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13日,柬埔寨海關官員在來自莫桑比克的貨船集裝箱中發現了超過3.2噸象牙。視覺中國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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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章原發表於中國青年報旗下國際資訊媒體《青年參考》。

在非洲的一些國家,貧窮的人們不惜冒生命危險偷獵大象維生。偷獵不僅使有獠牙的大象越來越少,也使象牙尺寸“縮水”。如今,一些志願者和環保意識覺醒的當地人將阻止偷獵的希望寄託在教育上。他們想告訴這裏的人們:在蓬勃發展的旅遊業中,活着的大象比死象更有價值。

作者 | 胡文利

“沒價值的大象”成爲內戰倖存者

一羣大象在非洲國家莫桑比克的戈隆戈薩國家公園裏漫步。和其他非洲象不同,這羣大象中無論公母,許多都沒長獠牙,或者只長了很小的兩顆。那是長達17年的莫桑比克內戰留給這個種羣的集體印記。

內戰期間,戈隆戈薩保護區90%的大象被屠殺,數量從4000多頭降到了三位數。象牙流向市場,換來的資金被投入戰爭,象肉則供戰士食用。一些沒有獠牙的大象,因“沒有價值”,成爲浩劫的倖存者。

和許多非洲國家一樣,莫桑比克前腳剛脫離殖民時代,後腳就陷入了動亂。1975年該國獨立後,執政黨與反對派隨即爆發衝突,國家陷入內戰的深淵,直到1992年才宣告停戰。

然而,大象沒有隨着戰爭結束而停止流血。貧困和動盪常年困擾着這個國家,偷獵活動依然猖獗。據英國《獨立報》報道,以尼亞薩自然保護區爲例,大象數量已從2011年的1.2萬頭驟降至1500頭,平均每天有4頭大象死於偷獵者之手。

2018年4月,莫桑比克警方在首都馬普托的港口截獲了從434頭大象身上割下的3.5噸象牙,這是有史以來最大的象牙走私案之一。“野生動植物保護國際”組織警告稱,再不阻止偷獵,大象將很快滅絕。

同年7月,慈善組織“無國界大象”在博茨瓦納國家公園裏發現了90具大象屍體。“自從開展調查以來,我們每天都在清點大象的屍體。”組織負責人邁克·蔡斯告訴英國《電訊報》,“這是非洲最嚴重的偷獵事件之一。”

慘遭毒手的多爲公象,因爲它們的獠牙大、分量足。在奧卡萬戈三角洲野生動物保護區的水源附近,偷獵者用大口徑步槍放倒大象,劈開其頭骨,將象牙連根挖出。有些大象連鼻子也被砍下。

瘋狂的偷獵行爲使象羣悄然發生了變化。“在亞洲象中,公象有獠牙,母象沒獠牙;在非洲象中,公象和母象都有獠牙。”《不列顛百科全書》如此介紹象牙。但現在,越來越多的非洲母象變得像亞洲母象一樣,不長獠牙。

據美國《國家地理》雜誌報道,科研組織“野生動物觀察”近日對莫桑比克的200頭成年母象進行調查,發現在經歷過內戰(1992年前出生)的母象中,一半以上沒有象牙,它們是戰爭的倖存者;引人深思的是,戰爭後出生的母象中也有多達三分之一沒長象牙。

象羣行爲研究專家喬伊斯·普爾告訴《國家地理》,通常情況下,公象的獠牙從尺寸到重量都優於同齡母象,是偷獵者的主要目標,但公象越來越稀少,偷獵者將目光轉向母象。它們的象牙相比之下不那麼值錢,但更容易狩獵。“隨着大象年齡增長,你會發現無牙的母象比例越來越高。”普爾說。

偷獵讓生存劣勢變優勢

“不長象牙的現象如此普遍,說明了一個事實:猖獗的偷獵活動不只將某些個體從種羣中抹去,還能對整個種羣造成深遠影響。”美國動物學家瑞安·朗告訴《國家地理》。

在自然選擇中,只有2%至4%的非洲母象不長象牙。然而,偷獵行爲硬是將它們的這一劣勢扭轉成生物學上的優勢——不長象牙的母象更有希望從獵槍下倖存,並把這個特徵遺傳給後代。

變化並不侷限於莫桑比克,在偷獵猖獗的其他國家,大象發生了相似的改變。本世紀初研究者對南非阿多大象國家公園進行的調查發現,當地174只母象中不長獠牙的比例高達98%。

偷獵不僅使有獠牙的大象越來越少,也使象牙尺寸“縮水”。根據美國杜克大學和肯尼亞野生動物保護局的研究,在偷獵重災區肯尼亞南部,2005至2013年間記載的象牙比1966至1968年間(即非洲大規模偷獵開始之前)的象牙小得多;從偷獵者的天羅地網中倖存下來的大象,公象獠牙平均縮小了五分之一,母象獠牙縮小了三分之一。

供職於坦桑尼亞南部大象研究項目的約瑟芬·史密特指出,遺傳可以決定象牙的尺寸。針對小鼠、狒狒和人類的研究證明,切牙的大小受遺傳因素影響很大,而象牙正是一種過度生長的切牙。

根據《不列顛百科全書》的記載,象牙作爲大象的獠牙,用於防衛、進攻、挖掘、剝樹皮等。在打鬥中,象牙可以保護脆弱的象鼻;在乾旱季節,大象依靠獠牙在乾涸的河牀上挖洞取水。儘管尚未有科學家將有牙與無牙的大象進行全面對比,但史密特認爲,沒有獠牙的大象也找到了生存之道。

“我們發現,沒有獠牙的大象會用鼻子和其他牙齒剝樹皮。”她說,有些大象換了“菜譜”,轉向更容易剝皮的樹種,有些會從其他大象那裏“蹭飯”,比如在其他大象飽餐過的樹幹上尋找啃咬的缺口,這些“槓桿支點”能讓它們更輕鬆地撬動樹皮。

對於大象改變行爲模式,瑞安·朗不怎麼樂觀。“大象是生態系統中的關鍵,它們能爲其他物種創造棲息地,許多低等動物非常依賴它們。比如,某些蜥蜴喜歡在大象啃過或撞倒的樹上安家。”他警告稱,如果大象的行爲發生變化,整個生態系統會隨之改變。

對吃不飽飯的人來說,“愛動物”太遙遠

莫桑比克是世界上最貧窮的國家之一,據法新社報道,許多當地人不惜冒生命危險偷獵維生,甚至有護林員“監守自盜”,因偷獵入獄。

在莫桑比克西南部,46米高的馬辛吉爾大壩分隔了兩個世界。堤壩一側是全球最大的跨國公園“大林波波”,許多保護動物棲息於此;另一側是馬辛吉爾鎮,它有個不好聽的諢名:偷獵窩點。來自不同國家的偷獵者在鎮上游蕩,伺機突破脆弱的屏障,對大壩另一側的保護動物實施致命一擊。在大林波波3.8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每一天、每一個物種都有個體死去。

不同於其他著名景區附近的熙熙攘攘,馬辛吉爾鎮十分冷清,中心地段的餐廳內食客寥寥。一些人交頭接耳,言談間提到要“溜”進南非“找活兒幹”,還有人坐在破舊的塑料餐椅上,警惕地東張西望。

“我們的工作是阻止這些混蛋。”來自南非的動物保護者文斯·巴卡斯告訴美國《太平洋標準》雜誌,“大多數偷獵者來自周邊地區,他們一貧如洗。只要能殺死一頭大象,得到的報酬就比他們工作一輩子都多。”

巴卡斯去過馬辛吉爾鎮,他說那裏的人大多在赤貧中掙扎,其中不少感染了艾滋病。他們衝巴卡斯嚷嚷:“滾蛋,你們這些白人!你們愛動物勝過愛同類。”他意識到,殺死個把走投無路的偷獵者沒有意義,阻止不了越來越多的人走上犯罪道路。

《太平洋標準》指出,在大林波波跨國公園這樣的地方,動物是旅遊業的基礎,但如果人們家裏沒有食物和水電,也無法在旅遊業中謀得一份差事,那麼他們根本無從培養對野生動物的認識和喜愛。動物對他們來說,只是一錘子買賣。

“問題在於,動物死了比活着更值錢。”南非瀕危野生動物信託基金會的項目經理康斯·霍格斯塔德坦言,“10萬人當中,可能只有20人靠保護區旅遊業爲生,其他人都無法從中受益。”

在撒哈拉沙漠以南,人口以每年2.5%的速度增長,是亞洲和南美人口增速的兩倍以上。“非洲人口正在呈指數級增長。”在南非克魯格國家公園邊界經營高檔旅館的傑森·弗萊舍告訴《太平洋標準》,“我剛從馬拉維回來,那兒沒有商業發展空間,人們飯都吃不飽,只能靠獵殺大象和獅子過日子。保護動物對他們來說是太遙遠的事。”

在孩子們心中埋下“愛動物”的種子

巴卡斯意識到,阻止偷獵者不能只靠槍。他成立了非政府組織“綠色兒童”,打算向孩子們展示關於野生動物的知識,培養他們對這些生靈的愛。“這比端着槍守在灌木叢裏更能拯救野生動物。”他說。

32歲的佈雷特·霍利是私人導遊,他對克魯格國家公園的動植物和園區內大大小小的私人保護區瞭如指掌。這些保護區的所有者和遊客大多來自歐美的富裕階層,他們一擲千金,白天扛着長槍短炮拍動物,或者在草原上體會追逐野生動物腳步的快感,晚上睡在奢華度假村的木屋裏。

霍利大部分時間與遊客待在一起,這是他的工作,但他的心在保護區外貧苦的當地人身上。他相信,保護動物的關鍵是發展旅遊業,而阻止偷獵的關鍵是教育。

在一片水塘附近,霍利帶的團遇到了一頭高大的非洲公象。它用鼻子卷着樹枝和樹葉,在泥濘中艱難前行,與人們的距離只有十幾米。

“看,多麼美的動物!它沒有把我們視爲威脅。這是一種特權,如此接近大象的機會可不多。”霍利說。在他正前方,兩頭大象悠然地穿過馬路。

“這些大象已經活了40多歲,了不起,很多人願意花錢來看它們。”霍利緩緩說道,神情若有所思,“問題是,住在保護區外的人也能從中受益嗎?野生動物是不是隻屬於白人的奢侈品?當你什麼好處也撈不到,你很難愛上保護區和野生動物。”

霍利加入了名爲“滋養”的慈善組織,迄今它已爲當地11所學校提供了教師培訓,並通過這些教師影響了1400多名學生的自然保護觀念。“滋養”的總部位於有6000人口的貧窮村莊希賈格,在那裏,希望正在萌芽。

每天下午,20名學齡前兒童準時出現在幼兒園裏,學外語、踢足球、給垃圾分類,學習野生動物知識,並在老師帶領下跟動物“親密接觸”。“我們希望培養孩子們保護動物的意識。”比利時志願者莎娜·萬迪克說,“這樣,他們長大後就能對偷獵說‘不’。”

當地志願者馬丁·馬塔貝爾每天給這些孩子準備兩頓飯,他認爲,填飽孩子們的肚子跟教他們學知識同樣重要。“如果你的肚子在咕咕叫,你是什麼也學不進去的。”他說。

28歲的志願者普林斯·恩庫納未來想當導遊,正在努力考證。“如果你沒錢吃肉,去找工作啊。等到動物都沒了,拿什麼餬口呢?”他覺得,偷獵者貧窮是因爲他們懶惰。

恩庫納、巴卡斯和霍利都將阻止偷獵的希望寄託在教育上。教育能從根本上改變貧窮,讓越來越多的人在堤壩另一邊找到工作,或許還能解決非洲更大的問題——人口過剩。

他們想告訴這裏的人們:在蓬勃發展的旅遊業中,活着的大象比死象更有價值。

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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