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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昨,父親虛歲92,我們特別向醫院告假,把中風癱瘓的父親接回家過。因老人家無法以口進食,我們特意避開壽宴,選擇茶會方式進行。當大家圍著他合唱生日快樂歌時,一如所料,父親流淚了。

 

自父病以後,多愁善感的他就經常老淚縱橫。見到前來探病的親友,他哭泣;碰到病況下滑,他拭淚;遇上欲言難言的處境,這個罹患失語症的老父照樣也一把鼻涕一把淚。我們最怕的,是他在醫院與護理之家的那段日子,即使二十四小時的看護在身邊,只要子女一準備回家,他的哭臉就馬上登場,搞得我們壓力重重。那段期間,探視他唯一的辦法就是推著他的輪椅到處閒晃,只有等老爸筋疲力盡上床入睡後,我們才能順利脫身。

 

這種淚眼婆娑的場面,隨著父親病情的進展日漸頻繁,他的情緒猶如風中之燭,稍有風吹草動就上下起伏。初起,面對此景,我們就像緊張又心疼的母親,不斷地安慰他、哄他;後來次數多了,就扮演起心理治療師的角色,對脆弱又黏人的父親展開一大串積極正面的演說,直到他的眼淚停止為止。偶爾,這些方法也通通不管用。有一回,就在父親拉大嗓門嚎啕大哭了半小時,搞得正忙於截稿的我幾近崩潰邊緣,這個別無他法的女兒只好嚴正地告訴自己的父親,他已經是大人,不是小孩了。哭泣不能解決問題,只會徒然增加子女的負擔,請他不要再用這種方式跟我們溝通了。語畢,父親果然馬上安靜下來。

 

長期臥床就像一叢帶著鬼魅靈魂的蔓生蘚苔,不斷地侵蝕病人缺乏陽光的心靈。姐姐說,病人也需要教育,我們有責任不斷提振父親的精神素質。而我更深的感觸是,父親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個老小孩,他不能說、不能走、不能翻身、不能吞嚥,甚至連大小便都必須仰賴藥物的協助。他是一個永遠不會長大的嬰兒,一切歸零。

 

要求一個突然變成嬰兒的老人堅強,或許真的強人所難,任何人面臨如此悲哀的困境,誰不想哭呢?父親初病,病勢甚劇,我們不忍其苦,曾詢問之,「想活還是不想活?若有不同的意願,當有不同的做法。」當時,父親冒出來一堆咿咿呀呀不成語言的聲音,其中有一句仿似「要活」。我再次確認,「如果要活,就把眼睛閉起來。」他立即緊緊地閉上雙目,久久不開。

 

對於父親為何選擇如此辛苦的活著,我事後思索的答案是,他們這一代人歷經太多的戰亂,離鄉背井、家破人亡,他們付出了不可計數的代價,才苟延殘喘地留下一條命。對於他們這一代人,活命豈止是本能,根本就是牢不可破的使命。回顧我周圍其他父執輩的老人,處境也頗為類似。這些耋耄老人即使處於生命的尾聲,求生意志依然頑強。我曾問過一位父病告急的朋友,「令尊都九十三了,幹嘛還要救呢?」他回答,「因為他想活啊!」或許生命尊嚴與生活品質是我們這一代人的才開始的專利,從來就不屬於他們的。

 

我們不知道一心想活的父親,究竟是擔心自己來日無多,才觸景傷情;還是他終於理解到當初想活的選擇實在太痛苦,才無奈地放聲痛哭。然而,父親的每一滴淚水都催人心肝,而勾起我們無法言說的焦慮、心疼、挫折與無奈,我們甚至不知道讓父親這樣的活著,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愛他。

 

在討論慶生會時,姐姐一度擔心,這個活動會不會又讓老人催淚了,而我以為,如果是喜極而泣,哭哭又何妨呢!果然,父親送給了我們一張哭花的臉龐。在他潰堤時,姐弟們輪流去安慰他,摸摸他的胸口、拍拍他的肩膀、親親他的額頭,在反覆唱誦的生日快樂歌曲中,我們想說的是,「父親啊,感謝你養育我們長大,現在換我們陪你到老。無論你選擇的道路有多難行,我們都一路相陪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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