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2《收穫》

“明亮的星”專欄 《對了,陸憶敏》(陳東東)

2019年3月15日出版

224頁,25元

詩人陳東東

對了,陸憶敏

陳東東

幾星期前,我總算從一隻蒙塵的紙板箱裏找到了兩本我們在大學期間自己動手油印的小詩刊。翻開封面以美術字題爲《我們在春天的邊緣》那一期,扉頁上錄引着一句話:

我們之所以在深淵的彼岸對這首牧歌描繪得這樣詳細是因爲興許有一天從這裏認出一條通向遺忘的往昔路來

——H.E.Nossark(1901—1978

說這話的是個什麼人?我已經完全想不起來。

這是在封底的一個圓圈裏標明“WM作品第二號”的一期,出版時間大概在1982年的7月。此前兩三個月,我們創辦了這份《WM》(我們)詩刊,動手油印了“作品第一號”《黃昏的詩》。

我們——陳東東、王寅、陸憶敏、成茂朝——上海師範學院中文系80級三班的四個同學,小詩刊的編輯部成員和專屬撰稿人、封面與版式的設計者、用鐵筆在鋼板上刻寫蠟紙者、油印者和裁切裝訂者,以及發行推廣者……我不確切記得我們怎樣湊成了後來在校園裏號稱“詩歌四人幫”的這麼個小團夥,也幾乎忘了我們怎麼說着說着就真的動手去創刊了。不過,一種小小的創世感——當學生宿舍幽深的走廊盡頭一間寢室亮起燈來,我們拉開門,展現攤放在桌面上剛剛誕生的小詩刊的那種感覺,一直都還在我的體內。

1980年夏天,我考入位於漕河涇鎮、桂林公園、康健園和一片農田之間的上海師範學院,9月1號報到,走進八個人一間的寢室,我認識了我這輩子遇見的第一個詩人。王寅,小我九個月,跟我睡上下鋪,喜歡坐在從屋頂垂落、被許多飛蟲圍繞盤旋的白熾燈下寫信記筆記。我對他抄錄在某個紅色塑料面日記本上從希克梅特、聶魯達到葉甫圖申科和北島的那些詩感興趣,也成了他寫在不同稿紙和信箋上的詩作的讀者,以至於同樣去把散見於新舊雜誌上的詩歌(主要是譯詩)分門別類抄在本子上,再後來,到了一年級的第二個學期,1981年春天,我也開始寫起詩來,去成爲一個詩人。

而這之於上海那樣的都市氛圍——即使是八十年代上海的都市氛圍——實在有點兒匪夷所思。更加匪夷所思的是,當年的上海,詩人竟彷彿層出不窮(那還真是個有意思的年代),這使得時在青年宮做文藝幹事、組建詩歌輔導班的王小龍所寫《致詩人》裏的幾行詩頗爲傳誦:

這個城市詩人真多

隨便扔一塊石子

準會打中其中一個的腦袋

照中文系寫作課老師的說法,這匪夷所思被誇張的修辭傳達了出來。不過把王小龍的詩句放到那時候的上海師範學院中文系,就一點兒也不會覺得誇張。我聽王寅說,僅在我們中文系80級的四個班裏,寫詩的就有八十幾個人! 一個緞面本子在系裏擔負過傳播同學們詩作的任務,傳到我們寢室,裏面已經有不少人抄寫了他們自己的詩作;閱畢,我跟王寅也在這個本子上各抄了幾首自己的詩;然後,它會傳往另一個寢室,又會添加另外的詩……中文系80級還出過一個短命的刊物,似乎是經由學生會的正規渠道辦起來的,鉛字打在蠟紙上油印,刊名叫《沖積島》。我這樣的“新秀”並無資格在上面發詩,它有沒有刊用王寅的詩呢?反正,只出了一期,它就結束了。從緞面本子和《沖積島》上,我都沒見到陸憶敏這個名字。

王寅讀中學時即已寫詩,堪稱“老詩人”,認識當時上海青年詩歌圈裏的不少人(或人物)。除了王小龍,我從他那裏還聽到過沈宏菲、張真等等名字。他跟一個考進北師大中文系的中學好友密切通信,有時候會從我們班的信箱鑰匙保管員(兼集郵愛好者)遞上的來信裏,抽出幾頁詩稿——那是他中學好友的大學同學童中貴(現筆名蘇童)所寫的詩。“很奶油”,王寅發表過這樣的讀後感。

有一天,坐在教室裏,我和他都注意到了前面一排一位馬尾辮上繫着粉紅色蝴蝶結的女生——她手捧同樣粉紅色封面的、厚厚的日記本,那是用加粗的鋼筆字題寫着“某紅詩抄”的她的詩作集。王寅看了就很有壓力的樣子,上海話輕聲咕噥:“結棍結棍……弗得了弗得了……”名叫某紅的搶眼的女生,畢業多年後皈依了佛,據說現在藏地,是一位上師。這裏提起她,因爲她當年跟陸憶敏同一個寢室,而我第一次見到陸憶敏,即把這一點也加入了最初的印象(猜想)——就是說,我可能會以爲,陸憶敏也有過一本厚厚的自己的“詩抄”……

我認識陸憶敏,或,我知道我們班還有個名叫陸憶敏的女生,也已經是大學一年級第二學期的事情了。在晚飯過後人快要散盡的學生食堂裏,王寅把我帶到她面前。大概由於先前甲狀腺手術病休,陸憶敏很少在班上出現。她穿着深色衣服,背朝着飯桌坐在長條凳上,昏暗的燈光裏面貌和姿態顯得不分明,倒是脖頸下的月牙形疤痕有點惹眼。“她也寫詩。”王寅說。我知道這種專門的介紹對王寅來說並不尋常,所以當時就很想看到她寫的詩。可是並沒有什麼詩出示。陸憶敏話不多,而且聲音很低,閒談間她提起了《紅樓夢》,說她喜歡或甚至是一個《紅樓夢》迷……我心想十二釵裏她同情的該是林黛玉吧——她的名字恰好叫“憶敏”……以後我才聽她自己或王寅說起,(跟林黛玉的情況正相反)她跟母親在一起,父親已經去世。

“WM作品第二號”的標題,來自其中陸憶敏一首近百行的詩,《我們在春天的邊緣》。我把重新出土的這本油印小冊子拿給我家太座樑小曼看,她翻了一下說:“那時候陸憶敏的聲音,比起你們都要成熟!”

——的確。在那本小冊子裏,我那首《四月》在說着什麼“但是/我們已經長大成人/我們不會像過去那樣/不管是冬天還是秋天/我們都將大聲說笑……”實在不知所謂,爲啥要大聲說笑?成茂朝好很多,他在《第二個夏天》裏談的是“那個長得像白麪包一樣幸福的孩子/又尿了一牀/哭聲/就像昨夜……”。王寅寫下《七月七日的獨白》獻給自己的二十歲生日,其題辭則是“獻給威廉·福克納”,大概因福克納死於1962年7月6日而他第二天出生,於是:“我接受了一個人所應有的/全部陽光 因此/變得強壯而且健康”……“七月七日/這聖誕節/這白色的教堂/鐘聲盪漾 鐘聲盪漾/這/人人都愛的/快樂王子”——王寅那時候的文學眼界和寫作境界,在同爲二十歲的我們幾個人裏面無疑是最高的——他這首生日獻詩,已經透出兩年後(大學畢業前)《朗誦》裏那種“謝謝大家/謝謝大家冬天仍然愛一個詩人”的調子,只是,移用他對那時候蘇童詩作用過的一個詞,略嫌“奶油”。

再來看陸憶敏的詩。她交給這期小詩刊的也不過是一首大學生詩人難免會寫的“校園詩歌”,然而這並不妨礙她彷彿天生的抒情有度和機敏調度:輕颺的,而又抑制的,幽婉的,並且迅捷的,誘導的,不乏諧趣的,經由人稱轉換呈現的自我對象化,或以節奏變化暗示的靈魂戲劇化,這些品質,即使在她不成熟的敘述裏也幾乎是成熟的。這首未曾出現在各種選本、更不會收入她的詩集、顯然是她後來不願意讓人讀到的“少作”共分五章,這裏節錄第一章(計二十四行)的首尾,以見陸憶敏的詩歌起點(當然她起始寫詩的那個時間點,一定更早得多):

走過來

聳着寬寬的肩膀

聳着雲杉兩邊向上的枝枒

聳着校園裏那杆

每天都升起的國旗

真不能容忍那多出來的

手把着帽沿正一正的神氣

……

走過來吧

在送行的花叢葉隙裏

你比春天的綠

更加親近地

盈起

讀到她的“盈起”,讓我們幾個同學都大爲期待。

知道陸憶敏“也寫詩”之後,總是經由王寅,陸續傳來了她的詩稿,數量並不算多,卻能驚心動魄。

《街道朝陽的那面》——“在生活的玻璃後面有我的眼睛/在日子的樹林中卻沒有我”——隔開(或被隔開)而觀看着外面的街景,如詩中所說,“幾乎就是一種醫學”;但那也是處境(她當時家在醫學院附近的東安新村,加之她的健康狀況,都讓我似乎有理由覺得,“一種醫學”或“種種醫學”也指涉其處境,而期望在於,“我看見你正攜影疾走/也將看見你/更快地坐進陽光之中”。那雙“我的眼睛”,後來常常要麼出現、要麼隱藏在她的詩裏,除了望過去,望出去,也回看自己,審視自己。

《我在街上輕聲叫嚷出一個詩句》卻彷彿得救,不僅因爲來到了“街上”,而且因爲“在幹得發白的草地上我唱起/……一首情歌”。最後一節:

即使小草折斷了

歡樂的人生

我也已經唱出了像金色的

聖餐杯那樣耀眼的情歌

滿臉通紅

這顯然高出同時期舒婷《神女峯》的“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一頭地,是一個更爲大膽決絕、不管不顧的判斷和表白。其“滿臉通紅”,則爲這首詩添加了好幾個情感層次。除了因爲興奮於“在街上”“叫嚷出”——被特意處理爲“輕聲”——也還因爲羞怯於此(回看和審視自己的眼睛已藏入其中)。而我會過敏於“即使……也……”之類(包括“與其……不如……”“寧要……不要……”等等)的句式和思維慣性,那種二元對立的邏輯、意識形態的教條、虛僞的條件設置,在特意處理爲“輕聲”(比如,是“小草”,“折斷了/歡樂的人生”……),特意削弱和淡化以後,仍然可能引起“滿臉通紅”的羞愧甚至憤懣——而且,是否這特意也值得“滿臉通紅”呢?在《請準備好你的手帕》那首詩裏,陸憶敏又有過“即使/你我生平各異/也請你準備好手帕”一說……對於這種方式,我認爲她未必就沒有省察。就在最後一節之前,她寫道:

我在街上輕聲叫嚷出一個詩句

瞬息滾過街頂的廣告音樂

給人遺恨

“即使……也……”這樣的句式和思維慣性,既屬於“街頂的廣告音樂”,也是“文革”中聽得人耳朵起繭的洗腦音樂。我們這代人寫詩的動機之一,正爲了杜絕、摒棄和遠離那種“給人遺恨”的音樂。陸憶敏這方面的努力,一直都格外醒目。

至於這首詩和她另幾首相關愛情的詩作的背景,就像那時候王寅一些詩的背景,我是很晚才知道的。我在這方面遲鈍到竟然是寢室裏最後一個覺察王寅和陸憶敏在談戀愛的人,可見我多麼專注於他倆的詩、我們的詩,專注於我們四個人的小詩刊。

選讀完,全文刊載於2019-2《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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