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藏鋒不仕-飄飄

曾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為了凸顯高品味的審美，在曲高和寡這四個字的鼓譟下，我患上了一種高貴的病：小眾癌。臨牀癥狀比如：粉最冷門的歌手，看自己也看不懂的書，避開當季的流行色，大眾點評上銷量最多的菜我不選，我就愛燒冷竈。

那個時候的我，是要假裝不喜歡竹枝詞的。「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這樣清新自然的短平快，這樣的毫無架子，太婦孺皆知了！太通俗易懂了！一點都不！高！冷！我一點都不！喜！歡！

口裡說著不喜歡，身體卻很誠實。當清笛暮鼓穿過春雨猿啼聲，踏節而來時，我的心跳便調整了節奏，隨著那響遏行雲的歌吹而起伏了。

原來，竹枝詞九首，唱的都是苦澀的心事。

1.登高臨遠 ，那望不到的故鄉

白帝城頭春草生，白鹽山下蜀江清。

南人上來歌一曲，北人莫上動鄉情。

什麼時候會特別想家？是佳節良宵，是美景良辰，是困頓不已時，是春風得意時。還有登高遠望時。春水融融，春草橫生，王孫不歸。此時登高，會是怎樣？

那一日，阮籍登高。看到了無邊的曠野，割開了悠悠天地。他看到了「孤鳥西北飛」，看到了「離獸東南下」，離家日遠，衣帶日緩。

那一日，王粲登高。看到了漳水清清，沮水長長，花果蔽野，穀物滿地。一切那麼美，可是再美，也畢竟不是自己的故鄉，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窮窩。「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那一日，柳永登高。他站了很久，一直站到暮色四合，煙波滿目。他凝望那望不到的故鄉，想起了那曾經愛過的姑娘。曾經的幽歡佳會，如今的獨自煢煢，無一人無一字問及寒溫，「 惹起平生心事，一場消黯 ，永日無言，卻下層樓。」

2. 郎情易逝 ，你愛大海，我愛過你

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這首詩，最近出了一個最好的註解：「你愛大海，我愛過你。」真是，一不留神，就變成了過去式。

或者不是負心，只是感情的節奏不同。大多數女生的愛像海洋一樣，吸熱慢，散熱也慢。而大多數男生的愛更像大地，吸熱快，散熱快。在一個男生眼裡開始冒粉色泡泡展開攻勢時，女生還未進入狀態。可等到那個女生慢慢有了熱度後，發現男生已經調轉目標。女生於是忿忿不平，明明是他先來撩撥的。

像詩經《氓》裏那個來做生意的癡漢，哪裡是來做生意的，可不就是被我的美貌驚倒了麼。像《終風》裏那個風一般的男子，一見我就笑，沒個正行。可撩撥過後，是怎樣呢？

《氓》的故事中，三年夫妻，為他起早貪黑，白手起家。根基既成，她便遭到了拋棄。《終風》的故事中，男生終於失去了新鮮感，不再來了。「莫往莫來，悠悠我思。」只留下女生唱著歌：「愛情來得太快就像龍捲風，離不開暴風圈來不及逃，不能再想，我不我不我不能。愛情走的太快就像龍捲風，不能承受我已無處可躲。」

這麼快，就變成了愛過的人。希望闞清子可以回紀凌塵一句：「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不好意思，我看出了你的猶豫，所以提前一步甩了你。下次碰到他，可千萬不要像《上山採蘼蕪》裏的女子那般的卑微，「長跪問故夫，新人復何如」，如果那個男人有悔意，對你說「新人不如故」，也不要再回頭，乾脆的回他一句「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早幹嘛去了？

3. 氣之動物，感情也有嚴冬

江上朱樓新雨晴，瀼西春水縠文生。

橋東橋西好楊柳，人來人去唱歌行。

人的感情，是不是也如人間草木一樣，有春夏秋冬呢？

《詩品》,開篇就說了，「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行諸舞詠」。春天來了，春氣勃發，催動著小動物們忙碌起來。春蠶沙沙作響，蜜蜂嗡嗡振翅，燕子也翩翩穿梁入戶。看著忙碌的小動物們，人的心裡是不是有些波瀾？

用趙老師的話來說「春天來了，又到了萬物復甦的季節，隨著濕潤季節的來臨，萬物開始騷動。」

特別是一場春雨過後的新晴，空氣裏是濕潤的泥土氣息，是飽滿鮮活的汁葉芬芳。還有那嬌軟的楊柳，似無意的垂著煙穗，在風中搖擺，卻偏偏在你經過的時候，撩過發梢。

怎不心旌搖蕩。於是唱起歌來：「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那該怎樣度過感情的嚴冬呢？也許，在明媚的春天，就開始慢慢的收藏過冬的物品，而這些物品，又究竟是些什麼？

4. 書信，是我給你心酸的浪漫

日出三竿春霧消，江頭蜀客駐蘭橈。

憑寄狂夫書一紙，信在成都萬裏橋。

最早的書信，就這這樣心酸的浪漫。《飲馬長城窟行》裏，一個戍邊的丈夫的，輾轉千里，寄來一封雙魚家書。寫了什麼呢？多喫飯，我想你。

幾百年後，又一封聞名遐邇的書信裏，卻是一份浪漫的心酸。丈夫納了一個歌女，上任時也打算攜帶，妻子拒絕三人同往，於是被留在了家鄉。漫長的思念終於還是讓她屈服了，她於是以五色絲線在八寸見方的錦緞上綉下了兩百餘首迴文詩，於星夜送到丈夫手中，丈夫也終於「迴心轉意」。

蘇三給王景隆的留言，是心酸的浪漫：「過往的君子聽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轉，與我那三郎把信傳。就說蘇三把命斷，來生變犬馬我當報還。」

那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是浪漫的心酸：「你從來就沒有認識過我」。那個男人，關乎她的一切，過去，現在，未來。美好，痛苦，崇高，純潔，墮落。只有他才能撫慰她的寂寞，可是他卻從來沒有認出她，一次邂逅，一次遺忘，再次邂逅，再次遺忘，就連他家的管家都認出了她，可他沒有。

而竹枝詞中這個女人，她的丈夫，會不會也在萬裏橋邊女校書的書榻上殷切，忘了自己的妻子。

5.人世榮枯，一切都無法留住

兩岸山花似雪開，家家春酒滿銀杯。

昭君坊中多女伴，永安宮外踏青來。

永安宮曾是怎樣的風雲之地啊。漢昭烈帝在此崩年永逝，託孤諸葛亮，曾是那樣莊嚴不可靠近的地方啊，現在女子可以在此嬉鬧，平民可以在此踏青。

玉殿虛無，連霸主英雄都湮沒在無垠的時空中，何況芸芸眾生。這一切人世繁華的載體，都是人本身。當肉體死亡後，還剩什麼？

盧克萊修說「在你死後，萬物將隨你而來」大家都在這條路上，萬物都逃不過。

可永生是否值得嚮往？盧克萊修又說「我們永遠生存和活動在同樣事物中間，即使我們再活下去，也不能鑄造出新的快樂。」永生的單調可想而知，即使在這麼短促的一生中，我們也不得不度過許多無聊的時光。

是不是，生的可貴正在於，它是短暫的。如果世上一切美好常在，如果我們的生命不朽，當他們邂逅的時候，還會有如此動人的情懷嗎？可能更多的是麻木。

也許，讓生命變得豐富的，不是延長時間，而是在一成不變的生活中，活出一些新意和誠意。

6.人心，有了石的堅硬，卻沒有石的堅貞

城西門前灧澦堆，年年波浪不能摧。

懊惱人心不如石，少時東去復西來。

你們有沒有被人說過「你就像塊石頭！」我有過。我於是開始瞎琢磨，像石頭？什麼意思？像木頭的意思嗎？石頭是怎樣的？？

是無趣的？沒有隨季節流轉的風景，沒有聲音和生機，哪怕被雕刻成了心形，也不會跳動。是堅硬的？木訥如木頭，還可以接納固執的釘子，而石頭，是格擋一切的，以自己破碎為代價。

是冰冷的？不僅觸手冰冷，連用途也是冰冷的。木頭是陽性的，所以活人用它蓋房子。石頭是陰性的，帝王用它修陵墓。

不不，不要總想著這些負面，當作是誇獎好了。

是堅貞的。磐石無轉移。就像那王建筆下的望夫石一樣，獨立江頭，日日風復雨，不改其心。就像竹枝詞裏的灧澦堆一樣，多大的波浪都不能摧毀。

是通靈的。可以佩戴在貴公子胸前領略人間風情，還有可以蹦出孫悟空。

劉禹錫甚至希望，人心要像石頭一樣，不要搖擺不定。

他想起了幾十年前的那個尊貴的人。李適之，李世民的曾孫，時任宰相。在《飲中八仙歌》中，留下了一副生動的潑墨畫：「飲如長鯨吸百川」，一個灑脫疏放的狂生形象躍然紙上。而這樣一個率真無城府的人，遇到了口蜜腹劍的李林甫，哪裡還是對手。

李林甫一副狗腿子的樣子，給李適之遞小紙條「一般人我不告訴他...華山產黃金，開採後國家就再也不缺錢了。」李適之不多考慮，便跑去告訴了玄宗。玄宗偷偷問李林甫：「哥奴，你怎麼看。」李林甫淡然的說：「早就知道了，但是華山是陛下的王氣凝聚之地，挖了的話，您...」。

李適之突然就失寵了，李林甫趁機打壓他的親友團，李適之只能自請罷相。前一日還笙歌鼎沸的華堂前，門可羅雀。他於是自嘲：「避賢初罷相，樂聖且銜杯。為問門前客，今朝幾個來？」

這便是人心的冰冷和善變了，倒不如一顆石頭。或者說，有了石頭的堅硬，卻沒有石頭的堅貞。

7. 人心險惡，無風也起浪

瞿塘嘈嘈十二灘，此中道路古來難。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

如果石頭是堅硬而木訥的，那水則是通融而靈動的。只是，太多的通融，便成了沒有原則沒有主見。隨波逐流，是每一滴水的宿命。人又何嘗不是？

但很多時候，人心甚至不如水。無風不起浪，說的是水。如果沒有外界的阻力和催促，水只自顧的流著，掀不起湮沒船隻的大浪頭。而人心呢？等閑平地起波瀾。

每次有不幸的事發生時，網上一些看客都是怎樣一副嘴臉？深夜打車的女性被姦殺，總有噴子跳出來說：「這女生穿衣服太少，怪誰呢」。出國的遊客遭遇沉船，死傷慘重，他們突然充滿愛國精神的說：「我們國家的大好河山還不夠你看的，就是錢多了瞎折騰，這下倒黴了吧」。連遼寧兩名年輕的輔警因公殉職，他們還說「開飛機呢？」「本領不過關」。

8. 傷心的人別聽慢歌？聽快歌也沒用。

巫峽蒼蒼煙雨時，清猿啼在最高枝。

個裡愁人腸自斷，由來不是此聲悲。

猿猴的叫聲是怎樣的，我無緣得聽。但是這背後的故事，卻是很悽涼的。

《搜神記》中記載，一位獵戶抓住了一隻猿猴幼崽，母猿一路相隨。這個人將幼猿綁在樹上，母猿自扇耳光，向獵人乞憐。可是這個人不但沒有釋放幼猿，反而當著母猿的面抽打幼猿。母猿奔走哀嚎，叫聲尖利悽苦。漸漸，幼猿再不動彈，母猿大慟，自己大跳起來，擲地而死。獵人剖開母猿的肚子時，發現它的腸子斷成一寸一寸。所以，猿猴的叫聲，讓自己肝腸寸斷，人聽了，又怎能不悲傷？

「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 連心底無波瀾的過客聽了尚且如此，何況在宦海中沉浮的人，劉禹錫。在他被貶十年後回到京城，卻因為玄都觀桃花詩再次被放逐，且連累了自己的好友柳宗元。兩人行至衡陽，看著柳宗元的船帆轉山而沒，和大雁一樣杳無蹤跡，此時猿聲悽惻，一向曠達的他，忍不住涕淚如雨。「歸目並隨回雁盡，愁腸正遇斷猿時。」

其實閑下來後，他明白，悲傷的不是猿啼，是自己的內心。「個裡愁人腸自斷，由來不是此聲悲。」

如果他能像李白一樣幸運，在被貶途中遇赦，他也會覺得，猿聲不過是自己開心時候嚎叫，「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就像喝酒的人最寂寞。寂寞的不是酒，是人。

9.我還有好多事情沒做

山上層層桃李花，雲間煙火是人家。

銀釧金釵來負水，長刀短笠去燒畲。

少年時，讀這首詩，腦中會有一副畫。遠遠的，霧水氤氳，陽光穿射。山上拾階而上的紅白山花，誰也不能遮住誰，可誰也別想露出全貌，這樣有次序的擠擠攘攘。然後，在紅白間遊盪的視線終於找到了一個落腳點，那是雲間的淡青煙火，烏黑煙囪，和黃頂的茅草屋。像茫茫雪原上突然出現一個戴著紅色帽子的雪人，驚艷，動人。

接下來，有了聲音。那是女子頭上手上甚至腳上的裝飾相互碰撞的聲音，脆生生的，也許她還唱著山歌，柔美的律動。山那邊勞作的男子，於是開始唱和，他拿著長刀，戴著短笠，臉在火光中通紅，神采奕奕，充滿了張力，狂野的悸動。

悸動的，是情。更是物。一場燒荒過後，就是播種了。

成年後，被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生活碾壓過後，再來讀這首詩，依然有那樣一幅畫面。只是更多了一份艷羨。他們遵循著自己然的節奏，燒荒，播種，灌溉，收穫，不疾不徐，充滿喜悅，充滿成就感。

而我們，被焦慮困然著，總是急急忙忙，生怕錯過什麼，總遺憾有許多事來不及做。妹紙們都在熱議的電視劇，還來不及看。領導佈置的任務，始終拿不出精緻的策劃。馬上要交的稿子，才列好一個提綱。計劃好的旅遊，擠不出時間。。。

不管他，且讀完這組詩，合著清笛暮雨的節奏，慢悠悠的，然後，夢中是雲間煙火，環佩叮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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