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際,思無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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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宿松山湖

  王威廉

  松山湖不比西湖,沒有太大的名聲,但松山湖初看上去,卻有着媲美西湖的姿色。嶺南溽熱,因而湖水之上時常蒸騰着霧氣,而濃密到極致的綠沿着湖邊逶迤前行,不時還有紅褐色的荔枝從中脫穎而出,喚醒人的味蕾。味覺與視覺不同,它似乎更加植根於人的本能,因而荔枝所喚起的審美,與生存有關。就像蘇東坡的詩:“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爲了一種美味,甘願守候一片土地,這並不誇張。所以,已經“長作嶺南人”的我立刻喜愛上了松山湖鑲嵌着美味的美景。

  等到深入進去,松山湖之大,超出了想象。即便單車騎行,要貫穿整條湖堤的觀光路,也得將近三個小時。松山湖的面積大於西湖看來是無疑的。後來得知,松山湖僅湖水的面積就有八平方公里,此外,還有十四平方公里的生態綠地。這證實了我的猜測。我坐在湖邊的一個亭子裏,感受着迎面出來的涼風,朋友們在身邊面帶笑容,聊着什麼,這樣的場景是足以令人感到幸福的。人是多麼需要在人羣中感受自己啊,彷彿在這種氛圍中會有一種觸媒讓自己活躍起來,然後那個巨大的靈魂就漫過了自己的邊界,漫過了人羣,漫向了這幾乎望不見對岸的湖水。

  松山湖在哪裏?

  在東莞,那個珠江三角洲的工業城市,夾在廣州和深圳之間。

  置身熱帶的東莞,陽光刺目,當你站在陰涼處,發現整個世界被照得如此明亮。讓富麗堂皇的更顯光彩照人,讓破敗不堪的更顯寂寞倉皇。我覺得人生在世需要這樣的明亮,不要遮蔽,也不必恐慌,一切敞開在那裏。你似乎會看清這個世界。那麼,你自然看清了松山湖,看清了東莞。那目力所及的範圍內,湖水的另一側,有着多個正在進行建設的大型工地,有些已經有了基本的雛形。有人介紹說,華爲的終端總部搬來這裏了,那裏會建成一個最美的小鎮。我相信,但我並不覺得意外。美的吸引力就是如此之大,而且,這就是東莞的日常生活:建設、建設、建設。一切都是嶄新的,似乎只要你願意加入,就會給你希望和機遇。在一個這麼優美又幾乎沒有人類歷史的地方,新的歷史開端總會顯得輕而易舉。

  松山湖原本是天然湖泊,位於東莞的大嶺山、寮步和大朗三鎮的交匯地帶。東莞作爲一個快速發展的工作城市,舉國皆知,它吸納着來自各個地方的人們,移民數量佔到九成以上。人們匯聚在這裏,想方設法施展想象力。這片原本掩映在陰影中的美景就這樣被照亮了,在這兒成立了松山湖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當然,那種工業發展初期階段的景觀被改造了,不再是簡陋的廠房密佈,不再是濃煙滾滾,不再是污水橫流,而是在青山綠水之中努力“隱藏”各種建築物。盡力用現代設計的理念,讓建築物與自然生態和諧並處。像松山湖管委會的建築,就很有特點:像是開往五個方向的昂立的船頭,又像是一朵巨花的五片花瓣。不知情的人還以爲這是一座巨大的公園。

  當然,這只是最外在的,一個地方最讓人留戀的,其實是生活本身。如果只有一流的工作環境,而沒有跟精神生活相配套的事物,那人們永遠也無法建立起對這個地方的認同感。於是,松山湖就有了圖書館、學校。我曾去松山湖圖書館參加閱讀活動,竟然看到白髮蒼蒼的老者,坐在角落仔細傾聽;也去過鬆山湖的中學和東莞理工學院,那些年輕的充滿希望的眼睛讓我覺得溫暖和踏實。當我們安頓好了老人與孩子,就像在天平的兩端尋找到了平衡,生活的機制便開始自動運作。還是蘇東坡的詩:“此心安處是吾鄉。”心安了,家鄉就誕生了。一個誕生家鄉的地方,就不再是觀光的景區,不再是掠過的印象,它構成了我們生存的基座,分泌出每一個人的歷史與記憶,又最終將它們一一凝固。

  我有好幾位朋友生活在此地。早些年,我匆匆忙忙來過一次,沒有太大的印象,數年後我再來,已經堪稱驚豔了。在那之後,我每來一次,都會愈加理解他們的選擇。尤其從人口密度超大的廣州逃離出來,來到這麼一個青山秀水、空間開闊又非常現代的地方,幾乎是滿足了全部的生活願望。每一個當代人都有一個歸隱田園的夢想,有些人還大膽實施,將城裏的房子賣了個好價錢,搬去鄉間居住,可是僅僅數月之後,已經不堪寂寞。如果說以前鄉間沒有網絡,讓人有遺世之感,但如今網絡處處皆有,在鄉間也可以隨時看到各種資訊,那寂寞究竟從何而來?有人說,那是現代人矯情,耐不住寂寞。我倒不這麼想。在我看來,那種寂寞是現代生活方式的失落。人的心靈終究是文化的產物,那個由現代生活方式生產出來的心靈,已經不再是千年以前的心靈,儘管這顆心靈還可以欣賞陶淵明的隱逸之詩,但時間一久,便如同沙漠中的青蛙,或是水中的蜥蜴了。即使能存活一段時日,那是很痛苦的。狄更斯在《雙城記》的開頭說,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這是一個最壞的時代。這句著名的話是否也意味着一種反向的理解?最好的與最壞的都會訴諸於人本身,而每一個時代的最好與最壞都是通過這個時代的人們所體現出來的,是你、我以及他們不能擺脫而且必須承受的。

  從這個意義上說,松山湖其實是某種當代理想的化身。將自然生態和科技發展整合在一起,和諧並存。姑且不論它是否可以實現,但它確實存有這種烏託邦的精神氣質。它的存在跟西湖一樣,具有歷史的和地理的偶然性。一個地方沉寂無名,突然機緣巧合,成爲目光交匯之地,繼而經歷改造、廢棄與再改造,歷史的形狀就此出現。這個過程令我着迷。一些地方持久地成爲人類歷史的發生地,另外一些地方在視野中卻是瞬忽出現,又瞬忽消失。偶然的一次事件,那湮沒在地下的遺蹟再度出現,人們驚歎萬分。像是三星堆遺址,那些神祕的面具簡直君臨天下一般,眼睛及其目光都被金屬鑄造定型。但它背後的人們,我們卻一無所知。我們爲那些人感到悲哀嗎?消失了任何蹤跡的人,彷彿不曾存在的人,他們與我們延續至今的文明有什麼關係嗎?

  伊塔羅·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中有這樣的話,我念念不忘:“城市不會泄露自己的過去,只會把它像手紋一樣藏起來,它被寫在街巷的角落、窗格的護欄,樓梯的扶手、避雷的天線和旗杆上,每一道印記都是抓撓、鋸銼、刻鑿、猛擊留下的痕跡。”因此,我想,即便我們無法回答歷史那殘酷的空缺,我們也不應該感到悲哀,歷史有着隱藏身份的本能。我們應該爲造出了三星堆面具的人以及和他們類似的人感到高興。那些表現了生命意志的神祕面具,便是一種偉大的見證。同樣,這山,這水,這眼前的松山湖,它們註定會成爲一種偉大的見證。

  因此,誰也無法預測一個地方的命運,但一個地方在興起之時,我們應當爲之感到高興。我們應當把它保留在我們的記憶中,書寫在我們的文字裏,與其說這是一種琥珀式的紀錄,不如說這是一種人類面對天地宇宙的基本姿態:生命的祈禱。當我們的生命與一個地方試圖有着更加深入的關係時,我們敞開、迎納,並且將自己投靠出去。這就是我所認爲的祈禱。生命的渺小與世界的廣闊從根本上決定了成敗,生命會被世界充滿和淹沒,但生命掙扎着要用自己的力量去塑造那個不着邊際的世界。渺小對廣闊、有限對無限、主觀之力對客觀之力,這難道還不是祈禱嗎?祈禱不是靜的,而是動的,跟生命一樣。

  可是,一個地方是如何被人類從邊緣改造成中心的?

  我依然被困擾。

  我是在松山湖的一所酒店想到這些的。這是夜晚,萬物安然無恙。我來這個酒店許久,才恍然想起自己曾經來過。那些曾經的談論與歡笑,那些隨行而帶的書,歷歷在目。那次帶的書居然是關於美學的,我半宿讀完,已是凌晨,我獨自從酒店出來(只有睡醒惺忪的前臺女士看了我一眼),順着一條木道,走到了湖邊。湖邊居然還有人垂釣。凌晨垂釣,讓我從美學的概念回到美的事物當中。那美好的時刻,一晃,多年過去了,在這個夜晚再次復活,所以我對這個地方起了如此多的思緒和感慨。

  我來到窗前張望,可以望見夜色中迷茫的湖水。似乎看不到垂釣的人,我也不打算下樓再去,我害怕失望。酒店的下方則是巨大的泳池,水與水構成了呼應。水在遠方,也在近處,像是中繼站一般傳遞着浩渺的訊息。隔着通透的落地玻璃窗,一切是那麼平靜,可是這樣的平靜分明是人工設計出來的,我們還能傾聽到自己內心的聲音嗎?我們的絕望和希望、我們的沉默與吶喊,能夠穿透這面玻璃牆,抵達遠處的湖水嗎?只是那遠處的湖水不必傾聽,那幾乎就是傾聽本身的樣子。

  透明之牆,拒絕了聲音卻親近光芒。我撫摸着堅硬的玻璃,不得不說:真正的吶喊不是發自嗓子和嘴巴,而是出自眼睛,那對世界絕望的盯視。

  儘管我並不絕望,但我知道,我的目光裏含有絕望的身影。當我凝視,它就出現,出現在我和世界之間的虛無中。

  一個地方是如何被人類從邊緣改造成中心的?難道不是你在何處,何處就是中心嗎?或者,像是那個來中國的傳教士艾儒略說的:“無處非中。”哪裏都是中心,因爲地球是圓的。也許,這是我偷換了概念?無論如何,我知道歷史的慣性力量在中心得到了最大的釋放,當那力量到達邊緣,已成微風。而邊緣,卻在生長着新的歷史,儘管它脆弱、隨時有夭折的風險,卻總會帶來希望與驚喜。

  松山湖就是從荒野而來,開始聚集和生長。我已不是無法預知它的未來,而是不在意它的未來了,因爲它的存在已經足夠開始生長。我想起生活在當地的一位朋友,不止一次跟我說:“你完全想不到這裏以前是怎樣的。”

  “到底是怎樣的呢?”

  “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朋友頓了下說,“一個雜亂的地方。”

  “看得出來,現在很美了。”

  “一步一景,裏邊的竹子、小徑、荷花、亭臺,安靜地等待着能讀懂的人。”朋友是一位詩人,他說出這樣的話很自然。

  “那你讀了那麼多年了,懂了嗎?”我感覺我們的對話像古代的禪僧。

  “還不大懂。但因爲有了這湖,這裏既是內,又是外,既是城市,也是邊界。”

  這話讓我品味了許久。

  我已經思謀着我應該再來,或是再去。

  王威廉,作家,現居廣州。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獲救者》,小說集《內臉》《倒立生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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