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救援…快…!」

「不…天…!」

昏冥宛若平滑而吸人的泥漿拖著他向下墜落。他試圖撐開眼皮,耳中嗡嗡回響的嘈雜叫喊吵得他頭痛欲裂。四肢彷彿被睡眼惺忪的捲曲藤蔓溫柔纏繞,動彈不得,他痛苦地哼了一聲,不自由的緊縛感是如此漫長的折磨。他什麼都不知道,記憶在腦海中溶解成一團晦澀不明的混沌。

好累啊。

好累好累。

沒有感官、沒有感知,身上是宛如被敵人壓倒的沉沉重量,臉上都是溫熱濃腥的液體,曾經光鮮亮麗的服裝吸飽了死亡的泉,意外地、疼痛像是被隔絕於意識之外般無蹤可尋。

他只想睡覺。

好好地、睡個離這個見鬼的世界幾千萬裏的覺。

在他逐漸闔上的細細眼縫裡是一羣人,一道回復湛藍純淨的天空,一片嘈雜卻荒蕪的戰場。

一個厚實的、濕淋淋的擁抱。

冰炎睡得很不安穩。夢裡,他的名字反覆在對話中出現。

小鬼。

這是他們第一次遇見,那個比自己略高幾公分的少年眼神傳遞出的訊息。凌厲、諷刺,與清秀臉蛋充滿違和的老成中,帶有幾份不輕不重的試探好奇。他們異色卻同樣明亮的眸子在空氣中激出霹啪火花。

混血王—子啊。

第一次得知他高貴身份時,帶著戲謔的惶恐,假惺惺地行了個大禮,笑得高傲又燦爛。

他們都是天生帶種的好勝份子。

他們穩穩地對壘,仔細試探對方的真才實學。

伯仲之間。

颯彌亞?

以不大確定的語氣輕喚他的真名,他第一次看見那對秀挺的劍眉揪起,語氣朦朧像是在回溯失去的過往,挾帶縷縷記憶的波動。

他第一次在乎起那少了針鋒相對、比平常都要柔和的語氣,聲線穩穩的、沉澱如星沙一粒粒落入水波溫柔的大海。如果聲音有顏色,大概就像那雙眼睛一樣藍。

兄弟、兄弟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

為他包紮中毒的手臂時喋喋不休地碎嘴,帶著一點激動,倔強地不肯承認那滿溢出來的、幾近崩潰的絕望情感。用力拍著桌面站起來大吼幾聲,那副為了他手忙腳亂、看似粗魯實則心急如焚的模樣莫名地令人心動。

他還記得自己努力隱藏臉上的紅。他說,他很高興,來世能有他這麼一個兄弟

就算會每天吵架打架動輒拚命,就算他這一去可能再也不會回來…

亞。

自焰之谷歸來,帶著他溫柔體貼的戀人一起。那個笨蛋在第一次見到兩人接吻時居然愣愣地吐出一個字,那個親密的太過頭、引來他不快與情人燦爛笑容的名字。

幹嘛,他的回應是這樣,而不是西亞。

現在想起,在兩人甜蜜地打情罵俏時,那張微微抽了一下的俊顏表現的不是無言。

似乎是痛苦。

他努力說服自己,那是一個熱血光棍被情侶氣到的嫉妒表現,好像又有那麼一點像。

直到接下來所有的日子,他人生中大部分的日子就是亞、亞、亞

人前叫的是冰炎、人後那俏皮的語調飛揚輕快,亞、亞、亞

不論他怎麼罵怎麼打,還是亞、亞、亞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滾。

可是啊…我愛你,一直。

滾。

嘻嘻。

好兇。

怎麼趕都趕不走的混帳,他覺得很煩,煩到心都揪成一團。

,那雙大手環著他的腰輕輕吐氣。

,對著醉得一塌糊塗的他心慌地喊著。

,湛藍的眼中、那份獸性的情慾令他如癡如醉。

然後是,

冰炎殿下。

然後是,俊美的天使單膝跪在他面前,華麗的羽翼像是要將他緊緊擁在中間,低垂著眼,左手緊壓著右臂被冰柱刺得鮮血迸流的傷口。

那模樣竟有幾分像騎士手掌橫亙胸前的宣示,神情恭敬又冷淡。

只是個騎士,一聲冰炎殿下,音樂般的語調毫無感情,沒有絕望、亦無悲傷。

謹遵命令。

可不可以抬起頭?對另一個人的、煎熬的思念與痛苦令他差點想蹲下來,溫柔捧起對方的臉,他想回吻,讓那雙同樣堅硬的雙脣和肩膀緊緊包覆、輕輕安慰。

但他轉身離去。

冰炎殿下。

輕聲。

愛意在空氣中冷卻、變成一隻涼颼颼的羽毛。

格里西亞.太陽的羽毛。

西亞的羽毛。

無堅不摧的格里西亞.太陽啊。

此時倒是柔軟的、帶著那麼一點終章的味道。

 

音樂稍停了一會。

他身處於華麗的中世紀舞廳中,水晶吊燈上燃燒的是上千根香氛蠟燭。方纔衣著五色斑爛的貴族於其中輕盈旋轉,小提琴流洩出的華爾茲舞曲一頓一拍地如蜻蜓點水,現在男女暫時停下舞步,交換著酒杯輕聲談笑。

他沒有任何自己是怎樣來到這個鬼地方的印象,不知所措地佇立在正中央,一身緊得充滿壓迫感的黑禮服。

而那個不知何時站在他對面的舞伴用削瘦的骨架撐起一件純白西服,比例修長的雙腿踩著一雙發亮的黑皮鞋,花樣奇異的半臉面具—與青年散發出的奢侈感同樣的燦亮金底盤上一撮黑藤—完美服貼著五官,只有似乎過於高挺的鼻樑讓眼窩邊緣露出一絲細縫,和陰柔的尖細下頷及雪一般的蒼白膚色組成令所有人想一窺究竟的神祕俊挺。

對方執起他的右手。

「殿下,我有幸再邀您共舞一曲嗎?」

「什麼…」

音樂重新響起。

故事像是沒聽見他疑問似地繼續進行,誤以為—也許是劇本中寫著—他答應了的舞伴雙脣冰冷,禮貌地印上他手臂一會,接著偏過頭微微移開面具。

不能呼吸。

「It’s my pleasure, my Lord.」

半片眸子彷彿深不見底,邪魅而湛藍的海。

場景扭曲。

血流成河。

他聽見槍聲與尖叫聲,他看見自己踩著一個伏倒的人,他披頭散髮、摸了一臉的血。

一個年輕女子,穿著胡亂拼湊的頭盔與皮革鎧甲、高舉著彎刀朝他衝過來,那神情是如此恐懼的決絕壯烈,以至頭腦一片空白的他完全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然後輕蔑的槍聲響起,吐出槍管的子彈從後面穿出女子微微袒露的白皙胸口。她晃了一下,又向前兩步才倒下,和方纔他踩著的人一樣面部朝地。

「開槍啊笨蛋,你的手呢。」他才注意到自己手上不知何時多出一把獵槍,以及向他走來的男人。

帶著只屬於叛軍的稀疏鬍渣與黑眼圈、以嘴角叼著煙同樣衣著破爛的年輕男人,一臉不耐加睡眠不足地揮手要他跟上,也不回頭確認便提槍轉身,消失在縈繞的硝煙後。

不能心跳。

一道精心紮起,彷彿垂在背後長長的陽光。

場景扭曲。

一片乾淨而亮麗的大草原,他發現自己坐在萬裏無雲的湛藍晴空下,坐在一塊柔軟的毛毯上,小巧的野餐籃被格子花紋襯托出奇異香甜的白煙。

他和一個年紀相仿的男孩背靠背坐著,他發現自己全身放鬆,肌肉甚至使不出一絲力氣,那是一種充滿安全感的癱軟。

青少年硬梆梆的背脊相互支撐,骨節明顯的左手五指交纏,簡單的、屬於兩個人分享的幸福感朦朧地如泡泡保留著彼此的體溫。

男孩轉過頭。

「哥,喫餅乾嗎?」

無法言語。

彷彿…不、不是彷彿,沒有彷彿。沒有任何事物可以比擬,沒有一個名詞或形容詞得以取代,沒有任何模糊記憶能汙辱它的乾淨絢爛。

這就是格里西亞.太陽毫無保留的笑容。

畫面扭曲。

極黑。

「如果他死了…我會發瘋的…我真的會發瘋的…」

「冷靜,先別說這種話。」

「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

「這是他自己的選—」

住口!」

一身漆黑的男人爆出一股瘋狂的力量,將勸說者摔上牆壁。他大步走到病牀前,硬生生握住對方肩膀扳過,青年蒼白肌膚上附著的管線及機器上的數據猛然晃動。

「喂!你給我停!」

「我告訴你…颯彌亞.伊沐洛.巴瑟蘭…如果你敢死…如果你敢死的話…」即使被一湧而上的醫護人員壓制在地、即使明知對方不可能聽見,男人口中依舊呢喃著熊熊恨火,那雙漆黑的豎瞳在親密的友人們眼中,從來沒有這麼像個真正的惡魔。

「如果你敢死,我會用我的真名詛咒你的靈魂世世代代輪迴不得安寧!」

亞,噢、美麗的、我的小精靈。

一道身影自黑暗深處浮現,張開雙臂一步步向他走來。光芒耀眼,笑容猖狂,低低的呼喚陰柔中帶著戾氣,猙獰中帶著飽滿的柔情。在朦朧的視線中那片黑與金交雜輝映的矯捷色彩似乎亮得使他回了神。

睡得好嗎?

這樣無邊的暗中不會有如此美好的事物,這個超乎邏輯的存在顛覆了他所抱持著的、這有那麼一絲可能是現實的期望。

所以我在夢裡,他一驚,發現自己在深淵的邊緣遊移,卻無法抗拒那道幻影的脣邊的笑意,他是惡魔

但我是墮落者

他發覺自己享受著深陷夢境。

你在想我。極輕極輕地以一手扶著他的臉,對方是如此狡猾地不讓他輕易靠近,熟悉的手套布料下,骨節分明的五指令他幾乎要瘋狂。終於在想我了。

簡單的一句話,他想起這個男人對深愛之人簡單而純粹的情感,一字一句樸實無華的、刻印著最轟轟烈烈的戀慕。

心好痛。

保護我,頭痛欲裂,卻滿足得幾乎要徹底清醒,他急切地朝那雙手過去、急切地投入那道光芒,溫暖我,然後佔有我吧,用你的完美佔有我,使我有資格與你一起。

他終於發現了, 那些呼喚、那些莫名破碎的平行宇宙,一直都是為著同一個人;那些在他意念中無止境的狂想,他之所以逗留在夢境中不願離去的原因—

我愛你。

他懂了。

對不起,西亞。

他終於發現自己的悸動的心不再流連痛苦,而是一心一意、碎成片片的靈魂容器合為一體,自始至終都是為了同一個人。

對不起,西亞,我好笨。

他想起來了,他後悔了,他不想死。有人正準備用自己的全部給他幸福,他知道格里西亞愛他愛到與他同命、愛到笑容都變了色、愛到他光是摧毀自己就是摧毀了那個癡癡守候的人。

我愛的是你,永遠是你。請你原諒我,我們一起走。他對著幻影狂亂地自白。

但卻沒有得到童話局中的回應。

是嗎?

男人欣慰地眨了眨眼,平實溫文的兩個字在自私的他耳中簡直是諷刺。就在他面前,飛旋的金絲轉瞬間化為翩翩亂舞的火花。

那這樣就夠了。

別走—

他倉皇的哀求著,然而幻象卻不如現實中的心軟。

眨眼間,彷彿決絕地戲弄著他的真情流露,僅存的幾個光點消失無蹤。的確很像那個細心埋伏引誘、找到痛處後再一腳踩下的陰險男人會做的事呢。

只是、不應該是對他,只有他會被太陽殿下溫柔對待、應該只有他不會被拋棄—

錯了。

他已經永遠失去這個資格了。

畫面扭曲。然後、色彩散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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