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號哨位

  王 昆

  王昆,安徽淮北人,先後服役於某特種部隊、步兵旅、警備區、偵察艇大隊等,現役於聯勤保障部隊,歷任戰士、排長、副連長、指導員、副船長、登陸艇長等職,多次在大型軍事演習中執行跳傘、潛水、野戰生存、特種偵察等任務,在《人民文學》《十月》《解放軍文藝》《文學評論》等發表各類文學作品200餘萬字。出版或發表長篇軍事作品《終極獵人》《獵人日記》《我的特戰往事》《UN步兵營戰事》《六號哨位》五部。

  輸

  序 篇

  這是一個晴朗的早晨

  鴿哨聲伴着起牀號音

  但是這世界並不安寧

  和平年代也有激盪的風雲

  看那軍旗飛舞的方向

  前進着戰車、艦隊和機羣

  上面也飄揚着我們的名字

  年輕的士兵渴望建立功勳

  ……

  夜風在輕輕地吹拂着山谷的薄霧,火藥中的硫黃味兒四散開來。倖存下來的蟲子們抓住難得的戰鬥間隙,靜靜地棲息在斷枝焦葉之間。草葉兒沾滿夜露,在夜風中輕輕搖曳着,夜空中沒有月亮,只有偶爾從夜霧縫隙間露出的點點星光。

  5點,與往常一樣,炮聲開始響起。陣地上飄浮着濃濃的硝煙,嗆得韋昌進喘不過氣來。剛剛結束一夜的值守,他回到了六號哨位的貓耳洞裏。

  “今天的炮火有點兒不同尋常。”士兵韋昌進放下衝鋒槍,對一同回到洞內的戰友吳冬梅說。他又伸頭看了看洞外,周圍全是炮彈炸開的聲音,整個陣地簡直成了火光與硝煙的世界、鋼鐵與焰火的海洋。空中連綿不斷、呼嘯而來的炮彈,像巨雷一樣炸響。就連塹壕的工字鋼也不甘寂寞,它們如紙片一般飛揚起來,翻騰着在空中狠狠地崩裂,然後向陣地砸落下來。

  副班長成玉山和士兵苗挺龍值守的趴伏點雖然就在六號哨位前方不遠,但卻隔着一道五米多寬、三米多深的塹壕。成玉山猶豫了一下,如果要躲回哨位去,那就必須先進入塹壕,但由於哨位空間狹小,塹壕平時被用作彈藥存放處,而且爲了應急,很多手榴彈的保險蓋都是打開的……成玉山和苗挺龍決定暫時不返回哨位。

  在成玉山和苗挺龍的面前兩米處,同樣也有一道塹壕,這道八米寬的防護塹壕較深,上下需要攀爬梯子。炮火越來越猛烈,雙方士兵都不 可能在這種情況下發動進攻。溶洞貫通的山頭上,成玉山和苗挺龍很快找到了一處隱蔽點。成玉山在左,苗挺龍在右,兩人繼續值守。敵我雙方距離實在太近了,他們甚至可以看清塹壕對面敵人的鼻尖。

  順着高地右前側的六號哨位向內,是犬牙交錯的另外六個哨位。高地的最西端,是一片突出的紅土包,那裏敵我防守都比較薄弱。七號哨位的排指揮所裏,步兵六連二排排長王國安正指揮着重火器組,封鎖這片區域,確保六號哨位前沿的敵人不會輕易越過塹壕。

  “今天的炮彈真是太多了。”韋昌進又向吳冬梅說了一遍,陣地上的每一寸土地都顫抖着。

  士兵吳冬梅搖搖晃晃地躥到洞口,遠遠地看到對面山頭火光閃爍,各種口徑的炮彈不停地向六號哨位飛射過來。劇烈的爆炸聲在陣地上咆哮,一團團火光在山地上閃耀,一柱柱硝煙跟着火光而升騰。

  炮火越來越近,像久旱過後的暴雨一樣密集。成玉山也對苗挺龍說:“怎麼今天炮彈這麼多?不正常,趕緊喊他們三個出來!”

  苗挺龍剛起身,便聽到一個生硬的聲音:“中國兵,你們被包圍了!”他擡頭一看,一個敵軍士兵的腦袋已經從塹壕裏露了出來。苗挺龍不假思索地提槍一陣掃射,隨着幾聲“哇哇”怪叫,敵人從塹壕梯子上掉了下去。

  “轟”的一聲,一顆炸彈落入哨位前的塹壕裏,連鎖爆炸的一波氣浪,裹挾着彈片飛揚起來的泥土直接衝入洞口,吳冬梅被撲倒在地。嗆人的硝煙瀰漫了整個貓耳洞。如果這顆炸彈位置再向西南偏一米遠,他們的掩體將全部被炸塌。

  敵人的炮火有了變化,從密集射擊改爲延伸射擊。根據戰鬥常識,這是敵人發起攻擊的關鍵時機。“敵人可能要上來,準備戰鬥!”韋昌進提醒着吳冬梅。就在這時,成玉山在外面大喊着:“不好了,敵人上來了!”

  韋昌進獲一級戰鬥英雄稱號

  參戰命令

  參戰命令下來的那天,韋昌進正在做當天的最後一籠麪包,“師傅”王和平則坐在麪包房門前的山坡上看一本詩集。麪包房裏,麪粉的麥香味充斥着整個空間,混着空氣進入肺裏,帶着一股濃鬱的溫暖。熟悉的旋律一遍遍循環播放,那是韋昌進用了一個月的津貼買的單放機和一盤新歌磁帶。自打這套玩意兒買回來,《今天你要去遠行》等歌曲就從早到晚繚繞在麪包房的每一個角落。距離連隊較遠的這座麪包房,是新中國成立前一個廢棄的軍馬廄改建的,外形仍然保留着馬廄的樣子。現在屋內氤氳的不再是難聞的馬臊味,而是濃濃的麪包焦香,風一來,這香氣能夠飄到老遠的山腰上。這裏除了麪包房,還有幹部和志願兵的家屬院,都是一溜兒的平房,紅磚砌成的外牆,矗立在山坡上。

  “師傅”王和平雙手修長,指甲乾淨,頭髮紛亂,頗有些藝術氣質,平時愛好朗誦與表演節目。王和平是韋昌進在麪包房裏的師傅。連隊開展軍隊兩用人才培訓之後,王和平是第一個學會烤麪包的,隨後,他一直留在麪包房工作,並帶了個“徒弟”韋昌進。

  營部衛生員朱金洪是韋昌進的江蘇老鄉,平時和韋昌進走動比較密切。在第一時間得知參戰命令下達後,朱金洪就一陣風地跑到麪包房。進門口時,朱金洪扯着嗓子朝山坡上喊了一聲:“詩人,都要打仗了!”

  王和平扭頭看了朱金洪一眼,沒有答聲。雖是同年兵,朱金洪不像王和平那麼安靜,遇事總是急吼吼的,火急火燎地就像馬上要世界大戰了一樣。王和平說過他好幾次,但朱金洪卻一直改不掉,索性王和平就不再提醒他了。見王和平沒有理自己,朱金洪就直接衝進了操作間,正好看到韋昌進把一籠麪包放進烤箱裏。

  朱金洪大聲說:“昌進,要打仗了!”

  韋昌進使勁把烤箱關閉,眼睛瞪得老大,看着朱金洪:“消息可靠?”

  朱金洪說:“紅頭文件,白紙黑字,就擺在老曹的桌子上,我進去假裝給他送痔瘡膏,看了個仔細紮實!”

  韋昌進一下呆住了:老曹,就是營長曹漢。朱金洪在他桌子上看的文件不會有假。難道,這就要去打仗了?韋昌進心裏一陣激動。他說不好這是一種什麼感覺,但頭皮下面卻覺得有一股什麼東西在躍躍欲試地往上湧。

  1985年3月15日,凌晨5點。天還一片昏暗,星星都潛藏在厚重的鉛雲中,月亮也只從黑雲中露出了半個模糊的身影,迷迷濛濛把淡淡的光灑在四下靜寂的大地上。靜悄悄的營盤絲毫沒有要去遠方出征的跡象。一切都在熟睡中。

  沒有任何口令,但大家都知道自己要做什麼、該幹什麼。與寂靜的室外相比,宿舍內則是一番忙碌的景象,窸窸窣窣的聲音由小到大,由遠及近,士兵們都在收拾着自己的行裝。

  因爲剛換了連隊有些不適應,加上睡覺前和韋昌進聊得太久,睡眼惺忪的王和平一邊收拾個人攜行物資,一邊哈欠連連地裝進幾本詩集。戰場上應該也很單調吧?他想着自己閒暇時候,可以看看這些書。

  接下來的準備工作,有了一些血脈賁張的氣氛。連隊開始有組織地進行物資區分,一部分物資要隨身帶走,另一部分物資則需要留存放到連部倉庫。步兵九班的宿舍裏,班長沈長庚把剛剛寫好的遺書摺疊整齊,放在雨衣的最裏層,再小心翼翼地塞進後留包裏;士兵吳冬梅寫了遺書,但很快又把遺書撕掉了,他覺得不吉利。副班長張延景和韋昌進都一個字沒寫,老兵張延景初中沒畢業,覺得寫信是個費勁的事;而韋昌進則是想到了妹妹海燕的回信,他覺得現在不需要寫。在步兵九班,沈長庚和張延景是同一年入伍,都是第三年兵;而吳冬梅、韋昌進則都是第二年兵。

  二排四班的宿舍裏,和韋昌進一同入伍的江蘇士兵成玉山正在新兵於九革的幫助下縫被單。想到這一去吉凶難測,歷來比較注重個人衛生的成玉山還是抓緊時間把自己的被罩拆下來洗乾淨了,又重新縫上。

  提前收拾完畢的老兵們開始抽上了香菸,他們一邊小聲嘀咕着吹牛,一邊又一絲不苟地指點新兵把包裹裝嚴實些。張延景還在糾結自己的運行包裏到底是多裝些衣服還是多裝些香菸。就在昨晚,他去小賣部花光了身上的錢,買了一堆香菸回來。聽別人說雲南那裏熱,根本穿不着棉衣,患有超級煙癮的張延景權衡再三,把棉褲掏出來放在了後留包裏,將運行包裏面全部塞進了香菸。對他來說,香菸是僅次於武器的必需品。

  時間飛快地過去了,每個人的早飯都喫得稀裏糊塗。之前的激昂開始有所減輕,很多人早早穿上了集合時的戰鬥着裝,興奮開始轉爲心神不寧。

  不安的等待中,一陣急促的哨聲突然響起,二營全體官兵全副武裝,閃電般集合在營部操場上。操場兩側整齊地排列着一輛輛141型解放牌軍用卡車。

  東北風呼呼地吹着,天空陰沉沉的,操場周圍的柏樹上還有一些稀稀拉拉的枯黃葉子搖晃着,樹下的黃土上鋪了一圈枯葉和碎屑。不遠處的榆樹上,兩隻烏鴉一高一低地飛落在光枝丫上發出長鳴。

  二營營長曹漢站在操場上注視着整裝待發的官兵,操場南側的空地上聚集着一些來隊家屬,她們默默地注視着即將告別的親人。

  韋昌進沒有想到,秦巖也從衛生隊趕到集合地來了。

  秦巖徑自走到六連隊伍的最後,那裏正是韋昌進所在九班隊伍的位置。望着步步走近的秦巖,韋昌進有些驚訝。走到韋昌進跟前,秦巖停下腳步,低頭從挎包裏拿出一個本子,雙手遞給韋昌進,說:“拿着吧,不打仗的時候別閒着,寫點啥,回來給我看看。”

  這時候,並排但隔了一個位置站着的王和平伸手過來,捅了一下發呆的韋昌進。韋昌進趕緊接下秦巖手裏的筆記本,喉頭有些哽咽。當然,這突如其來的情緒,絕不僅僅是因爲這個筆記本。或許,衛生員兼好友的秦巖今天這種親切的送別方式,讓韋昌進猛然翻湧出對於遠在江蘇溧水的家人的牽掛與不捨。

  送別的家屬站在營地那頭遠遠地望着。每一個等待號令的士兵都肅然站立在隊伍中,仔細聽着營長曹漢在出發前的講話。動員之後,給戰士與家屬留有五分鐘的告別時間。但送別的家屬們卻沒有人走近來多說什麼,只是一片沉默地遙望着。身爲軍人家屬,她們都明白“戰爭”這個詞的含義;她們也懂得,要想讓眼前這些男人們安心走上戰場、心無旁騖,那此時就必須剋制感情,斬斷不捨。

  “全體注意,登車!”環顧着整個隊伍,曹漢堅定地發出了開拔命令。隊伍像河流一樣有序地向前湧動,又彷彿是一團流動的火焰……熱血青年們終於將血肉之軀裝載進141型解放車的大車廂裏,他們準備多日,終於要遠徵了。長長的車隊浩浩蕩蕩地向着二百公里外的新泰蓮花山軍用機場駛去,官兵們站在車廂裏久久地向外揮手,告慰越來越遠的親人。

  沒有眼淚,戰士們神色堅毅地和眼前熟悉的一切道別,山巒、小溪、操場、樹林……今天的離別,爲的是明天更多的相聚。他們明白自己的明天要去哪裏,也懂得明天的使命對於國家、對於親人來說意味着些什麼。

  軍用卡車直接開進機場寬闊的停機坪。二十一架運輸飛機威武整齊地停靠在那裏,彷彿在等着接受出征官兵的檢閱。走過長而筆直的跑道,六連官兵一齊集結在指定登機處。毫無疑問,對於絕大部分戰士來說,這是生平第一次近距離見到飛機,更是第一次接觸到軍用飛機。而今天的首次飛行,便要飛向遠方未知的戰場。

  在登機列隊完畢後,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軍人穩步走了過來。在隊伍裏的韋昌進正尋思這人是誰,站在後面的指導員王效章小聲說了一句:“這是軍區司令員饒守坤將軍。”

  將軍走到隊伍的正前面,大聲說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今天,考驗你們的時候到了!正如學生上課、農民種田、工人做工一樣,當兵打仗,天經地義,沒什麼可畏懼的!我快要退休了,也許等不到在這裏迎接你們回來,但我相信,你們都是英勇的!你們都會對得起黨和人民交託的重任!都會完成這個光榮而偉大的任務,都會凱旋!”將軍的話語字字鏗鏘,卻撞擊着每個士兵的心靈。成玉山在隊伍中流下了眼淚,韋昌進手心裏緊握着的槍揹帶已全部溼透了。

  檢閱過後,官兵們開始登機,按照先前的引導位置,裝載指揮員下達了命令,一個排一架飛機。這是一次實戰背景的加強步兵營緊急武裝 空運任務,也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的第一次全員全裝乘機空運。

  匆忙中,老兵李書水身上的衝鋒槍在機艙門卡住了,他猛地一使勁,槍托子“咔嚓”一聲。連長於孝仟趕緊跑過來,他拿起槍柄查看了很久,說道:“先不要報告營裏,下飛機之後迅速找槍械員修理一下。”

  沈長庚所在三排乘坐的飛機是兩名女飛行員駕駛的,聽地勤人員介紹說,這是新中國首批女飛行員。能在這些空中英雄們的護送下出徵,沈長庚覺得很興奮。

  飛機的轟鳴聲驟然響起,一架架銀鷹陸續起飛。飛機在長長的跑道上陡開翼翅,隨後直上雲霄。透過窄窄的窗戶,沈長庚看到地面的停機坪,饒守坤司令員和守備部隊全體成員列隊整齊,他們在向着飛機敬禮。沈長庚的眼淚一瞬間奪眶而出,他在連隊當過兩年文化教員,閒暇時讀過大量書籍,積澱起來的情感讓他略帶脆弱。在這樣的情境下,他更能體會一位老將軍此刻的心情。

  從麪包房回到自己所在的機槍連後,王和平又被加強到了步兵六連七班,此刻他坐在機艙的最前排,透過一個連接駕駛艙的小窗口,他甚至能看到裏面閃爍的儀表。坐在機艙後面的韋昌進斜靠着飛機艙壁,懷裏緊緊抱着衝鋒槍。與出發前的顧慮重重相反,在飛機直衝雲霄的那一刻,韋昌進不再考慮死亡,只盤算着一定不能失敗,一定要活着回來;如果有可能,還要帶着榮譽、帶着軍功章回來。

  全副武裝的吳冬梅坐在班長沈長庚的後排位置。透過厚厚的舷窗,吳冬梅看到一架又一架載着參戰人員的戰機接連有序地從跑道上騰空而起。前方飛機尾後的白色煙道還沒有完全消散,機身卻已消失在視野可及的範圍內。在另一架飛機上,同樣好奇觀望着的張元祥突感身子一震,飛機便在轟鳴加速中凌空而起,直衝雲霄,飛向遠方的戰場。

  一天來的疲勞和緊張讓大家在飛機上陸續進入睡眠狀態,機艙裏比較沉悶,只有機器的轟鳴聲單調地響着。中途降落休整時,很多人以爲到了前線,其實還在湖北當陽。飛機加滿了油,又是幾小時的高空飛行;臨近黃昏,士兵們終於抵達雲南文山州的硯山軍用機場。

  “大家注意了,我們現在已經到達目的地,請大家攜帶各自的物品到飛機後面集合。”機艙的播音室裏,播音員在反覆提醒着士兵們。隨着各級指揮員此起彼伏的口令,士兵們迅速背起攜行的物品,在期待與興奮中走下飛機,第一次踏上這塊神祕而豐饒的土地。

  放眼望去,機場四圍羣山環繞,黛峯聳立,茂密的植被將羣山覆蓋,近綠遠墨,蒼翠欲滴。紅彤彤的太陽好似巨大的牡丹花,正懸掛在機場西側那連綿起伏的羣山之上,將整個天空映照得燦爛輝煌。機場上空,一架又一架搭乘着參戰官兵的飛機在陸續降落。整個機場井然有序,卻又透露出一絲絲的緊張感。

  步兵六連的官兵們已集合完畢,連長於孝仟將他們帶領到機場跑道旁邊的一塊空地上休息,靜靜地等候兄弟連隊的次第着陸。曹漢要求士兵們趕緊填飽肚子,大家便拿出事先準備好的戰備乾糧啃了起來。

  一隊軍用卡車調整到二營的隊伍前面,司機跳下車,打開了後廂板。曹漢手裏拿着戰備哨走來走去,爲人員分配着車輛。一刻鐘之後,整個二營便全部鑽進了遮着篷布的卡車後廂裏。

  車隊在起伏的山路上列隊行駛。士兵們隨着崎嶇不平的路面,身體不停地顛簸。但是車廂裏很安靜,似乎大家都在閉目沉思,也有人四仰八叉鼾聲大起。相對於早已進入夢鄉的張延景來說,沈長庚的心情更沉重一些,面對馬上進入的戰場,他忍不住臆想過無數種危險的場景。

  車子持續地顛簸着,士兵們在這沉默的顛簸中走向戰場。

  天黑後,空中星光若明若暗地閃爍,遠處的山顯得更加肅穆,而腳下的路程則顯得更加漫長。前行的車隊打開了車燈,燈光在山路中來回搖曳,時而像一柄利劍刺向神祕的夜空,時而像一盞探燈照射在茫茫的林海。

  坐在韋昌進身旁的是三排排長王可順,他是部隊第一批大學生特招入伍的軍官。和大部分知識分子的習慣一樣,王可順不怎麼喜歡和士兵們一起侃大山,他只想安靜地待着,害怕別人打斷屬於自己的靜謐,打斷他對戀人遙遠的思念。出發之前,他和女朋友剛剛互訂了終身。他說不好這場戰爭對兩人未來的影響,但現實卻已讓他和戀人似乎開始了無限期的離別。他想象不出戰場上究竟是個什麼樣子,但他知道,要回來與戀人重逢,就必須打贏這場仗。但戰爭不是一個人的,他想到身邊的戰友,這些比自己更年輕、更多苦難的生命,心頭開始漸漸舒緩開來。

  車隊一頭紮在濃密的夜色中,山林間的水汽漸漸濃起來,霧氣開始在山林間遊蕩,滿天星光已隱匿不見。在黑夜中行駛的汽車好像不停地喘着粗氣,在上下起伏、曲折蜿蜒的山路上喫力地向前爬行着。那燈光或隱或現,遠處看去像一隻只螢火蟲,燈光刺破了山林的黑暗,而黑暗之後還有無盡的山林。

  韋昌進坐在揹包上,王和平坐在他的身後。汽車不停地顛簸,王和平時而趴在韋昌進的後背上打一會兒盹,時而又睜眼望望車廂外那漆黑的夜空。他感到自己被汽車顛得彷彿要散架了,只盼望能早一點到達宿營目的地。

  當沈長庚再一次從夢中驚醒時,天起了大霧,外面漆黑一團,陰冷而潮溼的山風吹着,汽車如同老牛一般,正慢悠悠地在濃霧中向前挪蹭着。由於霧大天黑,車外面什麼也看不見,沈長庚只好又閉上眼睛,在汽車的顛簸中又一次進入似睡非睡的狀態。

  “下車,下車!全部下車!將個人攜帶的東西全部拿下來。”正在養神的王和平在排長的一陣催促中回過神來。他疲憊地爬起來看了看手錶,時間是夜晚10點40。王和平的父親是抗美援朝老兵,在他入伍時把這塊老手錶給了兒子。父親告訴他說,這在戰場上會很有用處的。

  全副武裝的官兵從車廂後面陸續跳了下去。周圍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連長命令大家打開手電筒,由於霧大天黑,手電筒光線的作用極其有限,大家只能憑聲音相互找尋着。溼漉漉的濃霧將周圍的一切包裹得嚴嚴實實,空中好似有一口大鍋將戰士們倒扣在下面,一米之外的地方就什麼也看不見了,彷彿陷入迷宮中一般。

  突然停下來的隊伍很是不安,不時傳出一陣躁動。靜下來之後,他們隱隱約約看到有燈光在外圍閃爍。適應黑暗後,一撥人馬提前出發了,坐在韋昌進旁邊的連隊副連長班學進和司務長王子朋就在其中,炊事班班長說,他們是去尋找住處。

  韋昌進隱約聽到議論說,連隊停下的地方是一個山村。當地村幹部和民兵組織已在此等候多時,並與先期到達的司務長進行了人員住宿分配,那些隱隱約約的燈光是他們發出的。連長於孝仟開始清點人員,並宣佈羣衆紀律,特別強調要和羣衆搞好關係,不得嘲笑羣衆的一些不良生活習慣,不要進入羣衆私人房間,嚴格執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不準和當地女孩談戀愛,等等。在提出嚴格的紀律要求之後,各班排便在當地村民的帶領下出發了。

  司務長領着一名中年村民到王可順面前,介紹說:“這個老鄉叫山保民,你們全排在他家宿營。”

  去宿營地的路上比較黑,韋昌進走在班長沈長庚的後面。全班人員則緊跟在山保民後面。山保民用普通話跟大家交流,儘管比較生硬,但士兵們都能聽懂。山保民一邊走,一邊介紹自己家裏的情況。他家四口人,有兩個女兒,一個十二歲,一個十歲,主要是務農,家裏有幾畝麥子,還有一片甘蔗林……不一會兒,戰士們到了一棟二層樓下,一位中年婦女挑着馬燈迎在院子門口,旁邊是兩個女孩子。山保民趕緊介紹說,這就是他的家人。房子兩層三間,王可順帶着全排住在二樓,洗漱的時候要到樓下去,蓄水的水缸在一樓廚房。

  王可順沿着竹樓梯爬到二樓上。二樓面積較大,中間沒有隔柵,一些雜物和糧食放置在東側,西側鋪着兩排整齊的牀鋪,牀鋪上方懸掛着一盞被煙火燻黑了的白熾燈,發出紅黃色的光,把整個樓層映照成一片淺淺的橘色。

  士兵們進了房間,身體就癱下來了。大家立即解盔卸甲、整理牀鋪,簡單洗漱後熄燈就寢,顛簸勞累了一天,大多數人都迅速進入了夢鄉。

  韋昌進平躺在地鋪上望着黑黑的屋頂,不禁感嘆:真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早晨大家還在齊魯大地,晚上已到萬裏之遙的雲嶺之南,而明天,等待自己的又是什麼呢?剛纔在路上聽山保民說,六連駐防的這個地方叫三塘村。對於普通戰士來說,三塘村只是一個很抽象的概念。這裏到底是什麼樣子?是平原還是山谷?是山崗還是村落?戰場就在附近嗎?離這裏還有多遠?他心裏一片迷茫。

  張延景睡在韋昌進的旁邊,一躺下就打起了呼嚕。沈長庚很快進入夢鄉。他夢到自己和戰友們打贏了戰爭,乘坐着飛機又回到了齊魯大地,又乘坐着送他們到機場去的141型解放車回到營區。回營途中的道路兩旁全是拿着鮮花夾道歡迎的羣衆,他走下車去,母親親自爲他戴上鮮花,旁邊的女朋友胡東梅羞紅了臉望着他,熱切地等着和他擁抱。

  到達駐訓地後,六連按照上級要求立即組織部隊進行適應性訓練。首先進行的是體能訓練,目的是探索山嶽叢林地區作戰規律、提高部隊的軍政素質和適應能力,加強部隊戰鬥力。

  雲南崇山峻嶺多,爬山是官兵們進行體能訓練的主要方式。六連官兵就地取捨,經常練習爬的山,一是駐地西側的大箐頭山,二是村東北側的五臺坡頂山。大箐頭山比較陡峭,向上攀爬比較費力;五臺坡頂山雖然不是很高,但是面積較大,山勢起伏難行,穿行其間,有進入原始森林的感覺。

  聽當地老鄉說,大箐山西側半山腰上有一個山洞,洞很深,大膽的獵人們曾經在山洞裏挖出過人的骸骨,再後來這地方就人跡罕至了。連長於孝仟對這個傳說很感興趣,決定在軍事地形學訓練時,讓全連官兵到洞裏一探究竟,一來可以鍛鍊大家的體能,二來藉機鍛鍊一下大家的膽量。戰爭不僅是武器裝備的較量,也是部隊軍政素質和心理素質的較量;再優良的武器,再過硬的軍政素質,如果沒有過硬的心理素質做保障,部隊也沒有戰鬥力可言。曾經做過連隊文化教員的沈長庚,再次擔負起連隊心理輔導員的角色,於孝仟笑稱要用大箐山山洞來對沈長庚的心理課效果進行檢驗。

  從連部受領任務出發時,天已經黑了,沈長庚藉着星光帶領九班開拔。他手裏的紙條上,寫着十三個固定點的尋找任務,時間爲一晝夜。

  沈長庚唯一一張戰場照片

  向東穿過南北兩山之間的小路,沈長庚一邊觀察現場地形,一邊對照地圖。在曠野中孤獨矗立的大樹下,或在密林深處某堆帶着神祕符號的石碓裏,或者湍急的河流邊、某處古老的渡口……沈長庚和全班人員,不斷破譯着紙條上的密碼,不斷地向前行進。

  有時,沈長庚和韋昌進是原地坐鎮的指揮者,提供縝密的思路;而富有冒險精神的張延景總能帶領吳冬梅和其他戰士,及時找回紙條上數字對應的祕密。

  皎潔的月亮從山脊間悄悄升起,薄薄的霧氣像是罩在羣山之中的羅裳,蟬翼一般地掠過一塵不染的莽莽羣山,山林間的村落錯落有致,犬吠聲遠遠傳來,一聲長一聲短,彷彿一首別緻的夜曲。

  一行人悄然行進在月光中。驀然,身後傳來一串銀鈴般的笑聲,但很快又消失了。沈長庚驚出了一身汗。但用科學武裝起來的戰士是不可能相信鬼神的,很快,戰士們發現了祕密所在,原來有三個苗家妹子在一路尾隨他們,她們並不是要刺探什麼情報,只是對戰士們的這項任務感到好奇。

  霧越來越大,天氣也越來越涼,銀鈴般的笑聲消失了,跑累了的苗家妹子終於回家了,就像歸巢的鳥兒一樣,此刻也懶得鳴叫。一團霧迎面打來,韋昌進覺得腦門子一麻,一瞬間,他和隊伍走散了。霧氣化成雨滴在眉宇間流下,驚慌失措中,陣陣寒意陡然襲來。在一陣輕聲呼喚後,沈長庚找到了在原地打轉的韋昌進。沈長庚說,或許這就是農村常說的鬼下障?說完自己也不禁哈哈大笑,說這可是迷信的說法,不可全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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