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蝦仁炒飯沽清了。”

眼看我的前面只剩下四個人,矮仔成後堂的夥計卻出其不意地吼了這麼一嗓子。

蜿蜒的隊伍瞬間化爲烏有,只有我不死心地仍湊近點餐檯:“真的沒有了嗎?”

一臉疲憊的大姐懶洋洋擡眼看我一眼:“還有半碗,要嗎?”

半碗蝦仁炒飯沒喫完,大雨已經劈頭蓋臉下了下來。

1

穿過一座並不長的棧橋,就從簇新的臺南高鐵站穿到連通的火車站臺。買一張25臺幣(5rmb)的票,就可以搭火車到臺南市中心的臺南火車站。火車票是打孔的硬紙板,火車亦是老舊的,吭哧吭哧開得緩慢。鐵軌鋪在半空,一路上如行在雲端,將長榮大學、臺糖廠拋在腳下。

臺灣作者譚端寫臺北,先擡出臺南作比較:

“雖然處處有中國地名的街道,但是臺北卻不是純正的中國味的城市,如果要在臺灣找中國味,應該到臺南。”

臺南迎接我的,不是什麼中國味,而是烈日與塵土。

火車駛入臺南站,彷彿從雲端落了地。出了車站,馬路兩邊的商鋪擠作一團,騎樓也明顯上了年頭。時間是清明節前一天,然而日頭毒辣得讓人疑心已經是夏天。後來讀美女教授林文月寫來臺南尋祖,第一句就是“五月的臺南,炎陽炙人”,不禁心有慼慼焉。

臺南也是有過大江大海和波濤洶湧的地方。2009年夏天曾經舉行過一場跨海峽帆船比賽。以廈門五緣灣爲起點,終點是臺南安平港。這條路線,就是1661年鄭成功率領船隊擊退荷蘭“紅毛鬼子”,拿下臺灣統治權的路線。

今天的臺南人,仍然習慣將臺南稱爲“府城”或是“南都”。在大概200年的時間裏,這裏曾經是臺灣的首府。直到1879年,臺北取而待之。臺南書寫歷史的使命似乎就此退場。

後來也有過讓人捏緊了拳頭的時刻。1951年,白色恐怖時期,作家葉石濤在全美戲院看完電影《紅鞋子》(大陸譯成《紅菱豔》),出門即被被捕,在牢裏蹲了三年。

臺南全美戲院

今天全美戲院仍在,依舊矗立在離赤崁樓不遠的永福路口。戲院直到今天都堅持用手繪的六呎四海報。但今天的臺灣人說起這家戲院,常提起的不是海報,而是李安。1971年,戲院轉型爲播放二輪洋片的影院,用一張票錢可以看兩部電影。在臺南一中就讀的李安就在這間戲院完成了自己的電影啓蒙。

作家葉石濤在2008年去世。如今他常被人提起的,也並不是他在牢中的經歷,而是他小說中寫到的臺南小喫:

把手伸進褲袋搜了搜,喜出望外地找到五張一塊錢紙幣,我決心在『米街』邊的點心攤聚落『石鐘臼』,喫一碗府城頂有名的米糕了。那米糕香噴噴的肉燥,鬆而香的魚鬆落進肚子裡的時候,我顧不得失儀,吁了一口長長滿足的嘆息。其實只一碗是解決不了我的飢餓感的,起碼我可以喫得下十幾碗,另加幾碗魚丸湯。

在臺南僅僅半天,我已經被這裏的小喫陣仗折服了。牛肉湯、鴨肉羹、碗粿、四物湯、甜豆花……海安路和民生路上,滿眼都是小喫店。坐上一輛回民宿的出租車,我忍不住問司機:“請問,臺南除了小喫業,還有別的產業嗎?”

2

但是臺南,本來就是爲了喫啊。

第一次去臺灣,狼心總是大一點。臺北是當然要去的,墾丁靠太平洋,清明期間又有春浪音樂節,也是要去的。朋友向我拼命推薦臺南,理由簡單,就是喫得好。

到了臺南就後悔了,預定停留的時間太短,哪裏喫得過來?

康樂街上有很多買牛肉湯的鋪子

在神農廟旁的康樂街上喫了牛肉湯。一口熱氣騰騰的大鍋就支在店門口,肉片材料都在一旁的架子上,紅紅的極爲惹眼。臺南的牛肉湯是先用棒骨和洋蔥頭一起燉出原湯,再把片好的肉在滾湯裏燙熟。牛肉講究新鮮,都是當日新宰。端上來,湯極鮮,微微的甜口,而肉是粉紅色。

臺南牛肉湯

老闆是個敦實的中年漢子,除了教我們如何把牛肉片蘸醬油膏和薑絲喫,還推薦店裏的炒菜:“炒牛心,很好喫的。”他話語短促,卻自信十足。

炒菜要到後堂,沒過多久,他就端着冒着鍋氣的盤子出來,想來是口旺火的大鍋。盤中除了牛心,還點綴了翠綠的空心菜杆和鮮紅的辣椒,正是最刺激食慾的色彩組合。

3

美食作家焦桐曾在《臺灣味道》裏建議:

外地人來臺南,要品嚐古早味,若無把握,不妨按“『阿』字輩尋索,像『阿美飯店』、『阿霞飯店』;連小喫也是,諸如開元路的『阿銘鱔魚意麪』、公園路的『阿輝炒鱔魚』、西門路的『阿鐵鱔魚意麪』、民族路的『阿江鱔魚擔』……

但我發現阿江鱔魚完全是偶然。在民生路上喫完碗粿、四物湯和甜湯,走到民族路的時候太陽已經快要落山,空蕩蕩的街頭上,卻有一家鱔魚意麪門口排了足有十米開外的隊,就是阿江炒鱔魚。

阿江炒鱔魚

店面很小,統共加起來也不過大小不一的五張桌子。兩個男人一個宰鱔,一個炒麪,忙得連說話的時間都沒有。我排隊等到一半的時候,鱔魚告罄,宰鱔的男人於是跑去馬路對面,鑽進樓中,沒過多久以蹣跚的步態拎出滿滿一桶清水浸潤的活鱔。他熟練地拿起滑溜溜的鱔魚,放在板實的砧板之上,用柄尖刀,不到半分鐘就開膛破肚,把好動的遊物變成新鮮的盤中餐。

鱔魚意麪都是甜酸,經過大火爆炒,粘稠的湯汁和火熱的鱔魚附在同樣的下鍋翻炒的意麪之上。黃色粗條的麪條,完全不是我們慣常熟知的意麪。

鱔魚意麪

後來才知道臺灣人所說的意麪,其實是“伊府麪”。伊府麪是一種半成品,作法是在和麪時加入蛋液,扞好後切成細麪條,煮至七分熟再油炸、曬乾。如此大費周章,只爲下鍋之後很快能夠變熟,呈現臺灣人愛形容的“彈牙”食感。

這些的都是從旅途歸來之後才知曉的了,喫的時候,是顧不上思索這麼多的。

4

閩南人愛說用“古早味”做形容詞,到底什麼是“古早味”,其實沒人說得清,但是到臺南,似乎一切都是古早味。

比起臺北,描寫臺南的文藝作品作品並不多,而且幾乎都是都是喫,民謠歌手謝銘佑寫《老城門》,上來就寫:

禿額的石敢當,肉燥味的風。

肉燥飯

到了外省作家蘇偉貞的筆下,身份認同連接的也是一樣樣食物:

可這張南都食物圖,充滿了你個人的喫的幻滅,那些不在食物記憶譜系裏的意麪鹹粥蝦卷雞肉飯燒鳥紅蟳米糕浮水魚羹,你一點都不知道把它們安頓在哪塊!你爲覓食而牧遊,這些在你情感以內經驗以外的大有來頭的日常生活食物。

年輕作者許丙丁寫《小神明》,全是神明來臺南生活的故事。三太子哪吒跑來人間,結果發現自己的風火輪比不上滿大街風馳電掣的歐兜拜(電動車),覺得沒面子,於是又跑回去了。

這大概是臺南生活的常態,充滿了各種意味上的煙火氣。哪裏都是廟,香火似乎都很旺。走過永華市場,能看到叫城隍廟,再往西走兩步,就是神農廟,已經被巷落和建築擠成了窄窄的一條。

又走過了兩條街,不知道是什麼廟,廟前的電線杆上掛了幕布,正在放電影《少林寺》,穿過銀幕慢了,就要坐在門口的老人呵斥。

這些廟宇也因周圍的小喫被人熟記,圖中是武廟附近的武廟肉圓

如今這些廟宇,也多和小喫捆綁在一起。說起來武廟,就是有名的武廟肉圓,門口的鴨肉羹也是有名的。五妃廟供奉的當年爲寧靖王殉情的五個妃子,如今是情侶們拜忠貞的地方,還有火爆的五妃廟豆腐冰。孔廟門口,也有要排隊的克林臺包。

孔廟門口經常要排隊的克林臺包

爲了發展旅遊,當地的旅遊局打出了「八景八勝三園」的旗號,然而在當地人和來客的記憶裏,這些符號大概都被肉圓、魷魚羹、肉糉取代了吧?

文:水母

圖:水母,部分來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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