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瑞麟

貴陽乃至貴州,歷史上是多個系統的少民走馬燈般入主過的地方,因此其文化極爲多元。最終,在明清改土歸流的浪潮中,貴陽成爲漢族爲主體的城市,中原文化的影響居於主導地位,但各族文化的因子則讓貴陽更加豐富多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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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全國最沒有存在感的省會,貴陽無疑是其中的熱門備選項,即使是貴陽人自己,在談到貴陽時,通常也不清楚貴陽的歷史,就連貴陽這個名字本身,外地人通常也以爲是因爲貴陽當地陽光稀少,其實,貴陽是因爲位於貴山(今六廣門外的關刀巖)的南面才得名貴陽,

貴陽迅猛的發展態勢和出其不意的發展方向的確吸引了相當多的眼球,然而大家對貴陽的人文環境卻相對陌生,事實上貴陽人自己也非常陌生,希望這篇簡介能稍微解決被貴陽吸引眼球的人們的一些困惑。

百越系的獠人諸國及其敗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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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開始於一個叫且蘭國的地方。《後漢書·西南夷傳》在記載楚頃襄王派遣莊蹻進入雲南時說“遣將軍莊蹻船溯沅水,出且蘭,以伐夜郎,牂牁郡,系船於且蘭。”戰國時的且蘭大概就是今天貴陽的位置。

貴陽在漢代屬於牂牁郡,漢武帝在西南地區的擴張活動中,派遣唐蒙爲中郎將,從今天的四川樂山、宜賓南下入夜郎,爲建立對西南地區的統治,唐蒙上奏“發巴、蜀卒治道,自僰道指牂牁郡”。

此時,因漢匈戰爭吃緊,公孫弘“數言西南夷害”,漢武帝暫時擱置了對黔中地區的征服,僅在夜郎旁的小部落中置南夷、夜郎兩縣,歸犍爲郡管轄。直到元鼎六年,南越王趙胡舉兵反漢,漢武帝從福建、江西、湖南等多地發兵進攻南越,又命令討伐南越國的大軍順道進入夜郎國,還命令夜郎國派出自己軍隊,沿牂牁江(今北盤江)向南越進攻(使馳義侯因巴、蜀罪人發夜郎兵,下牂牁江,鹹會番禺)。

夜郎國的僕從國且蘭國國君擔憂遠征失敗,畏懼不敢出徵,抗命反抗,進攻犍爲郡,殺使者與犍爲太守。南越覆滅後,南越降將何遺受封馳義侯,率兵返誅且蘭國,順道兵入夜郎。面對漢軍,夜郎國與其諸多的僕從部落投降,夜郎王入朝,漢在夜郎故地與其旁小國設置牂牁郡,而且蘭君的命運不得而知,大概率是毀滅於漢朝的利刃之下。

西南大國夜郎國

兩漢時期,牂牁郡一直以且蘭故地爲郡治。接下來,貴陽則見證了兩個民族的興衰。

黔地是西南部省份中平原最少,山勢最綿延陡峭的省份,再加上土地貧瘠,多爲紅土,在明朝玉米、土豆傳入黔地以前,除少數河谷的地帶能夠滿足當地的文明發展,大抵上黔地並不能養育多少人口,因此即決定了黔地並不能出現一個廣泛而強大的政權,隨之而來的就是政治勢力犬牙交錯。

至魏晉南北朝時期,中央集權的衰落,使得地方勢力開始膨脹,人口也出現大規模遷徙,貴州當地的夷漢大姓主要有龍、傅、尹、董、謝五大姓。

其中,龍、傅、尹、董四大家據傳原本居於川西平原、川南高原一帶,除謝氏爲貴州本土大姓,其餘四姓皆有川入黔遷徙而來,具體的遷徙過程遷徙時間,已不可考,只能猜測很可能是爲避禍而分批遷徙至黔,而本土謝氏,其勢力範圍估計在今貴陽清鎮與安順一帶。

魏晉南北朝時,西南地區主要有以下幾大蠻族勢力,貴州中西部以及雲南東部、廣西西北部、四川西南部屬濮人,川西與雲南爲氐羌,而在貴州的東部,當時被統稱爲“南蠻”。漢武帝將且蘭地設置爲牂牁郡後,“移豪民,田南夷”,開始了貴州的第一批移民浪潮。這使得西南地區的民族狀況更加複雜了。

在各族的頻繁交往與戰爭中,貴州貴陽這片土地,逐漸變換了主人,貴州原本的居民是百越族系的獠人,在兩漢時經歷了數次大的衰落,第一次大的衰落即是文初所寫的漢武帝伐且蘭,而第二次則是王莽代漢後,將濮人系的句町王邯貶至牂牁郡,又陰令太尹周歆講起殺害,“邯弟承起兵攻殺歆”,王莽發動軍隊,對獠人所在的廣西、貴州進行進攻,獠人的力量再一次遭到削弱。

東漢末年,獠人已經被分割爲若干彼此互不聯繫的政治勢力,至魏晉南北朝成漢政權建立後,成漢皇帝李壽爲了充實成漢地區的人口,開始掠奪四川、貴州的獠人作爲奴隸勞動力。

鹹康六年,李壽派遣李奕徵牂牁,“壽既篡位,以郊甸未實,都邑空虛,乃徙旁郡戶三千以上實成都。又從牂牁引僚人入鏡,自象山以北盡爲僚人居。”

成漢引獠入蜀

獠人入蜀之初,主要是居住在成都的郊區,而後擴大在四川廣漢、簡陽、資陽等地,獠人前後被掠奪的人口大約“十餘萬家”,即使按現代的核心家庭一家三口來算,人數也大概有三四十萬,何況古代社會,家庭成員數量較現代爲多,實際上應不少於四五十萬人。

這次大規模的人口掠奪活動,更加的削弱了獠人在貴州的力量,面臨災難的獠人還不知道,再過三百年,他們腳下的這片土地,將徹底被一個新民族所征服。

氐羌系的彝族入主貴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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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中的彝族,源於《華陽國志》中所記載的“叟人”,叟人在秦漢時期,一直處於“隨畜遷徙,無長處,無君長”的狀態,距離夜郎及其附屬國能夠冶煉青銅器及青銅武器的水平較遠,對獠人系勢力無疑是沒有威脅的。

根據水西安氏彝族自己所編寫的《安氏世紀》,黔地的彝族先民在春秋、戰國時先遷移至四川漢源一帶,後因避洪水之難,度過金沙江,遷移至雲南東北部的會澤、東川一帶。部落首領瀆母吾娶妻三人,生育有六子,其中五子慕剋剋、六子慕齊齊最終遷移到了黔地。

慕剋剋一部傳至第十七代,逐漸將安順、清鎮一帶代獠人征服,因古代安順原爲獠人普里部落的地盤,所以這一支彝族先民又被稱爲普里部。

慕齊齊之子濟火,本居於雲南東川故地,因諸葛亮南征時,曾爲其納糧開道,有功受封,到第二十世時遷至貴州大方地區,到第二十五世(估計爲魏晉南北朝時期)妥阿者征服了貴州西北地區的仡佬族先民,史稱阿者部,至第四十七世時,已經在貴州西北部建立了的統治秩序,部落首領內附於唐,因彝族先民被稱爲“羅羅”,所以受封“羅殿王,史稱爲羅氏鬼國或羅甸鬼國。

但從零星的史料估計,羅氏鬼國應該不是一個穩固的王朝,羅氏鬼國的內部應當有大量擁有相當獨立性的部落存在。

而原先的獠人,根據估計當時仍然佔領着今天貴陽的核心地區,直到北宋初年,濮人完全被彝族先民趕出了貴陽,歷史上除且蘭外,貴陽即將獲得一個新名字,而這個名字演變爲了“築”,貴陽人也自稱爲“築人”。

唐末時貴陽屬矩州,這一代仍屬前文所提獠人謝氏家族的統治,五代時黔地西北部的羅氏鬼國阿者部落中的一部落首領主色發兵攻打矩州,將獠人徹底從貴陽驅逐,主色將矩州更名爲“黑羊箐”,而“箐”據說在彝語裏,意爲山間的大竹林。

貴陽的竹是有名的,明代所著《貴州通志》(萬曆)記載,貴陽出產的竹子共計十五種,有紫竹、綿竹、叢竹、鳳尾竹、羅漢竹、筋竹、水竹、白竹、苦竹、實竹、刺竹、瀟湘竹、畫眉竹、斑竹、箭竹。明在貴陽設貴竹長官司,清則設過貴築縣。

竹與築讀音類似,在文教落後的黔地,應當是將竹誤以爲築,故後稱貴築縣,築城、築人的名號因此流行開來。

貴陽築城廣場

宋太祖開寶七年(974年),佔據貴陽的主色部首領普貴進京朝貢,趙匡胤有《敕普貴書》,其中說“唯爾貴州,遠在要服”,同時又“賜王爵,以鎮一方”,然而主色一部在975年卻遭彝族另一支系宋氏彝族擊敗,退出貴陽,退守至鴨池河一帶,

宋氏與主色部則以鴨池河爲界,宋氏自稱爲水東宋氏,而主色部這一支則自稱爲水西安氏,也是這一年貴州逐漸出現於公文之中,而當時的貴州則主要指現在的貴陽地區,

元至元十六年,元軍佔領貴陽,將貴州城更名爲順元城,然後民間甚至官方的《招捕總錄》仍以貴州爲其稱呼,貴陽直到明初,“貴陽”、“貴竹”逐漸開始成爲今日貴陽的名字。但即使在崇禎末年,徐霞客遊貴陽時,仍將貴陽稱爲貴州城。可見貴州城在當時的確是稱呼現今貴陽的主要稱呼。

驛道搬來的貴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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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時期,貴陽應當只有土著城牆,居民主要是仡佬族、苗族、布依族、彝族的先民。元軍佔領貴陽後,也帶了蒙古人與西亞的僕從軍。

元統一中國時,貴州之地分屬四川、湖廣、雲南三省。貴陽的發展狀況遠落後於黔西北、播州、思州,而元代爲鞏固統治而大興“站赤”,全國以大都爲中心,設站1500處,其中在湖廣、四川、雲南三省共設站赤400多處。

在今貴陽地區,元朝修築了五條驛道,一是由湖廣至貴陽的湘黔驛道,二是由雲南至貴陽的滇黔驛道,三是重慶至貴陽的川黔驛道,四是由貴州至廣西的黔桂驛道,五是經宜賓、畢節、威寧、曲靖、昆明的川黔滇驛道,除第五條驛道外,其餘四條均過貴陽。

驛道開通後,落後的貴州被納入全國驛道交通網絡,幹道由元朝統一修築、養護、經營、管理,貴陽可與內地聯通,並可通往緬甸。明代進一步在元代所建的五條驛道上加設更多的驛站,設置關隘,派駐重兵於沿途把守。

貴州古驛道

這反映在貴陽的城市地名中,現存於貴陽地址中且經常爲貴陽人所去的地點尚有蔡家關、鹿衝關、湯粑關。

洪武十四年(1381年),朱元璋令傅有德、藍玉、沐英率大軍進攻雲南的元朝樑王,朱元璋讓他們率一支精銳從四川敘永出發,依川滇黔驛道,進入貴州威寧,然後從威寧進入安順,在沿安順進入曲靖相機於元軍決戰。

朕嘗覽輿圖……當自永寧選遣驍將別率以軍以向烏撒(貴州威寧)大軍繼自辰、浣以入普定(貴州安順),分據要塞,乃進兵曲靖。曲靖,雲南之喉襟……出奇制勝正在於此。

如今的安順屯堡人就是明軍留在當地的江南部隊,明初江南漢人的方言與服飾被屯堡人較大程度的保留了下來,而其命運的開始是從黔道開始的。

除去滿足軍事用途的驛站,明朝豐富了其驛傳制度,驛站開始精細化,“傳官文書爲驛,運糧餉爲站,遞軍報爲鋪。”驛道的開通極大的豐富了貴陽的文教與文化。

1382年,明軍將元樑王從雲南驅逐以後,同年,即在今貴陽建立貴州都指揮使,貴陽城開始拓建,第一次,矮小的土城被替換爲磚石城牆。隨駐軍與驛道而來的,是被強制移民的江南與中原的工匠、農戶,雖然他們的來路上充滿了苦難,但最終徹底奠定了貴陽的格局。

1382年的拓建,貴陽第一次大規模的新建城垣、道路、河道、橋樑,包括大批衙門、寺廟,爲滿足駐軍需求還需要打造武器、製作農具,據估計當時貴陽匠戶不下數千家。

至晚清,貴陽的工商業已形成“七十二行”,穿着如綢緞行、紗布行,生活必需品如鹽業、米穀雜糧業,手工製品如金銀首飾行、瓷器行,西方新傳入的行業如照相業。

除工商業外,看明清城市是否發展起來還有一個必要指標,即會館數量,只要有外地商人在某地紮根,必建有會館。

伴隨驛道的發展,貴陽最早出現的是兩湖客民於順治年間所建的兩湖會館,後分爲湖南、湖北會館, 之後是江西會館,後四川人流入貴陽,始有川會館,然後是江蘇、安徽商人所建的江南會館,浙江商人建浙江會館,福建人建福建會館,廣東廣西人又合建兩廣會館,山西陝西人又合建山陝會館,雲南人又建有云南會館。共計11省,9個會館,可以窺見,貴陽已經完全融於全國商貿網絡。

驛道的建設也徹底將貴州乃至貴陽變成了一座移民城市,明代遷入貴州的軍屯、民屯、商屯已經歷時兩百多年,形成了本地人的認同,他們將清代新遷入貴州的漢民稱爲“客民”。

到乾隆年間,遷入貴州的客民已達八萬戶,如按一家五口算,大約四十多萬人。而據道光年間的《黔南職方紀略》,整個貴陽府(不包括過去的水西領地修文和水東領地開陽)客民應當一萬戶以上,《黔南識略》說:

會省五方雜處,江右、楚南之人爲多。世家大族率敦名節,土習彬雅,人戶櫛比鱗次,承平日久,漸習繁華。

而貴州和諧的民族關係也使得整個明清乃至民國時代,基本沒有民族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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