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蔚蓝海》番外之一 暨「属于我们的夏天」活动短文

终夏

文/裴宁

 

  对今年八十八岁的邱胜彦来说,他的心依然停在那个一九四五年的夏天。

  「今天是八月十五日,也是二次世界大战日本天皇宣布投降的七十周年,全国各地都举行了庆祝抗战胜利的活动,提醒民众别忘了这段先人的血泪历史……」

  新闻主播的声音从电视中传出,坐在自家客厅沙发中与自己担任高中教师时的学生们喝茶话家常的邱胜彦一顿,然后以微颤的手,从上衣口袋掏出总是贴身收放的皮夹,从中抽出一张边缘泛黄的黑白照。

  照片中一位顶著齐耳短发、身著海军领制服的清秀少女眼神晶亮,朝他露出不服输的笑容。

  七十年了啊……春香,妳差不多也该放弃刁难我了吧?

  对座沙发中,坐了三个邱胜彦昔日的学生,如今都是五六十岁的中年人。

  「邱老师,这是你初恋情人年轻时的照片吧?」较常来探望的一个学生看著邱胜彦手上的照片微笑道。

  「是啊,她是我的青梅竹马。」邱胜彦一笑,看向窗外已近薄暮的天色。「今晚她要来和我相会,就不留你们下来吃饭了。」

  「会初恋情人喔!难怪邱老师今天家里收拾得这么干净,又穿得这么体面。」另一位学生恍然大悟地环视收拾得整洁清爽的室内,最后眼光回到邱胜彦一身老绅士的西装打扮。「那我们就不打扰老师谈情说爱了,下次再来拜访您啊!」

  邱胜彦起身送三个学生到门口,还将珍藏的高山茶塞给学生们当礼物。

  学生离去后,他将茶具清洗收拾妥当,打算关上电视时,新闻又重复播到刚刚那一段:「今天是八月十五日,也是二次世界大战日本天皇宣布投降的七十周年……」,他默默看著那则新闻到最后,然后走到电视旁按下电源键。

  经历过那场战争的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故事,他也是。只是那场战争带给他的影响太过复杂,至今他仍无法轻易为之定论,只知道,他心中的时间凝结在那个终战之夏的某一刻。

  他走进未开灯的卧房,将初恋情人的照片收回胸前皮夹后躺上床。

  在她造访之前,就让他回想一下往事,培养相会的情绪吧。

***

  谢春香是邱胜彦的青梅竹马,也是他见过最不服输的女孩子。

  他们的缘分可以追溯到两人未出世前,同住一个村子的邱家与谢家,在两家都连生了三个女儿的情况下,承受了巨大传宗接代压力的两家媳妇因而结为知交,相约一定要一起为夫家添丁。

  两位媳妇的肚皮先后有了消息。先是邱家媳妇在年头如愿诞下男婴邱胜彦,邱家上下欢天喜地,做了一辈子田事的邱父更誓言要将这孩子栽培成材,让邱家子孙摆脱辛苦人的生活,自邱胜彦出生开始,便四处打听哪里有好的汉文私塾,已将儿子上公学校前的日子都安排得过分充实。

  接著在日头赤炎炎的八月,谢家引颈期盼的孩子也出生了。可惜,又是个女孩,谢父似乎失望得连命名都随便了起来,明明是夏天生的孩子,却取作「春香」。此事据说让谢春香介怀了很久,上头的三个姊姊:春菊、秋月、冬梅都依季节起名,唯独自己的名字对不上,感觉父亲甚是不用心。

  谢春香认为自己不得父母宠爱的怀疑并非毫无根据。她三岁时,父母曾把她过户给邱家收养,当邱胜彦的童养媳。但没想到她一到邱家,邱家阿公就生起病,怎么治都治不好,邱家人左思右想,认为是新来的她与邱家犯冲,就将她还给谢家,她与邱胜彦同在一个屋簷下的时间不过半年。

  照理来说,这段插曲发生在他们三、四岁的时候,两人都没有太确切的记忆,是更大几岁、懂点事后,听好事的村人说的,但谢春香从此打定主意讨厌邱胜彦。

  「邱胜彦,不要一直跟著我,你很烦欸!」刚上公学校一年级的谢春香,回头怒瞪跟在自己身后三步远,因为学制的关系高上她一年级,却仍挂著两管鼻涕,怎么看怎么呆的邱胜彦。

  「春香,村头的阿好婶说,妳是我的媳妇仔,所以我要保护妳啊。」邱胜彦抹了抹鼻涕,露出憨憨的笑容。

  「谁是你的媳妇仔!」谢春香立刻气得跺脚,回村里的那条黄土路都被她蹬起一阵沙尘如烟,飘舞在两道小小身影间。「公学校的先生说,『女孩子也要念书做有用的人,媳妇仔是旧时代的落伍事情』。」小女孩将老师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述。

  「……」虽然邱胜彦还不太确定什么叫「有用的人」,但如果是春香的话,他觉得她一定能变成那种人。从他学前上汉学私塾时,他背都背不起来的汉文,躲在窗外偷听的春香却一听就会,他就知道她有多聪明。

  见他愣愣的不说话,谢春香倔强地补上一句:「而且,你这么笨,我才不要作你的媳妇!」说完甩头就走。

  「……」邱胜彦还没笨到被骂也听不懂的程度,他噘起嘴,将黄土路上的小石子一颗一颗往旁边的田埂踢。

  「哞。」路边的水牛叫了一声。

   哼!作他的媳妇真有这么不好吗?

  「哞——」水牛似乎也在附和他。

  像他阿爸阿母这么恩爱多好,前阵子还又给他生了一个弟弟呢……

  「哞!!!」愤怒的牛鸣从路边传来,邱胜彦循声望去,忽然领悟自己刚刚踢去的石子似乎都往那只在路旁休息的水牛身上招呼;此刻,水牛狠瞪著他,站起身,往他的方向冲来——

  怎、怎么办?牛好大只,牛角好尖,他会死掉……

  「憨呆,快跑啊!」软嫩的小手抓住他,拉著他就往路另一边的香蕉田躲藏。

  「春香!呜呜……」见到青梅的身影,忽感安心的邱胜彦才慢半拍地哭起来。

  他就知道,春香是刀子嘴豆腐心,不会真的抛弃他啦……

  「不要哭!」谢春香快受不了了。「你想让水牛发现我们?」

  邱胜彦连忙摀住嘴,拼命摇头,此时冷静坚强的春香就是他的神。

  因为这个事件还有之后数起类似事件的缘故,在两人就读公学校的期间,谢春香都将邱胜彦看得很扁。

  邱胜彦当然极不甘愿,但暂时也没能力翻转这种状况,只能将这股不甘,化为奋发向上的动力,期待有追上她身影的一天。

***

  在邱胜彦成为他们这个以农工为生的村子里第一个以台湾人身份考上地方第一志愿中学校的孩子时,两人的关系便产生了变化。

  公学校期间都被谢春香看扁的邱胜彦,会故意穿著中学校制服「路过」谢家,顺便凉凉地对正拼死准备高等女学校入学考的谢春香说声「加油」。

  除了有种小小的扬眉吐气感之外,邱胜彦对青梅竹马的性子也知之甚深,见他穿著第一志愿的制服在跟前晃,好胜的春香一定想终结这种居下风的状况。

  他倔强的青梅没让他失望,谢春香隔年便应届考上地方第一志愿的高等女学校,跟他同样成为村子里的荣耀。

  至此,两人算是「平起平坐」了起来,同路去市区上学的途中偶而还能讨论几句课业,不过谢春香反而比以前更讨厌他了。

  因为她已经全面失去年幼时的优势。比课业,邱胜彦高她一届,总是比她学得早些,公学校高年级时开窍后,成绩越来越出色,她无法再像以前一样笑他笨;比身高,邱胜彦升上中学校后便像竹子般不断抽高,她只能恨恨地看著老天把她最后一项优势在短短几年内无情收回。

  邱胜彦相当享受这样的形势逆转,看著被他激得气跳跳的青梅就有种莫名的乐趣。只要抓著机会,邱胜彦就会故意在人前提起她曾到邱家当媳妇仔的往事,然后不甘示弱的谢春香就会提起当年他被愤怒的水牛追著边躲边哭的丢脸故事,两人就这么吵吵闹闹地度过大半个青春期。

  若他们生在承平时代,邱胜彦觉得也许他们之间还会继续这样欢喜冤家的模式下去很久很久。

  福祸总相依,因为战争全面开打,将两人的关系迅速推到了新的阶段。

  先意识到这个转变的,邱胜彦想,应该是自己吧。

***

  「邱胜彦,你到底还想跟著我多久?你们学校不是这个方向吧?」骑在市区那条铺著黑色柏油,因而得名为「黑金通」的大路上,上学途中的谢春香终于忍不住慢下自行车车速,一双美目朝身侧阴魂不散的邱胜彦瞪去。

  「大家都说,说不定哪天盟军就会来空袭,我答应妳阿爸要看妳进校门的,反正我们从村里到市区大部份也都同路,我不介意多绕一段路啊。」骑在另一台自行车上的邱胜彦笑得皮皮的,知道她拿他没辄。

  那是一九四四年的十月初。战争虽尚未打到他们居住的城市,但从全台各地传来的空袭消息,还有越来越吃紧的粮食配给,与几乎占去学生大部份上课时间、实际上是动员人力帮军队做工的「奉仕作业」,在在都令邱胜彦不安的预感节节升高,也开始发现与谢春香一同通学时轻松斗嘴的时光是他一天中最愉快的时刻,这样的美好时光,他想要尽力延长。

  因此,他自告奋勇向谢家阿爸提议,他可以接送令他们谢家骄傲的小女儿上下课。两家当年虽没结成亲家,关系倒是维持得不错,谢家阿爸见是小女儿的青梅竹马开口,当即爽快将这任务交付给他,反正也早将他当半子看。

  「你真的是……吃饱太闲。」谢春香虽倔强,父命倒是不敢违抗,只好任他跟路,每天照例开口抱怨一下他的鸡婆。「台北高校跟台北帝大预科的入学考不是都因为战争的缘故提前到明年一月了吗?你这么闲,怎么不赶快多读点书啊?」

  「该读的书我还是有读的,」她刀子嘴豆腐心的发言让他笑弯了眼。「多谢春香小姐关心。」

  「谁在关心你?我只是觉得你很烦,跟这场战争一样烦。」谢春香不肯承认地白他一眼,奋力踩起踏板超越他,高女制服的蓝底白线海军领在她后背飞扬,形成一道青春的风景。

  这场战争……究竟会将他们带向何方呢?

  正当邱胜彦瞇著眼,盯著谢春香娉婷的背影出神时,示意民众尽快去附近避难所或防空壕躲避的警戒警报「匡——匡匡」地响起。

  「春香,我们去防空壕吧。」邱胜彦朝她喊著。

  谢春香没理会他,往前左转骑上另一条大路,路上的行人也没有很急迫要避难的气氛,因为这里从来没被空袭过,大家都觉得又是虚惊一场。

  但邱胜彦总觉得今天有些异样。从一早出门就特别安静,连鸟叫声都没听著,直觉告诉他不能掉以轻心。

  「春香,快停下来。」他又喊了一声,谢春香仍是充耳不闻。

  「喂,筑港码头上面那个是盟军的TBF轰炸机吗?」有人指著码头的方向叫了一声。

  因为平时防空训练都教过,邱胜彦马上便从机腹与机翼那个蓝底白星的国籍涂装认出是美国军机,他甚至能凭飞机外观差异,推测飞来的军机应该不止是TBF轰炸机,外围还有护著轰炸机的F6F战斗机……这不重要,他该赶快追上春香!

  此刻,真正的空袭警报响起,急促的汽笛与警钟声刺得人耳膜生疼,谢春香终于停下车往港边的方向望,正好看到轰炸机开始从机腹投弹的画面,那场景像是青蛙下蛋,令人全无真实感,她一时间觉得是自己眼花,直到爆炸声响传来——

  「夭寿喔!盟军真的来空袭了!」人群被爆炸声惊醒,慌忙跑动起来。

  「谢春香!刚刚叫妳停妳不停,现在在这里发什么呆!」

  邱胜彦追上还在发愣的谢春香,丢下自行车,拉住她就往最近的防空壕跑,也不管她说在路上看到好友要拉对方一起来躲,硬是将她紧拽在自己身边不放。

  随著人群进了有两排长椅的防空壕,他们并排坐著,双手掩住耳朵,张开嘴防止震波震破耳膜,感受爆炸的震波如浪潮一股接一股袭来。

  明明她的体温就在身边,邱胜彦脑中却不知为何浮现来不及躲进防空壕的谢春香被军机机枪扫射得满身血色弹孔的恐怖画面,那画面真实得令他发颤。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为什么他总爱和她比较、惹她生气、缠得她叫烦仍打死不退——死亡的阴影是一道明镜,将一切心思映照得无所遁形。

  震波停歇后,邱胜彦注意到,发抖的不只是自己,她也是。

  在防空壕内的人们纷纷放下捂耳双手的时候,邱胜彦毫不犹豫地伸手握住了身旁青梅竹马的手。

  她瞪大眼转头看他,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太紧,在人挤人的防空壕中无法大动作施力甩开,为了众人安全也不能出声抗议,白嫩小脸迅速浮上红霞。

  等会警报解除之后,春香一定会假装没这回事,但从她羞涩瞥开眼神的动作,邱胜彦相信她并不是无动于衷。

  在这段意外获得的宁静时光中,邱胜彦在脑子里想了一百种让谢春香承认对自己心意的方法。

***

  他的一百种方法都不管用。

  春香上辈子一定是鸭子转世,每触及相关话题就顾左右而言他,嘴硬得令他很挫折。

  更挫折的还在后头。那场空袭的三个月后,邱胜彦努力准备的升学考放榜,他落榜了,接著马上收到来自海军的录取通知,是他能预想的所有状况里最糟的。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录取竞争激烈不下升学考试的海军志愿兵。当时只是因为学校老师不断鼓吹帝国子民人人都有保家卫国的义务,在那样的气氛下,全班都交了志愿书,他想自己应该不会被挑中……但现在他没有选择了。

  邱胜彦烦躁地将书桌上的录取通知单揉成一团,站起身,准备去谢家跟谢春香开门见山说个清楚,好歹让她明白自己对她的心意不是玩笑话,不然他就算死在战场上也会死得很不甘愿。

  一踏出家门,却见谢春香气鼓鼓地朝他冲过来,气势惊人地飙骂:「邱胜彦,你头壳坏去吗?跟人家去参加什么志愿兵?」

  没想到,奏效的居然是他没想过的第一百零一种方法……掠过脑海的念头让邱胜彦笑了出来。

  他就知道,春香对他也有那份心。

  「你还笑?」谢春香不能理解他在这种状况怎能笑得出来,气得想拿右手食指戳他脑门。「你头壳是真的烧坏吗?你不要看报纸整天都报什么大获全胜,连你才十八岁都要被抓去做兵,你觉得战况会有多好?!」

  邱胜彦截住了她伸来的手,将之包覆在自己的双手里。

  「我知道啊,春香。」他深深地看著她,语音轻柔但正经。「可是全班都交了志愿书,妳可以想像一下,如果只有我没交,会有什么后果吗?」

  他看到她的眼圈倏然红了,他想聪慧的她一定明白他其实没有选择。

  「既然都是要上战场,那我宁愿这么想,」他继续说道。「我是为了保护所有我爱的人出征的:我阿公阿嬷、阿爸阿母、三个姊姊、小弟……」他停顿一下,弯下身来与她平视。「还有妳。」

  谢春香瞪大杏眸,这个动作使她原本积聚在眼眶的水意化为泪珠跌落,她连忙用没被握住的那只手拭去,不愿让青梅竹马看到自己脆弱的样子。

  「说得这么好听,你小时候可是被水牛追都会软脚的人,要是枪子来追你,你真的躲得过吗?」她以一贯的倔强语调说著,但掩不住的鼻音让邱胜彦觉得,这句话其实很温柔。

  「只要妳答应我一件事,我觉得我一定可以。」她的态度给了他勇气,决定斗胆跟她做个约定。

  「什么事?」谢春香也用难得认真的表情回视他,使邱胜彦忽然紧张起来。

  「如果我活著回来我希望妳能做我的媳妇真正的那种。」一口气说出后觉得好喘,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都忘了换气。

  他知道忽然提出这个要求很大胆,也许会被她暴打一顿,但既然出征在即,他想还是说出来比较不后悔,就算被打他也认了。

  「春香?」照理来说她会回嘴的,不说话是什么情形……是他刚刚说得太急吗?「我刚刚是说——」

  「好就照你说的如果你活著回来我就嫁给你。」谢春香用和他刚才相同的方式机关枪似地说完,甩开他的抓握,转身跑离现场。

  邱胜彦没追去。他知道好面子的春香说出这句话后铁定得别扭一阵才能若无其事地面对他,只是松了口气,站在原地笑起来。

  虽然过程完全不诗情画意,也没有山盟或是海誓,但邱胜彦知道自己得到了青梅竹马的承诺。不久,在街坊与亲友的欢送下,他一点遗憾也没有地入伍了。

***

  接著,就是那个既漫长又短促的,一九四五年的夏天。

  说漫长,是因为从军的每日都如一生般漫长,若遭遇敌军攻击,那更像一天中活了两辈子那样令人难以置信。

  他运气不坏,因为上头担心盟军下一个目标是登陆台湾,他与同期志愿兵没被派去战况激烈的南洋,而留在了台湾各地的军事要塞服役,作战目标与他的初衷相同,就是保卫自己的家园。

  因为有著与青梅竹马的约定,邱胜彦发挥了他这辈子所有的机灵,奇迹似地躲过一次又一次的盟军对他所在的军事要塞的轰炸,毫发无伤地活到了裕仁天皇宣布终战的那一日。

  这宣布来得很巧,八月十五,正好是谢春香的十八岁生日。

  当部队全体恭敬地听完天皇的玉音放送,确认了日本投降的事实后,有些人哭、有些人愣,而他开心地笑了。

  他做到了,这样春香说什么都要嫁给他了吧。

  等她看见他归乡的时候,不知会有什么表情?还是会别扭地不愿见他?

  抱著满心期待,他又度过了漫长的一个月,等战后部队整编交接完成,才终于动身回到故乡。

  一回到故乡,时间就短促得令他措手不及。

  他所有的期待与喜悦,在见到因盟军轰炸市区而受重伤,躺在病床上已一月有余的她时,瞬间都化为泡影。

  「对不起。」她对他说出了这辈子唯一一次的道歉之词。「我没办法履行我们的约定了。」声音很轻,因为她已没有多余的力气,她的家人亲友都说她能撑到亲眼见他回来已是奇迹。

  不论他如何为她打气、请求她撑下去,她还是在见到他的三天后走了。

  那时已算夏末秋初,但故乡的天气依旧炎热难耐,在哀恸逾恒的邱胜彦心中,此后的季节递嬗都没有意义。他心中的时间从此停在那个五味杂陈的夏季某刻,随著亚热带的烈日、混著汗水的泪水、死去的蝉鸣等,原封不动地凝为一块琥珀。

  心停了,身体也只能以最低限度运作,他就这么过著行尸走肉的日子一年。

  在应是谢春香十九岁生日那天,八月十五,他梦见了她。

  「邱胜彦,你看看你变成什么样子了。」她看起来无病无痛,一如以往,精神奕奕地训著他。「上天让你活下来,你还不好好珍惜,看你这个要死不活的样子真受不了。」

  「那是因为……」妳不在了啊,做什么都没意思。

  邱胜彦想这么说,但知道这种丧气话一定使她生气,好不容易才再见她一面,他说什么都不想气走她。

  「如果是为了我,那你就更应该要把我的份也活下去,看你在那里浪费时间我真的很生气。」毕竟是青梅竹马,谢春香也明白他未出口的话。「如果你不知道该做什么,就替我把我想做的事做一做好了。」

  这……听起来也有几分道理。「那妳想做什么?」

  「我……」她杏眼转了转,努力思考著。「想继续念书,然后当教师。」

  确实像是春香会有的梦想。但他在意的是——「如果我替妳去做了,妳会常常来见我吗?」

  「你不要得寸进尺,当我来找你像以前在村里一样容易吗?」谢春香白了他一眼,见他脸色沈郁下来,似乎又想走回自暴自弃的老路,她叹口气,凝思片刻,才又开口:「这样吧,若是你表现良好,每年的八月十五,我都会来见你。」

  「好,一言为定。」就像她曾撑著等到他回来一样,邱胜彦知道她从不失信,心里终于又有了个盼头。

  于是,他们的约定又开始了。

  「春香,我考上师范了。」

  「嗯,恭喜。」

  「春香,我成为妳想当的教师了。」

  「这么快?那来当个主任吧。」

  「春香,我当上主任了。」

  「主任也难不倒你……那当校长吧。」

  「春香……妳知道当上校长要花多少年吗?」

  「可是那是我的梦想,你不是说要帮我实现的吗?」

  「春香,我终于当上校长了。」

  「那就做到退休吧。」

  「春香,我退休了……妳应该没有其他梦想了吧?可以让我到妳那里去了吗?」

  「呃……我才不像你这么没志气好不好。我还想学那个……书法、茶道、围棋什么的呀,哎呀总之还有很多事情想做啦。」

  就这样,在一年又一年的约定中,七十年居然就这么过去了。

  被这个听起来儿戏又虚幻的约定推著往前走过七十年岁月的邱胜彦,回首一看,自己居然经历了比许多人都充实的一生,多亏他那个刁钻的青梅竹马。

  不过,分隔七十年,真是够久了。

  这样如牛郎织女般的一年一会,他那个狠心的青梅,究竟还想让他等多久?

  今年,他一定要趁她还没提出要求前,先下手为强地问她这个问题。

***

  梦境的最后,身著高女制服的谢春香果然依约现身,仍是十八岁的青春面貌。

  抓住她尚未开口的时机,他断然说道:「谢春香,妳已经耽误了我一辈子,什么时候妳才要对我负责?」

  「我……」她被问得语塞,杏眼眨呀眨。

  「我已经老得连寻死都没那气力,妳不必再想些奇怪要求来消磨我的精力。」他朝她伸出皱纹满布的手。「在这个世上,该做的事、该见的人,我想我都已经做到了,是该让我到妳那边去的时候了吧。」

  「邱胜彦……」她面露犹豫之色。「一旦过来,你就回不去了喔?阴间比人界无聊多了。」

  「一直待在没人能跟我斗嘴的人界,我也很无聊。」他的手依然固执地伸著。「妳到现在还不懂吗?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去哪里都不无聊。」

  「可是……」她想尽了理由让他活下去的呀,现在真的够了吗?

  「还是,妳嫌弃我太老了?」他另一手摸摸自己风霜满布的面皮,可怜兮兮地叹口气。「春香,我明白妳是个青春美丽的小姐,喜欢青春少年郎是人之常情,但我七十年前也是英俊又漂撇,是等妳才等老了,妳怎么可以不对我负责呢?」

  「你——你三八啊。」谢春香被他抢白得难以成言,只好以啐骂掩饰内心激动。「你真的……不会后悔?」

  「当然不会。」他眼波温柔,却忽然勾起一个顽皮微笑。「说起来,我从好久以前就准备好了呢,我的水某。」

  「水——」谢春香被这个他从未使用过的台语爱称叫得哑口无言。

  「虽然我跟妳是冥婚,但也算是结婚了吧?」 邱胜彦想起很久没有提醒她这件事,还真有些担心她忘了。在她过世数年后,邱谢两家人拗不过他一再恳求,替他俩办了冥婚,而邱家传香火的责任就交给了邱胜彦的弟弟。

  「春香,」他正色道。「七十年过去,我心内依然只有妳一人,可以通过妳的考验了吧?」

  「我没有考验你的意思,只是希望你好好活著而已……」好好活著,也许还能遇到喜欢的人相伴一生,但他意外地死心眼,居然固执地与她相缠七十年,明明阴阳两隔,却没人舍得先断念,就这么以一个双方都心知肚明有多儿戏的约定维系著彼此,一年又一年,他身边的位置依旧为她虚悬……这是否表示,她可以任性地真当自己是他的妻?

  谢春香垂眼凝视著他伸过来的手好半晌,终于下定决心,缓缓朝他伸出手。

  当她的指尖轻触到他的,他立刻握紧,拉过她抱了个满怀。

  相拥的地方没有温度,但心是暖的。

  「我知道,多谢妳。」他开口,发现自己的嗓音变回年轻时的音色。「但妳心真够狠,放我一个人活了七十年。」

  「我是为你好啊。」她从他怀中抬头看他。「你来这里以后,就会知道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在她瞳眸中,邱胜彦见到自己十八岁时的样貌,这才确定自己变回了分离那年夏天时的样子。

  「没关系,那样正好将妳我错过的时光全都补回来。」他伸手抚上她依旧娇美的容颜。「请多指教,我的春香水某。」

  「邱胜彦……」她双颊如苹果红,就像他初次在防空壕中牵起她手时那般。「你这样我很……不习惯。」吵吵闹闹这许多年,忽然谈情说爱起来,还真别扭。

  「从现在开始习惯吧。我教妳,妳这么聪明,一定一学就会。」他笑,语气循循善诱。「那,先从这个开始好了,现在的少年人都这样做的……」微笑隐没在她水红唇瓣间,迟来多年的初吻。

  双唇相触的那一刻,邱胜彦感觉自己内心的时间,以与她分别那一刻为起点,重新开始流动。

  那个伤心的夏季啊,终于、终于结束了。

  等在前方的是,一个崭新的季节。

  一个有妳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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