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再次睜開眼睛,埃及耀眼的晨曦直直射入我的瞳孔。我什麼都感覺不到。既不覺得刺眼也不感到溫熱,和我印象中的陽光相差甚遠。對喔,差點就忘了呢……

  我已經死了啊。

  意識到這件事的我,原想回憶臨死的時候發生的事,但腦海中的一切都輕飄飄的,而心裡則被一種念頭填滿──那些生前的事,根本已經無所謂了。

  我轉著身,將四周看個仔細,這是我活著的時候,最後待的地方,某棟房子的頂樓、某戶人家的水塔。這個凹洞,是被我的身體撞凹的。地上的水映著早晨的日光。好奇怪,為什麼沒有血跡?連我的身體都不見蹤影……

  只剩下「我」一個人被留在這裡了。

  好寂寞……

  承太郎不在這裡。波魯納雷夫、喬納森先生也不在這裡。他們都還好嗎?都還活著嗎?沒有人可以回答我這些問題……

  那麼,這裡是哪裡呢?埃及……好像是吧。埃及的哪兒呢?是哪啊?

  只要我一想要認真地思考或者確認某件事的時候,那件事便會立刻變得模糊的樣子……好可怕、我已經無法明確地感覺到自己了……

  我想要離開這裡。離開這個地方。

  身體在前進,但什麼都感覺不到。身體感覺不到風,卻快速地前進著。但是,我這麼「走」著,是要往哪兒去呢?我的故鄉,日本……在哪個方向?在哪裡……

  誰可以幫幫我?誰可以看得見我?拜託……誰都好……

  嗯?那個東西,是飛機?飛機是……有人!

  是承太郎!還有波魯納雷夫和……喬納森先生!他……不會吧、跟我一樣,死了嗎?承太郎好像對喬納森先生做了什麼……喬納森先生的眼睛緩緩地睜開了。活過來了嗎?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

  那邊那個,白布下面是我的身體嗎?好想要掀開來看一看……大概跟照鏡子時看見的會是一樣的吧。

  承太郎,在看我這邊呢……應該說,他在看停放我的身體的那個角落。在想什麼呢?

  「花京院,對不起。」

  聽見了,他的聲音!怎麼會?我聽得見!他明明沒有張口。

  「如果死掉的是我……」

  在說什麼傻話啊?我可不希望那樣。

  「你這白痴、白痴……」

  怎麼突然罵人了?我哪裡白痴了!

  「單挑他,根本是去送死。為什麼要站出去?你這白痴……」

  他?DIO嗎?送死嗎……是吧、我是去送死。你問我為什麼?我……我以為自己可以打贏他。你之前不也說我很強嗎?你說過的吧……

  我坐到承太郎的身邊,就像之前旅行的時候,看著他的側臉。他總會問我在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我會說,看你啊承太郎,因為外頭的風景看膩了。

  但你卻是我怎麼也看不膩的……

  再也不能聽見你不耐煩地問我了。好可惜……好可惜啊……

  真高興我這麼巧搭上了這架飛機,否則,我就要被你們留在那個鬼地方了。嗯……雖然現在的我是鬼,但我不想被留在那個鬼地方,我說真的。

*

  承太郎以前就這麼寡言嗎?我記得,和他旅行的時候一點也不無聊。但現在,就算是在和荷莉阿姨用餐的時候,也好少聽他說話。都是荷莉阿姨問一句,他才答一句。這樣不好吧,氣氛真不輕鬆……明明是和家人共處的珍貴時光,為什麼要板著臉呢?

  「什麼時候期末考啊,承太郎?」

  「不知道。」

  「這樣啊……要加油喔。」

  「嗯。」

  「還要添飯嗎?」

  「嗯。」承太郎停頓了一會兒,然後補了一句謝謝。真是太好了。荷莉阿姨面露驚訝地看了看承太郎,然後輕輕地笑了。

  「是因為和花京院那個有禮貌的孩子相處過,所以……」

  「我吃飽了。」

  荷莉阿姨手上還拿著剛添好的一碗白飯啊,為什麼承太郎突然說自己吃飽了?

  因為討厭聽見別人提起我的名字嗎?我做錯了什麼嗎?惹你討厭的事……

  我想問你,但你聽不見我。啊!我可以聽見你啊!

  「花京院……花京院……」走回自己房間的承太郎,在心裡喊著我的名字。沒有變化地重覆著,僅只如此。

  真是的,你以前不會這麼難懂的。是因為死去的我已經不能好好思考的緣故,還是因為你已經不是我認識的你了呢,承太郎。

*

  承太郎的房間不是一般的亂呢,跟我的不同,我的房間……我的房間……算了,那不重要。

  承太郎要睡了,雖然他還沒洗澡,但自從他剛躺到床上到現在已經過了三十分鐘了。他會醒來洗澡嗎?會醒來的吧?

  醒醒啊、承太郎。醒醒啊!

  想晃晃他的肩膀,但透過去了。

  突然,我感到有點緊張。承太郎會醒過來嗎?

  唯一能夠動搖現在的我的情緒,讓我覺得自己好像還活著似的,只有你了,承太郎。雖然有點自欺欺人,但我還滿喜歡這種感覺的──假裝自己還有什麼存在的理由,而那個理由是:我想看你活著的樣子。

  果然,我大喊的聲音,他是聽不見的。但外頭的狗正在吠叫,牠似乎聽見我了。糟糕、不知不覺就叫得太大聲了……正想「走」出窗戶,去到那戶人家的院子,安撫一下那隻狗兒,我便聽見承太郎自言自語的聲音:「幾點了?」

  八點。

  「八點。」

  我回答他的時候,他也正在回答自己。我對於自己和他能在同一個時間點說話,感到有點開心。果然,我們還算是有點默契嘛。

  畢竟,我倆曾經一起冒險過。一起對抗過……那些傢伙。那些傢伙是誰來著?嗯……真頭疼、我都記不清楚了。

  好險我還能待在你身邊。只要天天看著你的臉,聽見你的聲音,我應該……應該不會忘記你吧?

  承太郎,什麼都好,在心底對我說說話吧!既然你都不再和別人提起我了……至少,可以在心底罵罵我啊!我很想念你對著我說話時的聲音……雖然偶爾有點兇又有點沒耐心,但通常會是笑著的。你總笑我把一件小事想得太複雜、笑我老愛說「學生就該有學生的樣子」但髮型卻又那麼乖張、笑我……你還笑過我什麼呢?

  不對,我不可以再回想以前的事情了!否則我會忘記的。就照你說的做吧、我花京院典明,從現在起,要簡單地過活了。什麼也不多想,只要陪在你身邊就好。

*

  「嘿、你覺得怎麼樣啊?一起去廟會吧!」

  「你這臭女人、不要跟我的承太郎說話!」

  「承太郎才不是你的!」

  「那也不會是你的!」

  這樣的光景,一直重複上演著,有種說不出的熟悉。第一次看見承太郎的時候,我好像就是看見這樣的畫面。被人群包圍著,高大耀眼的承太郎。

  在宇宙裡,承太郎這樣的人,大概就是所謂的恆星吧。既會自己發光發熱,又有很多其他的星球繞著它打轉,為它而活。那麼我呢?我是……什麼?

  啊!又被承太郎穿過去了,嚇死我了!我不該「站」在他面前想這種事的。

  「好吵。吵死了。」我聽見承太郎在心底這樣說著,但臉上卻沒有表情。

  我笑著「走」到他身後,為他捂住耳朵。

  有時候,就是這樣。身邊會有很多不合意的聲音,但卻不能自己捂起耳朵。不過、承太郎,你其實不用那麼排斥她們的吧?她們只不過是很仰慕你而已啊。

  我也是,我也景仰你的美好,但我沒有說出口。是不是如果我說出口的話,你也會將我推得遠遠的呢?好險、到死我都沒有告訴你……真奇怪,我還是感覺到遺憾……覺得羨慕……

  那些女孩雖然被你拒於門外,卻還是得到了你的回應。

  但我啊、什麼都沒有。

*

  承太郎還是去了廟會,但不是跟他的女同學,而是和荷莉阿姨。

  路上看見的人……大家、都穿著浴衣,只有不合群地我穿著制服。雖然現在沒有人能看見我,但我還是習慣要擺出釋懷的笑臉而不是失落的表情。

  能看見承太郎規規矩矩地穿著浴衣,我倒是發自內心地笑了。也是啦、要是他連穿浴衣的時候都像穿制服時那麼狂野,在廟會的場合,會讓警察抓去的吧!

  荷莉阿姨挽著承太郎的胳膊,依靠著他走往夏日祭典的會場。我也同他們一起「走」著。正當我注視著他的寬厚肩膀,便聽見荷莉阿姨這麼說道:「你這樣穿真好看、」

  我也這麼覺得喔,承太郎。

  「都忘了上回跟我兒子一起逛廟會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

  「小學二年級。」

  噗!這麼久了啊?這樣不行喔、多陪陪你的母親吧,承太郎。

  「抱歉、媽。」承太郎道歉了,雖然沒有說出口。原來,承太郎心底的聲音總是這麼溫柔啊。真想知道,以前的他在和我說話的時候都在想些什麼。

  「承太郎!是承太郎耶!」

  「呀──承太郎晚上好啊!」

  「這位是你的母親?好年輕喔!阿姨晚上好!」

  「夜安。你們是承太郎的同學嗎?」

  他們突然聊了起來。我並不能參與什麼,便「站」在一旁仰望著夜空,等待他們結束話題。我側過身看向承太郎,呵、他還是那副事不關己又有點不耐煩的模樣。「走了。」他拉著荷莉阿姨,快步地走上石階。「啊、等等啦。等等、承太郎。」被迫中止對話的荷莉阿姨,帶著歉意的笑容回頭看了看那群女孩。

  真正應該致歉的人則頭也不回地大步向前。

  「想吃什麼?」

  「邊走邊看吧。」其實承太郎剛剛心底閃過的第一個詞是烤花枝。嗯……我都不知道他喜歡吃海鮮。或許,我不知道的事還多著呢。

  我看著他們吃了牛肉串、棉花糖、綿綿冰,看見荷莉阿姨一路上都幸福地朝承太郎笑著,這一幕幕令我羨慕極了。承太郎的心情似乎也跟著放鬆起來了,不再緊繃著臉。

  本來就該這樣的嘛!好好地和家人玩在一塊兒吧!我的家人現在在做什麼呢……也會過來嗎?來廟會。

  我的確應該回到家裡看看,但我不能。我不能回想自己的家在哪兒,不能……我不想忘記你們,我的家人。原諒我、我很抱歉……

  正當我在悲傷的海洋裏直直下墜,有個聲音把我拉出水面:「真想和你一起來、花京院。」

  承太郎?

  他站在射擊遊戲的攤子前,有點出神地望著佈滿獎品的架子。我順著望過去,看見一台作為最大賞的遊戲機。啊啊、我想要那個!但那會是正版的遊戲機嗎……感覺好像哪裡怪怪的。

  「承太郎,老闆的臉都綠了。」荷莉阿姨的聲音帶著些許指責的意味。

  「只不過是盜版貨,有什麼好難過的。」我的老天啊!承太郎的手裡已經抱著那台遊戲機了!

  「你喔、是不是又讓『那個』幫你玩射擊遊戲了?」那個?什麼?

  「我本來就很在行。」承太郎澄清著。並在心底說道:「才不需要用上白金之星……它又不是萬能的……有它也不能辦到的事情多著呢。」

  白金之星是……替身!我好像也曾經擁有一個,綠色的……它是我很重要的朋友,可現在我卻想不起來它的模樣。糟糕……我又不小心破壞了自己的記憶……

  「承太郎,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神社祈福?我們去保佑你爸巡迴演出順利吧!」

  「嗯。」表面上順應了荷莉阿姨的建議,私下卻想著:「那個臭老頭什麼時候回來啊、混帳。老是留我和老媽在日本……」承太郎也很想念自己的父親吧?雖然他表現思念的語句有點粗魯……但我知道,他只不過是太想念父親了。

  荷莉阿姨先完成了參拜的儀式,接著才輪到承太郎。在行第二次的敬禮前,我聽見承太郎在心底說出了他的祈願。

  我都不知道,已死之人的心也能感受到如此震盪心緒的情感。

  當他說「活過來。給我活過來,花京院」但我卻什麼也辦不到的時候,我的眼淚,怎麼也停不下來。

  吶、承太郎。你的話語,在我心上刻出了一條流著淚水的長河。

  這份心痛,永遠都不會乾涸。

*

  自從那次廟會結束後,我都不敢再「站」得離承太郎太近。這好矛盾……先前明明是我嚷嚷著想聽他對我說話的,但他一「開口」就讓我怕了。我怕極了,既害怕又難過……

  今天是雨天。承太郎站在出了學生置物櫃的屋簷邊,望著好像根本不打算停下來的大雨,安靜地等它停止。他把一隻手插在口袋,另隻手拎著與他的高大相比之下顯得迷你的書包。臉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自放學以後,他已經等了一小時了。我駐足在離他尚有百步之遙的大雨裡,看著一個個可愛又美麗的女孩,提著傘經過他身旁,對他說話,然後,再看著一個個可愛又美麗的女孩,或沮喪或生氣地撐起傘,獨自走進雨中。

  承太郎還站在那兒呢,一個人寂寞地等待著。就和正等著和他一起回家的我一樣。

  不、我並不是想催促他回家,畢竟他沒有帶傘。就這麼毫無防備地走進雨裡,回家以後肯定會感冒的。

  可他卻在我剛這樣想完以後,提起腳步,狂奔著進入雨中。

  喂!承太郎!他跑著經過我身旁時,我也隨著他「衝刺」著。在他身後,我徒勞地呼喊他,又氣又急。但他怎麼可能會為了我停下來呢?

  他聽不見我。

  倘若他聽見我了,他會停下腳步,站在雨裡對我說話嗎?我們會說些什麼呢?啊啊、不,站在雨裡不適合聊天。承太郎,你還是快點到家得好。

  快點、再快一點。離開這場雨吧。

  在尚未告知也無法告知承太郎的情況下,我的「腳步」停了。我站在怎樣也不會打溼我的雨中,看著承太郎的背影,兀自微笑著。

  我曾以前就很喜歡你這個樣子,勇往直前地奔跑著,不為任何事任何人停下自己的步伐。我眼中的你,就該如此啊。所以,當我聽見你如此在意我的死亡,我理想中的你,如被子彈穿孔的窗子那般破碎了。

  我該如何拼湊這個全新的你?我的手沾著自己的鮮血,擁抱成為碎片的你。即使是這樣的你,我也願意接受。

  糟糕!一個不留神,承太郎已不在我視野範圍之內了。我該怎麼辦?

  承太郎!承太郎……

  算了,如此也很好吧……是我自己要停下來的,怨不得別人。

  我不是被你拋下的,是我拋下了你。

  正當我覺得快要忘記自己是誰,為何留在這裡的時候,才剛剛消失的水花聲又踏踏地響起。

  承太郎?他回頭了?雖然覺得莫名奇妙,但此時充斥在我心中的絕對是滿溢的幸福,而不是全然的困惑。

  承太郎踩著超大的步伐衝過我的身旁,我立刻回頭,只見他那麼篤定地朝著眼前的左巷轉了彎。我必須跟上他。不能再因為看傻了眼而遲滯。

  我被在雨中狂奔的他引領到了一戶人家。這戶人家的房子沒有承太郎他家那麼大那麼氣派,這戶人家的門牌上寫著:花京院。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的側臉。因為受到帽沿的庇護,承太郎的雙頰雖被雨水打溼,但他的眼睛卻沒有。他堅定地朝著「我家」的方向看著。

  不知怎麼,我對接下來可能發生可能看見的人事物都感到害怕。

  住、住手,承太郎……別按……

  他在我還未關懷他的顫抖與緊繃之前,就已按下了電鈴。

  我看見一名女子稍嫌匆促地開啟了家門,打著傘走了出來。她是我的母親?我萬分悲傷地看見她的臉孔,因為她憔悴得不像我記憶中的那個美麗的她。我的天啊……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我拒絕承認眼下這名悲慘的女子是我的母親,她不是我的母親,不是我害她變成這樣的。不是我害的……

  「你是?等等、這把傘先給你吧。請拿著。」儘管手邊只有一把傘,女子仍想要將傘先交付給承太郎,再回屋裡取出另一把傘的樣子。但承太郎卻什麼也不肯伸手去拿。當女子還想催促些什麼的時候,駐足雨中的承太郎突然就向著那名女子行了一枚深深的鞠躬。我和她都傻了眼。「你這是在做什麼?」女子著急地想要將承太郎的背扶起,可那動作到了一半就停了。「你是……空条家的……」

  「我是……空条承太郎。」

  「你來這做什麼?」

  「請您節哀。」

  「我問你來這做什麼啊──!」

  「儘管什麼也不能做,可我想來問候您。」

  「我的典明……還給我。」

  「花京院他有跟我說過,他很敬愛您,雖然他很久沒跟您說了。在埃及的時候,他也經常提起您、想念您。他說能當您的兒子很幸福。」

  承太郎你這個大騙子。我可從沒這樣這你說過啊。

  我用雙手掩著自己的臉和眼淚,「站」在承太郎的側邊,對我的母親說著對不起,我的確深愛著她,就算她和我之間有過那些隔閡和爭吵,我依然深愛著她。從沒告訴她這些的我,是個比誰都還要糟糕的兒子。我甚至一聲不響地離開了她的生命……

  「您說得對,典明是您的,不是我的。但我很希望他是我的。」

  「但即便他不是我的,我也承受了這麼多疼痛……要是他屬於我,那還得了?」

  我不明白,神明為什麼要讓死者聽見「這些聲音」,徒增死者的苦楚和留戀。又或者這根本是魔鬼的把戲?讓我在死後獨自受到這樣慘痛的折磨……

  是時候停止這一切了吧?雖然我現在什麼也不能對你說,但你有一天會知道的。在未來的那一天,以不同的身分、以相同的靈魂,再次相見吧,承太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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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完這篇之後~心裡有個念頭www

來寫轉生院好了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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