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食堂》（電影版）劇照

【作者小野的深夜食堂，從鼓新路46號搬至鹿礁路81號，箇中週轉，且不多說，好在故事仍繼續着。】

拾遺

從船屋旁邊很陡的小路上坡，走上一長段麻石臺階，眼前頓時會豁然開朗。跟着感覺繼續走，你便會看到幾個巨石相互依靠成團。本以爲沒有路，可是腳步依舊前行。

在圓石處轉彎，便會看到巨石環抱的合圍空間，登上圓石，便會見到一條修長簡單的鐵梯，這時的內心是欣喜驚奇的。扶着鐵欄杆而上，一片海景呈現於眼前，草長鶯飛，清風陣陣。

這是兩年前我第一次來這裏時的感受，後來才知道，本地人稱這裏爲“月光巖”或是“禱告石”，和它對望的便是著名景點“日光巖”。月光巖一直是大家不願對外提及的祕密，所以遊客甚少。

那時食堂就在船屋隔壁，所以我經常到月光巖看日落，直到天黑才下山。一直以來，我也按約定保守着這個“祕密”，很少帶朋友來此遊玩。

兩天前，陽光明媚，我突然想到月光巖曬太陽。還未登上岩石，我就已經聽到嘻哈嘈雜的聲音。剛站上巖頂，便被拍婚紗的攝影師請去一邊，因爲我進入他的鏡頭了。我早有耳聞，現在月光巖已經成爲重要的拍婚紗地點。我在鼓浪嶼也習慣了這樣的場景：三五人一行，到處趕場子。

在岩石邊緣坐下，眼前的綠叢中全是垃圾，放眼望去，海對岸的海滄區亦是高樓林立。

我閉上眼睛，盤腿而坐。風穿過頭頂，慢慢從鼻尖吹過，而後感覺它穿過我的身體，直至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

今日午飯過後，我便帶着小強和素素去月光巖撿垃圾。不一會兒，我們帶去的三個大袋子就被全部裝滿。然後我們提去倒掉，又撿，再倒掉，再撿。

其間，我撿到撲克牌的時候，腦子裏感受的是三五好友一起打牌的熱鬧氣氛；撿到空水瓶的時候，我感受到了當時解渴的滿足感；撿到婚紗燈光師的工作牌時，我感受到的是他事後找東西時的迫切心情；夾起一片片拍婚紗時撒的金片、花瓣的時候，我分明感受到的是新人的喜悅……

一層層的綠植中，儲存了太多的故事和記憶。當我將其一點點拾起的時候，我都感受着這樣那樣的心情。

月光巖，一片心靈的淨土，一塊藏着無數片段的禱告石。這裏草長鶯飛，涼風習習。

寫此文時，我突然想起了我很愛的一部電影《再次出發之紐約遇見你》。我最喜歡電影中他們戴着耳機坐在馬路牙子上看行人的那一段。

耳機裏流淌着音樂As time goes by，Dan對她說：“我之所以喜歡音樂，是因爲生活中最普通的一幕突然充滿了這麼多的意義，所有的瑣碎因爲音樂變成閃亮的珍珠。當我越來越老，這些珍珠對我來說就越來越珍貴……你必須經歷很多去收集這些珍珠。”

2016.3.1

黑白記憶

前幾日，義工小強從老家回了鼓浪嶼，便直接到了我搬到的新地方看我。幾碗茶喝下，他問我是否還有“46號”阿婆的消息？我說沒有。

“那一整棟樓的6戶人家已經全部搬去了廈門市區火車站的安置房，當然還有賣酸梅湯的梅姐母女。去年11月政府讓我們都搬走的時候，非常突然，前後就給了一週的時間。當時大家都在忙着搬東西，我最後走的時候，阿婆感覺突然就老了。83歲的她原本看着只有60多歲，感覺一夜之間她就老了。前一天發生了什麼事，全部記不起來。”

小強默默地聽着我說這段話。

“對了，我有個寶貝，可以送你。”我轉身走到壁櫃找東西。

“這是當時搬家，我從阿婆扔到門口的垃圾裏翻出來的。是一個相片本，裏面有很多老照片。我當時問阿婆，怎麼扔掉了？她當時傻傻地說，都不要了，都扔掉了。我翻看了一下，有很多她去世老伴的照片，我問她，這也不要了？她說，都不在了，不要了。我說，那我留着吧，送我。我當時就留了幾張黑白照片做紀念。”

“這張送我？”小強吃驚地問我。

“拿去吧，我拍個照片看看就好了。”於是，我把幾張黑白照片都拍到了手機裏。

他拿着阿婆的那張照片，眼睛溼潤了。

阿婆18歲時不顧家裏的反對，從惠安嫁來鼓浪嶼，當時廈門戰火紛亂，經常炮彈紛飛，阿婆對家人說，鼓浪嶼是公共租界，不會有炸彈。就這樣，阿婆在這個小島上一待就是60多年。

剛來鼓浪嶼時，阿婆在美國領事館醫院做護士，雖然大字不識一個，不過扎針技術很好。後來醫院搬遷，阿婆就被分配到醫院舊址鼓新路46號住，這一住就是50多年。

阿婆的老公以前是鼓浪嶼二中的語文老師，非常勤勞。教書、帶孩子、上課、大小家務全做，家裏很多木櫃子都是他親手做的。十年前他去世時，阿婆整個人都塌了，進廚房就會不停地哭，因爲阿婆不知道煮飯時水要加多少，米要放多少。

我做四時堂的時候，想找阿婆借幾張老照片掛在牆上，作爲與過去的連接。當時阿婆是拒絕的，她藏着照片說：“不好看，不要。”

現在想來，腦子裏還是她老人家的微笑，儘管皺紋很深，但確是充滿慈愛的。

今日記錄這些，我想這是屬於鼓浪嶼的記憶，是一代人回憶的縮影。黑白影像裏的世界，五彩斑斕，美好純真。

2016.3.2

了閒

了閒，閒了。

了閒。我搬來鹿礁路81號，已一個月有餘了。初來這個獨立小院時，我便心生歡喜。這裏是傳統的閩南紅磚民居，木質的小院大概就八平方米，院子角落有一樹桂花開得正香，還有一棵一人高但是乾枯的山茶花，似乎在靜靜地等待着春天的到來。

當時我在鼓浪嶼正四處尋找新場地安放深夜食堂，恰逢鼓浪嶼申請世界文化遺產，房源緊張，價格奇高，我苦尋了一個多月終是無果。其間小島上各路好友都在極力幫助我，最後牽動了從小在鼓浪嶼長大的原住民包姐一家人，終於尋到“81號”。

中介帶我們來看房子的時候，房主未出現，也沒有定租金價格，只知道房主有意願要出租而已。看完房子以後，“81號”就深深地印刻在我心裏，後來包姐的媽媽還特意去聯繫居委會的好友，幫我打聽“81號”的消息。之後半個月，我也陸續看了好幾處房子，但心裏都沒能抹去它的影子。

念念不忘，必有迴響。後來終於尋得房主，發現是幾年前購買“包媽”老宅的邱先生。事情似乎有意思起來，於是包姐幫忙牽線，約了房主一起喝茶。還記得那天下着大雨，我披着斗篷，腰間別着香牌，但錢包空空。和包姐一起坐船過去時，我笑着說：“我有預感，待會會很有意思。”我們相視而笑。

到了邱先生家裏，我感覺大家都在打量我，而且露出會心的笑容。坐下後，邱先生奉茶，聊着這幾年生活的變化，不變的是包姐依舊年輕的容顏。接着聊到，“81號”原是邱先生去年大費周折剛購買的老宅，本想給老母親居住，因爲小島太過潮溼，現在就閒置下來了。

老母親每天吃齋唸佛，邱先生見我一身穿着，知道我也是信佛之人，便客氣地說：“這個房子你們不嫌棄，就直接住好了，我也不收租金。儘量保護好，因爲我打算一年以後要投資出售的。”包姐笑着說：“那也太麻煩了。這樣吧，讓中介定個友情價，我們也一定會保護好房子，最後完好如初地交還。”

房主說：“那就好。這房子我之前買了一棵茶花樹放進去，沒人養護，現在好像死掉了，到時候換一棵好了。”

“放心吧，我們到時候會把花草都打理好。”

對話果然很有意思。就這樣，我們按友情價租下了“81號”。拿到鑰匙的那一刻，我想着，一年時間，我會好好在這裏做善事、修德行，因爲“81號”就是福地。（以上內容，一直是我們與房主之間的祕密，我想我是無所隱藏的，故記之。）

枯死的山茶樹，我憑感覺挪到了院子中間，相當於做了一個屏障，不至於從大門口能一眼望盡院內。我又在兩旁各設置了對坐靠椅，圍繞山茶種了很多金邊吊蘭，置兩叢紅杜鵑、一棵滴水觀音、一盞燭火，就這樣，三兩好友在院中喝茶論道，甚好。

一日放晴，我在大廳看書，外面鳥叫甚歡。我側頭看向院中，見吊蘭新發的綠芽依靠着山茶枯枝向上生長，含着露水，綠色瑩瑩。想到《素書》裏提到的，“仁者，有慈惠惻隱之心。”於此景，見到花開會欣喜，聽聞流水會動心，靈思一動，便是仁。

“了閒”一詞突然閃現在腦中。閒，即敞開的大“門”中間有一棵“樹”，正因爲院中置一棵樹，來往的人須從兩旁經過，於旁配置景觀，人們自然會駐足欣賞，這就是“閒”，慢生活應如是。若“門”加一橫，令大門關閉，何字？“困”。所以，物盡其用，物質流通，給予往來的人們方便，就是我該做的，這也是我做“81號”的初衷。

閒了。這段時間是廈門的雨季，但是偶爾也會放晴兩天。每至晴天傍晚，我都會在院子裏坐坐、看看，修剪花草。夜幕降臨，新月初上，院子上方形的藏藍色天空，甚美。我想，“閒”字另一個繁體字“閒”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現在，我和包姐、素素、小朋友每天都在“81號”看書、喝茶、養花、逗貓、接待食客。閒了，思考都會變得簡單和透徹。我們期待你的到來。

2016.4.24

惜物

物品都會保留被使用過的痕跡，像U盤一樣，會記錄很多信息。我希望有東西能記錄下喝茶的瞬間，可以承載和好友一起吃飯的故事。

以前在食堂，我會用米黃色的棉麻布當桌布，發現用幾天後，上面就沾了很多油漬，用高強度的洗滌劑清洗，還是會有油漬留在布上。後來，我慢慢將桌布換成深色的棉麻布，但最後，布還是隻能換新的。而現在，我開始用宣紙作桌布。

把六尺大小的宣紙裁成八小條，在右邊居中的位置寫上一些隨心的字句，然後將紙平鋪在桌上，作客人喝茶用餐的桌旗。第一次這麼玩的時候，朋友都說很有意趣。可是，泡茶時難免有茶水滴在宣紙上，然後暈開，深的淺的，幾泡茶喝下來，宣紙就染了很多茶跡，不禁會讓人覺得太奢侈了。

靜一，是我一位練瑜伽的好友，她來鼓浪嶼遊玩的那天下午，大雨傾盆。我們在“觀魚”廂煮着老普洱，鋪上寫有“清心”字樣的茶席。鐵壺裏的茶煮沸後，再倒入放了茶的紫砂壺，便可倒出茶湯。茶味綿柔溫厚。我們一起喝着茶，聊着各自的見聞，待散席，“清心”已似片片墨荷，層層錯落。

待宣紙陰乾，書“靜一，清心；清淨一心”，落款處蓋紅印一枚，更顯別緻。

現在，我每天都會看書，《金剛經》《道德經》《小窗幽記》等，有時感悟到一些東西，就會書寫在茶席上，以備客人使用。

有時客人吃完飯以後，會問我：“老闆，桌上的宣紙我能帶走嗎？”

“當然可以，這張紙記錄了你們在這裏體驗的過程，你們也可以繼續在上面寫字留言。”

懷古。客人留下的一團油跡，遂作山水小景，油跡似落日一般，照着山中的小廟。

淨信。書“何爲淨信？清淨的信心也。清：一念不起；信：千塵不染，與君同修”。

茶水滴落散開的茶暈、吃飯掉落的油漬，都如實地呈現在宣紙上。和朋友喝了老普洱，感嘆經歷無常；和戀人吃了黃油醬油拌飯，享受甜蜜。

桌上的宣紙茶席，隨緣出現的詞句，這一切，期待你來共同完成。可書，可畫，可拍照，可以要我再在上面寫字，歡迎帶走作留念。

2016.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