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格一例

——試談《山那麪人家》

作者有了豐富的生活,象弄潮兒熟悉水性一樣熟悉他的題材,這個題材吸引着他,糾纏着他,通過思想感情的鑄冶,逐漸地形成一個胚胎,然後用他自己的表現方法把它抒寫出來,如果是一個比較成熟的藝術家,這種鑄冶的過程,也就是產生風格的過程。資產階級說藝術家的唯一本領是說謊,是善於編造,我們的觀點恰恰與此相反,我們認爲藝術的生命是真實,一點兒做假不得。所謂寫真實,一方面指的是生活的真實,另方面,我看也要從思想高度上寫出作者自己的感情的真實,進一步求得兩者的統一。服從主觀,從偏見出發,一味的遷就個人情趣,這樣的作品是歪曲現實的,不真實的,它的結果是個人放誕和自我擴張,談不到什麼風格。相反地,自以爲忠實於客觀,掩藏了個人的感情,或者對生活勉強湊合,自作多情,這樣的作品純粹出於矯情,沒有什麼感染力,給人的印象還是個不真實。風格呢,當然也談不到。

如果說得通俗一點,不妨拿書法作個比喻。把生活當作法帖,象臨摹法帖一樣去臨摹生活,即使筆肖畫似,寫得再好,也不會有真正的獨立的風格;反之,沒有臨過法帖,不講究書法的規律——在創作上是藝術的規律,任意塗抹,雖然寫來每人不同,或如蝌蚪,或蚯蚓,甚至自命爲野獸派或者惡魔派,能不能說他們已經象成熟的書法家或者藝術家一樣,有了自己的風格呢?也不能。我們說“風格是人”,因爲人的個性是組成風格的一個重要的條件,然而個性並不等於風格,風格不可能不求而得,也不可能一蹴即就。所謂成熟,指的是作者在思想上、藝術上、性格上、甚至趣味上都有一定的鍛鍊,主觀世界的感情的真實,能夠統一於客觀世界的生活的真實。我在這裏特別強調感情,因爲由我看來,一個作者不僅要有正確的思想,還要進一步讓這種思想滲透到感情裏去,作者灌注在作品裏的感情,愛什麼,恨什麼,往往不只是依靠單一的正確的思想,而是根源於他的整個世界觀——從思想到感情的全盤的變化。從這點上說來,儘管組成風格的因素很多,然而,首先離不開在正確的世界觀指導下,作者感情的真實與生活的真實的統一。

寫到這裏,我想起了立波同志的短篇。

除了長篇《山鄉鉅變》外,立波同志在這一時期裏還發表了不少短篇,就以《禾場上》(見一九五六年《人民日報》)、《山那麪人家》(見一九五八年十一月號《人民文學》)、《北京來客》(見一九五九年六月號《人民文學》)三篇而論,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作者是有意識地在嘗試着一種新的風格:淳樸、簡練、平實雋永。從選材上,從表現方法上,從語言的樸素、色彩的淡遠調子的悠徐上,都給人以一種歸真返樸、恰似古人說的“從絢爛到平淡“的感覺。然而立波同志的風格的特徵,卻決不止於“平淡”,而是通過平淡的故事,寄託了深厚的感情,字裏行間,處處跳躍着發自作者內心的對生活的喜悅。不錯,作者沒有直接表達他的激動,他的思想深入到故事的內容,使感情的真實和生活的真實和諧地揉合在一起,既寫出了客觀的現實,也寫出了作者的感情。三個短篇的故事並不驚險,色彩並不絢爛,情調並不強烈,他寫的是生活中最平凡同時又是最根本的變化,躲在紙墨背後的作者的感情,我看還是十分激動的,三篇中的任何一個短篇,都是作者一往深情的對社會主義的頌歌。

我說得過分了嗎?不!我沒有說得過分。

就以《山那麪人家》來說,當然,小說並不是沒有缺點的。作者在渲染生活情趣時,某些筆觸,匠心中透露做作,留下了斧鑿的痕跡。例如:一開頭說姑娘們爲什麼要笑,問了一位“專家”,說是“她們笑,就是因爲想要笑。”因此就——“我覺得這句話很有學問”;新房裏擺着一對細瓷羅漢,頭上戴了“紅星帽子“,於是便——“我想,他們一定已經改造了,”這種地方顯得作者是在故意纏弄筆頭,讀起來趣味不高。但整個小說的調子是和諧的,通過生動的細節的描寫,每一個人物,每一件東西,每段情節,都滿了作者喜悅的慼情,創造了掩蓋不住的歡樂的氣氛。如果說,由於對社會主義的激情,作者曾經淋漓盡致地歌頌了土地改革,展開了絢爛多彩的長卷,現在,同樣是由於對社會主義的激情,作者又餘味無窮地讚美了農村新氣象,提供了安詳輕鬆的小幅,這是生活的繼續,是革命的進一步發展,作者爲自己的藝術創作開闢了新的天地,建立了新的風格。符·阿·賽羅夫描寫十月革命,繪出《冬宮攻下了》那樣的名畫:一個赤衛隊員和他的同伴老年士兵,兩個人站在散亂着彈片和碎石的冬宮臺階上,點燃起劇戰後的第一支菸卷,那麼安閒,那麼舒暢,觀者的感情不由自主地被剛剛結束的緊張的戰鬥牽引着。我覺得立波同志的短篇也有類似的情調。當然,今天的農村離開土地改革時期已經較遠,不同於剛剛攻下的冬宮,時間給作者以更多的描寫新的生活的條件,然而無形的彈片和碎石還沒有消除淨盡,例如獸醫的“包辦論”,社長的不滿足的婚姻,便都和過去的社會有着千絲萬縷的牽繫。不過賽羅夫的目的,並不在於刻劃彈片和碎石,而是要根據彈片和碎石所反應的緊張,襯托出此刻的安閒和舒暢,立波同志的目的,也並不在於詛咒舊婚姻制度的殘餘,而是要通過包辦婚姻所反映的苦惱,襯托出今天的幸福和歡樂,在這點上,他們的風格有着彼此一致的地方。有些同志只愛看直接描寫,不許有間接烘染,這已經是一種偏見;更有些同志認爲作者沒有寫農村的劇烈鬥爭,卻去寫一對青年人的婚禮,是“遊離於階級社會之外,脫離了政治。”那就不僅是偏見,而且有點近於怪論了。姑不論什麼時候總有人要結婚,有人要參加婚禮,說不上“遊離”不“遊離”,今天,“山那麪人家”的一對青年人,有了稱心滿意的結合,姑娘們“看着別人的幸福,增加自己的歡喜”,“嘻嘻哈哈地笑個不斷纖”,整個農村沉浸在愉快的生活中,這又是什麼原因呢?難道這裏面就沒有一點政治嗎?

不!這是政治,這是隱藏在作者世界觀裏最根本的東西:

舊的沉下去,新的升上來,不過這回是偏重後者,因而不是採用“暴風驟雨”的形式,而是表現了風和日麗的風格。由於作者對社會主義的傾心,對農村新氣象的情不自禁的讚歎,笑,成爲貫串整個小說的一條紅線。姑娘成了堆,總是愛笑。一路上是嘻嘻哈哈地笑,到新房是輕聲地笑,哄往門外去一路笑,躲在窗外又爆發一陣笑,到堂屋裏肩挨着肩,咬着耳朵笑,聽新娘講話時喫喫地笑,一直到婚禮結束,客人散去,微風還送來她們一陣陣歡快的、放縱的笑聲。她們爲什麼笑呢?正如作者所描寫的:“青春,康健,無掛無礙的農業社裏的生活,她們勞動過的肥美的、翡青的田野,和男子同工同酬的滿意工分,以及這迷離的月色,清淡的花香,朦朧的、或是確實的愛情的感覺,無一不是她們快活的源泉。”那麼,她們又爲什麼不笑呢?不僅她們,新郎也笑,新娘也笑,客人們也笑,送新娘子的一個三歲的伢子,也被逗得高興地笑,滿屋子的人都笑,連挺着胖大肚子的一對細瓷羅漢,也在哈哈大笑。只有一個人不笑;鄉長。然而這個不笑的鄉長偏偏又是最會說笑話的人,看來,他也正是“快活的源泉”。作者挑選了一個這樣的環境,通過一對青年的婚禮,渲染了“歌聲載道,喜氣盈門”的今天農村的新面貌,刻劃了人們在新社會裏的精神狀態,這是作者眼裏看出來的生活的特徵:淳樸、輕鬆、愉快。風格從哪裏來,我看首先就是由於這種思想感情的培育,逐漸地形成起來的。

作者的風格的形成,另一方面,也由於他適當地運用了農民的語言,描繪了農村的風習,使整個小說洋溢着樸素的鄉土的氣息。作者對農村生活的諳熟,知識豐富,寫來得心應手,好比搓泥丸子一樣,搓得爛熟,這就大大地有助於他的風格的創造。臂如寫聽壁腳,寫送親孃子,寫哭嫁,寫窗格、錫燭臺、小鏡子、瓷壺、瓷碗上貼紅紙喜字,寫新房裏的陳設,一切都是土生土長,展示了農民的風俗和習慣;然而值得稱道的是,作者在描寫這些的同時,又給所有風俗習慣塗上了一層十分勻稱的時代的色澤,使人覺得這一切都是舊的,然而又不完全是舊的,時時反射出一種新的光彩,這是什麼呢?是人的精神面貌的折光吧,你看,新娘子掏出她的勞動手冊來了,兩千工分,還說她不是喫閒飯靠人來的,是過來勞動的;你看,新郎公趁着婚禮進行,大家一不留神,偷偷地溜到山邊地窖裏,檢查紅薯種去了;你看,除了那位還在改變中途、目前顯得有點不倫不類的牛郎中外,所有參加婚禮的人,從老社長到後生子,他們在爲什麼叫好、爲什麼拍手呵!正是這些生活習慣、精神面貌上的細節,織成了作者心頭的喜悅,成爲他的風格的要素。有的同志說,這篇小說存在着“嚴重的筆墨浪費現象”,寫了太多“與主題無關緊要的東西”,“用五六百字”就可以寫完,而且主題思想可以“更爲鮮明”。我並不認爲《山那麪人家》不能再壓縮,倘說可以壓到“五六百字”,使主題思想“更鮮明”,卻實在使我喫驚。如果世界上真有這樣的能手,我極願立刻捲起鋪蓋,登門執弟子禮;好好地學會這個本領。只怕事實並不如此。因爲一篇有風格的小說,它的細節描寫往往和作者的思想感情膠合在一起,不可能拆散分開。加以刪削,不僅風格將完全失去,而且主題思想也不會“更鮮明”,而是會更模糊。《山那麪人家》裏的細節,那些有關風土人情的描寫,基本上合乎這個規律,作者並沒有太多地浪費自己的筆墨。我完全贊成把小說寫得短些好些,但是短些不應該妨礙好些,好比寫字——哦!我又談到書法上來了——大概是蘇東坡說的吧,他說;寫大字要收緊,寫小字要放鬆。我看這句話很有道理。在藝術創作上也是一樣。所謂放鬆,當然不是說短篇就可以拖沓,而是說寫短篇時作者的意境要開廣,撒得開,看得遠。惟其是短篇,題材的限制很大,作者不僅要深入眼前的對象,還得象《水滸》裏公孫勝使喚天兵天將一樣,從自己的全部經驗裏,喚起所有的生活知識——新鮮的、生動的、具有民族特徵的,經過嚴格選擇的形象,來支援藝術風格的誕生。我以爲立波同志的長處,是他對中國農村生活有豐富經驗,對民族風習有廣泛知識,所以他的風格除了淳樸厚實之外,還能夠有含蓄,饒餘味。

作者的意境要開廣,讀者的意境也要開廣,如果表現在作品裏的思想感情不健康,加以批評,這是完全必要的,然而不應該流於狹隘。在《山那麪人家》裏,社長不同意獸醫在婚禮上大談國內外形勢,有人說這是‘不關心政治”;社長稱道新娘的兩千工分是真正嫁妝,有人說這是“金錢觀點”;新娘講話時說“我快活極了,高興極了”,有人說這是宣揚“結婚就是幸福主義”;姑娘們來“聽壁腳”,有人說這是“低級趣昧”的‘庸俗觀點”,新房全部鋪蓋,只有兩個枕頭是新的,有人說這是歪曲農民生活;用了五塊錢社長還要監督,有人說這是誣衊幹部和羣衆的關係;寫月光花香樹影,有人說這是小資產階級情調,稱空口白話爲“八股”,有人說這是修正主義。之,“主義”一大堆,“觀點”滿天飛,片面地根據看來似乎是正確的原則,去判斷豐富複雜的生活,這樣不但割裂了生活,實際上也是割裂了作者的世界觀,把作者思想感情裏錯綜銜接、互相統一的關係,還原到一個簡單的公式,這樣,生活幹癟了,思想枯竭了,作品處在這種精神狀態下,它的結果必然是:風格的萎縮。

然而我們是要有風格的,我們黨提倡風格,贊成藝術園地裏出現多種多樣的風格,在一切成熟的——不管是年輕的或者年老的作家的筆底,新的風格正在成長。暴風驟雨是一種風格,風和日麗也是一種風格; 絢爛是一種風格,平易也是一種風格;我們既贊成棄放、雄偉、剛健、熱烈,也贊成淳樸、厚實、清新、雋永,生活是多彩的,這一切都符合於我們民族氣派與時代精神。如果有人徘徊於有無生滅之間,寄情“枯樹”,託意“小園”,從生機蓬勃中追求虛無空靈的風格,那就千脆告訴他:我們不贊成!

一九五九年六月十日

原載 1959 年 7 月 8 日《人民文學》本年 7 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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