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寸土寸金的望京，何念所在的公司租了3間辦公室，佔據樓層的一半面積，專門隔出一間VIP接待室接待配資過千萬的大客戶。

市界注意到，前臺接待登記單上顯示約一個星期內的訪客，來面試的人很多。在市界之前，當天已有約4人來面試銷售等崗位。張永華告訴市界，計劃在外地再開一個分公司，“辦公室已經買好了。”

平臺不同，但忙碌類似。

“公司說的是雙休，但實際只休1天。”成都一家線上配資平臺的業務員王貴興告訴市界，現在市場好點，加班更是常態，常常深夜還要回復客戶的諮詢。

爲了完成業績拿到提成，週末股市不交易時，業務員也不能閒着，要到處找客戶，並將公司分析的下週大盤可能性反饋給已有客戶。“有的客戶做一個月就不做了，我們怎麼拿提成嘛！”王貴興顯得有些無奈。

王貴興告訴市界，公司光是業務員就有一百多個，一天的入金量（投資者本金）超過500萬元。

這樣的火爆場景讓人彷彿回到2015年。

配資，老股民並不陌生。2015年大牛市時，處於灰色地帶的股票配資風光無限，無數人瘋狂涌入這個“大賭場”。

據監管層排查，2015年的場外配資主要通過恆生公司HOMS系統、上海銘創、同花順系統接入證券公司進行，接入的客戶資產規模合計近5000億元，僅HOMS系統就有約4400億元。

▵2015年8月，北京，

一行人從“股票配資 抵押貸款”招牌下經過

因爲A股市場出現罕見的大幅波動，當年5月起，證監會多次警示場外配資的危害性，並展開了全面清查，加上市場轉熊，場外配資在七八月份以後急劇降溫，逐漸銷聲匿跡。

2016年，證監會對十多家券商以及中介機構開出了罰單，恆生網絡、同花順、銘創公司三家網絡公司被定性爲非法經營證券業務，恆生網絡被處罰約3.296億元，同花順被處罰約653萬元，銘創被處罰約2848萬元。浙江豐範和杭州米雲兩家配資公司則分別被處罰3638萬元和4648萬元。

這輪罰款還沒繳齊，配資竟又悄然迎來了春天。

02

投資者要賭一把

“行情這麼好，爲什麼不賭一把？”

雖然監管層不斷警示場外配資風險，但在暴利的誘惑下，還是有投資者不顧一切地衝進場去。“95後”投資者孫離就是其中之一。

孫離對這輪行情很有信心，他只是擔心碰到不透明的公司，被卷錢跑路。“我用的配資平臺是朋友介紹的，但在網上信息很少，到處都找不到地方可以下載，一開始我也擔心錢取不出來被朋友騙了。後來我覺得自己多慮了。”

3月8日，孫離第一次使用配資炒股，用10倍槓桿配資10萬元，買的是知名妖股東方通信。當天，東方通信跌停收場。

“開盤過後半個小時賺了三四千，結果尾盤暴跌砸盤，虧了三千多。”孫離告訴市界，在配資之前他在東方通信收了3個漲停。

幸運的是，孫離並未全倉買入，沒有在第一天就把本金賠光。

孫離有些後悔，但後悔的不是配資本身，而是後悔沒有早點配資，“要是配資吃到3個漲停多好。”

事與願違，3月11日東方通信再度跌停。由此推算，孫離本金虧損已接近平倉線。

連收跌停並未讓孫離放棄配資，他和朋友輪番試驗、尋找又好用管理費又便宜，還能提現的配資平臺。孫離試驗平臺是否靠譜的方式也比較簡單，看網上信息、下載量是否多，並充值100元用體驗金炒股，看能不能提現。

對於監管部門關於配資風險的提醒，他顯然並未放在心上。

孫離最終賭輸了。3月14日，東方通信全天漲幅5.33%，但早盤的低開讓孫離慘遭平倉。

孫離前期已基本是滿倉投入股市，這次配資本金不大，但虧損還是讓他陷入了捉襟見肘的地步。

由於加了2至10倍的槓桿，配資變成了一個高風險遊戲，就像炒期貨一樣，看對方向也未必贏，行情中一個小波浪就可能把投資者幹翻。

03

配資公司的生意經

爲了讓投資者“上船”，配資平臺推出五花八門的營銷活動，提供的槓桿倍數極盡誘惑，線上平臺尤甚。

市界隨機查詢十多個線上配資平臺發現，根據投資者本金大小不同，槓桿也不盡相同，但10倍最高槓杆幾乎是標配。“秒到賬”“十分鐘到賬”成爲不少配資平臺宣傳資金雄厚的噱頭。

一般平臺最高可以配到2000萬元，但也有配資平臺宣稱，可以配資5000萬元。

配資平臺的激烈競爭體現在起配金額上，就是“大小通吃”，投資門檻之低令人咂舌。

市界與多家配資公司的業務員交流瞭解到，他們的起配門檻一般在2000-3000元。但在一些線上配資平臺，起配金額低至500元甚至100元，100元最低可以配2倍槓桿，加上本金後總操盤資金只有300元。

爲了吸引用戶，配資平臺推出類似“大酬賓”活動，免費體驗幾乎成爲配資平臺標配。

投資者只要充值100元-200元不等的本金，就可以體驗2000元、3000元甚至更高金額的操盤資金，操盤時長一般在1-2個交易日，且無需支付利息，配資平臺稱“盈利全歸您，虧損我承擔。”

更有配資平臺大方開啓“送錢模式”，宣稱“只要註冊就可以送888大禮包”“註冊可以送8888元操盤金，會員存送100%操盤金”“新用戶註冊並實名認證後可以領5000元實盤基金”……有配資平臺稱，累計已送出實盤資金57.09億元以上，目前這一數字還在增加。

還有配資平臺會在客戶金額達到一定量後，配備“老師”指導客戶買股。

配資平臺之間看似都是同質化競爭，躺着賺錢，但其實也有各自的盈利模式。

利息是常規收入，一般要求提前和本金一起打入配資公司賬戶。爲了迴避監管風險，配資公司一般稱利息爲管理費或服務費。

按天策略、按月策略基本是配資平臺標配，平臺不同，收取的利息也不盡相同。通常配資期限越長，利率越低；同等配資時長下，槓桿越高，利率越高。

股票配資利息一般爲月息1.5%-3%，折算爲年化利率爲18%-36%。投資者如果按天或按周配資，那利息要高的多，多者年化利率能接近100%，堪比今年央視“3·15”晚會曝光的高息網絡貸款。

除了利息，配資公司賺錢的另一個祕密武器是股票交易中的佣金差。

北京一家配資平臺的業務員陳偉告訴市界，他們公司的“互惠策略”10萬元15天起做，可以免除利息。

免息不等於免費。陳偉告訴市界，互惠策略下，公司是收取客戶盈利的一成作爲報酬。如果投資者虧損了，公司不收取任何費用。“我們也是對接到市場去的，沒什麼虧不虧的。”

也就相當於，投資者可以免費用別人的錢去“練手”？這種天下掉餡餅的好事真的會存在嗎？

配資公司顯然不會做“活雷鋒”，蹊蹺在高佣金上。陳偉告訴市界，公司的所有交易費用按千分之四收取，並表示“一點都不高”。

實際上，目前部分券商的佣金已經降到了萬分之二，一些資金量大的甚至可以降到更低。按1000萬元的成交額計算，券商實收2000元交易佣金，但配資公司卻要按40000元收，利潤空間非常大。

如果配資公司給投資者用的是有分倉功能的交易軟件，可以在交易中直接扣掉高額的佣金。如果配資公司採取出借私人賬戶的方式，就會讓券商爲自己的個人賬戶定一個高佣金，然後找券商返傭。

04

陷阱無處不在

處於地下的場外配資，信息披露並不透明，虛假宣傳普遍存在，有的配資平臺，甚至未寫明所屬公司。

市界隨機選取7家線上配資平臺，通過國家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查詢其背後公司主體經營信息發現，其中4家都曾因“通過登記的住所或者經營場所無法聯繫”被工商部門列入經營異常名錄。

部分配資公司狡兔三窟，註冊了大量配資平臺，一有風吹草動就換馬甲。市界發現，深圳市簡信達實業有限公司持有牛弘配資運營主體深圳市星雷科技有限公司（下稱“星雷科技”）99%股權，同時旗下還有配資平臺簡配資。

牛弘配資可謂問題多多，不僅存在多域名跳轉的情況，網站時常崩潰，還涉嫌虛假宣傳。

牛弘配資自稱曾入選“2019胡潤新金融50強”，並在官網披露了榜單和獎牌圖片，但市界在官方榜單上並沒有發現其身影。在百度搜索牛弘配資，首頁出現其與紅杉資本集團融資20億元完成簽約儀式的報道，並配有簽約現場圖，但星雷科技股東中並沒有紅杉資本。

虛假宣傳只是毛毛雨，如今，配資平臺林立，詐騙陷阱防不勝防。

目前，配資賬戶大致有兩種，一種是配資公司找個人開具的股票賬戶；另外一種是類似恆生HOMS系統的分倉系統，可以將一個賬戶拆分成母賬戶和若干子賬戶，投資者通過子賬戶進行交易。

分倉系統又分爲實盤和虛擬盤，實盤的子賬戶可以通過系統對接母賬戶，實現真實交易，但這種模式被監管禁止，基本都是配資公司悄悄在做；虛擬盤看似在交易，實質根本沒有連接到券商，只是在配資公司內部進行對賭。

如果投資者不幸在虛擬盤成交，那就意味着，投資者不但花了高額利息、交易費，虧損的錢其實也是被配資公司賺走了，而盈利後錢能不能拿到，還得兩說。

在配資中，配資公司作爲放款方，往往佔據強勢地位。

一般來說，配資的流程是：投資者和配資公司約定好配資槓桿和利息，先行將本金和利息支付給配資公司，配資公司再將含有配資資金的賬戶分配給投資者使用。

張永華告訴市界，如果是網上籤訂合同，雙方談好條款簽好合同後，投資者需要把本金+利息先打到公司賬上。收到款後，公司纔會給投資者開賬戶，並把合同的原件給投資者發過去。

這也意味着，風險全部被轉嫁到投資者身上。如果一旦選擇的配資平臺不靠譜，投資者在付出本金的那一刻，就面臨全部失去的風險，且很難維權。

投資者與配資公司之間的糾紛不少，網絡上，關於“xx配資平臺詐騙”的消息屢見不鮮。

05

貓捉老鼠的遊戲

2015年的監管風暴，讓股票配資從灰色地帶變成了“黑色地帶”。如今，配資風又起，各個平臺爲了躲避監管，也是各出奇招。

恆生HOMS、上海銘創等配資分倉“神器”被禁，但也有一些小公司悄悄提供類似服務。

爲配資公司做系統開發的田飛告訴市界，現在類似恆生HOMS的分倉系統仍然可以做，他們現在只接熟人的單，不熟悉的一概不接。爲了更好地規避監管排查，田飛一般建議客戶將賬戶整體規模控制在2000萬元以內，單個子賬戶的規模不要超過500萬元。

不少配資公司則直接找員工或親戚朋友開具真實賬戶，再將賬戶給配資人使用，監管監控更加困難。

爲了徹底躲避監管，一些配資公司乾脆把賬戶放在了香港。

有業內人士對市界表示，香港監管更爲寬鬆，中國證監會鞭長莫及，於是配資公司在香港券商開戶，客戶配資後，通過滬港股或深港通“資金北上”買入內地股票。

儘管一路小心行事，場外配資沉渣泛起並越演越烈，還是引起監管層警覺。

2月25日，證監會新聞發言人針對場外配資報道增多，要求券商嚴格執行經紀業務及融資融券客戶適當性管理，加強異常交易監控。

3月18日，內蒙古證監局通告，西部證券包頭鋼鐵大街證券營業部負責人劉某在任職期間，不落實證監會關於賬戶實名制的監管要求，組織賬戶出借及配資活動，併爲雙方提供擔保，擾亂證券市場秩序，被要求免除職務。

同日，浙江證監局公告稱首創證券杭州文二路證券營業部負責人金煒棋，違規爲其他證券公司客戶與他人之間的融資以及出借證券賬戶提供中介或其他便利，被證監局認定爲不適當人選。

風聲越來越緊，這對配資公司震動很大，但很多公司並不想放棄。

在成都做線上配資的王貴興坦言，最近客戶諮詢排查場外配資風險的確實增多了。但他認爲，公司是正規平臺，排查配資後，不正規的配資平臺越來越少，對公司是好消息。

在上海做線下配資的孔森奇看來，目前線下的配資，是點對點模式，民間借貸性質，籤的是借貸合同，不屬於證監會職能範圍，也不存在所謂的合法不合法問題。

上一輪牛市生於槓桿，也死於槓桿。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投資者和配資公司似乎已經忘掉了之前的傷痛。

當牛市潮水再次退去，誰來買單？

（文中何念、張永華、王貴興、孫離、陳偉、田飛、孔森奇均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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