越稀見,質量也一蟹不如一蟹,反而是那些“上致君,下澤民。揚名聲,顯父母。”的封建糟粕沉渣泛起,驅逐良幣。

  在這種情形下,我覺得鍾叔河先生這套《念樓學短》更加值得珍視,更加適合用來教育今天的孩子。

  - 完 -

  整理編輯丨阿花、小浪

  《念樓學短》現已在全渠道上市!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