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现代文学史上许多重要作家如林语堂、郁达夫有过交往,也培养和提携了萧红、孙伏园等后辈。1927年10月4日摄于上海,前排左起:周建人、许广平、鲁迅,后排左起:孙福熙、林语堂、孙伏园。 (资料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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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想与鲁迅对话,需要在两种汉语中做“翻译”。其实,翻开《鲁迅全集》,对当下某些社会流行文化现象、网言网语,确有一些可以作为“答疑”的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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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南方周末记者 刘悠翔

责任编辑 | 宋宇


2019年5月,鲁迅突然又火了。北京鲁迅博物馆(北京新文化运动纪念馆)官网上线了检索系统,网友能够检索鲁迅著作、译作和鲁迅研究月刊的全部内容。


多年来,许多真伪难辨的“鲁迅名言”在网上广为流传。后来,伪造鲁迅名言甚至成为网络狂欢,包括“湖人总冠军”“车多路堵才限行”以及“我没说过这句话”。二度创作包含着网友的想象和期待:鲁迅如果活在当下网络时代,也许能创造出众多时代流行语。


怀着强烈的好奇心,网友们很快挤爆了检索系统。其实,即便正常使用,网友也别指望有多少收获。毕竟鲁迅时代的现代汉语词汇,跟我们现在使用的颇为不同。想与鲁迅对话,需要在两种汉语中做“翻译”。其实,翻开《鲁迅全集》,对当下某些社会流行文化现象、网言网语,确有一些可以作为“答疑”的参照,南方周末记者于是虚拟了这次跨越时空的对话,但回答均引自《鲁迅全集》原文,绝非虚构和网上流行的所谓假托鲁迅的“名言”。


时间设置在1936年5月4日,鲁迅的气喘暂时缓解,恢复工作,一天内给三位友人写了信。在对话当中,鲁迅聊起了“佛系青年”“丧偶式育儿”等多元的现实话题。


1

“我连夜梦里也没想过做‘思想界的权威者’”



2019年,中国网友仍然经常引用你说过的话,俨然把你当成“网红”,奉为思想权威,你有什么感想?

我连夜梦里也没有想做过,无奈我和“鼓吹”的人不相识,无从劝止他,不像唱双簧的朋友,可以彼此心照;况且自然会有“文士”来骂倒,更无须自己费力。我也不想借这些头衔去发财发福,有了它于实利上是并无什么好处的。我也曾反对过将自己的小说采入教科书,怕的是教错了青年。




可你常常与青年人交流,我们这会儿有个词“青年导师”,你不愿意做么?

要前进的青年们大抵想寻求一个导师。然而我敢说:他们将永远寻不到。寻不到倒是运气;自知的谢不敏,自许的果真识路么?凡自以为识路者,总过了“而立”之年,灰色可掬了,老态可掬了,圆稳而已,自己却误以为识路。假如真识路,自己就早进向他的目标,何至于还在做导师。说佛法的和尚,卖仙药的道士,将来都与白骨是“一丘之貉”,人们现在却向他听生西的大法,求上升的真传,岂不可笑!


但是我并非敢将这些人一切抹杀;和他们随便谈谈,是可以的。说话的也不过能说话,弄笔的也不过能弄笔;别人如果希望他打拳,则是自己错。他如果能打拳,早已打拳了,但那时,别人大概又要希望他翻筋斗。




还有一个词叫“佛系青年”,你接触过这样的青年吗?

我倒记起郑板桥有一块图章,刻着“难得糊涂”。糊涂主义,唯无是非观等等——本来是中国的高尚道德。你说他是解脱,达观罢,也未必。他其实在固执着,坚持着什么,例如道德上的正统,文学上的正宗之类……正统和正宗,是明显的。对于人生的倦怠并不糊涂!




你对“佛系青年”有什么想说的?

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倘若有了炬火,出了太阳,我们自然心悦诚服的消失。不但毫无不平,而且还要随喜赞美这炬火或太阳;因为他照了人类,连我都在内。



2

世上是仿佛没有所谓闲事的”



网络时代信息爆炸,你喜欢生活在这样的时代么?

我现在觉得世上是仿佛没有所谓闲事的,有人来管,便都和自己有点关系……即使是动物,也怎能和我们不相干?青蝇的脚上有一个霍乱菌,蚊子的唾沫里有两个疟疾菌,就说不定会钻进谁的血里去。管到“邻猫生子”,很有人以为笑谈,其实却正与自己大有相关。譬如我的院子里,现在就有四匹邻猫常常吵架了,倘使这些太太们之一又诞育四匹,则三四月后,我就得常听到八匹猫们常常吵闹,比现在加倍地心烦。




你所说的“看客”,我们叫“吃瓜群众”,也是个贬义词,你觉得这种围观者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假使有一个人,在路旁吐一口唾沫,自己蹲下去,看着,不久准可以围满一堆人;又假使又有一个人,无端大叫一声,拔步便跑,同时准可以大家都逃散。真不知是“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然而又心怀不满,骂他的莫名其妙的对象曰“妈的”!




网络时代也滋生了许多谣言,比如很多“鲁迅名言”其实不是你说的,还有各种耸人听闻的养生谣言,你接触过么?

中国人很有些喜欢奇形怪状,鬼鬼祟祟的脾气,爱看古树发光比大麦开花的多,其实大麦开花他向来也没有看见过。于是怪胎畸形,就成为报章的好资料,替代了生物学的常识的位置了。最近在广告上所见的,有像所谓两头蛇似的两头四手的胎儿,还有从小肚上生出一只脚来的三脚汉子。




随着视频和图像的普及,大家评判一个人的时候开始注重“颜值”。许多朋友对你的精致外形印象深刻,你也重视“颜值”?

我们的古人,倒似乎并不放松自己中国人的相貌。周的孟轲就用眸子来判胸中的正不正,汉朝还有《相人》二十四卷。后来闹这玩艺儿的尤其多;分起来,可以说有两派罢:一是从脸上看出他的智愚贤不肖;一是从脸上看出他过去,现在和将来的荣枯。于是天下纷纷,从此多事,许多人就都战战兢兢地研究自己的脸。我想,镜子的发明,恐怕这些人和小姐们是大有功劳的。不过近来前一派已经不大有人讲究,在北京上海这些地方捣鬼的都只是后一派了。



3

“常常听到职业妇女的痛苦的呻吟”



你讨厌加班吗?

年年想休息一下,而公事、私事、闲气之类,有增无减,不遑安息,不遑看书,弄得信也没有功夫写。病总算是好了,但总是没气力,或者气力不够应付杂事;记性也坏起来。




那你幸福吗?

中国要做的事很多,而我做得有限,真是不值得说的。不过中国正需要肯做苦工的人,而这种工人很少,我又年纪渐老,体力不济起来,却是一件憾事。这以前,我是不会受大寒或大热的影响的。不料现在不行了,此后会不会复发,也是一个疑问。然而气喘并非死症,发也不妨,只要送给它半个月的时间就够了。


我的娱乐只有看电影,而可惜很少有好的。此外看看“第三种人”之流,一个个的拖出尾巴来,也是一种大娱乐;其实我在作家之中,一直没有失败,要算是很幸福的,没有可说的了,气喘一下,其实也不要紧。




《伤逝》里涓生和子君的爱情悲剧,涉及妇女解放和婚姻自由,即使过了一百年,大家还在讨论,你如何看待“娜拉”出走的意义?

五四运动后提倡了妇女解放。不过我们还常常听到职业妇女的痛苦的呻吟,评论家的对于新式女子的讥笑。她们从闺阁走出,到了社会上,其实是又成为给大家开玩笑,发议论的新资料了。


这是因为她们虽然到了社会上,还是靠着别人的“养”;要别人“养”,就得听人的唠叨,甚而至于侮辱。我们看看孔夫子的唠叨,就知道他是为了要“养”而“难”,“近之”“远之”都不十分妥帖的缘故。这也是现在的男子汉大丈夫的一般的叹息。也是女子的一般的苦痛。在没有消灭“养”和“被养”的界限以前,这叹息和苦痛是永远不会消灭的。


所以为“娜拉”计,钱——高雅的说罢,就是经济,是最要紧的了。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人类有一个大缺点,就是常常要饥饿。为补救这缺点起见,为准备不做傀儡起见,在目下的社会里,经济权就见得最要紧了。第一,在家应该先获得男女平均的分配;第二,在社会应该获得男女相等的势力。可惜我不知道这权柄如何取得,单知道仍然要战斗;或者也许比要求参政权更要用剧烈的战斗。




你和许广平先生只生育了一个孩子,没考虑生二孩?

生今之世,而多孩子,诚为累坠之事,然生产之费,问题尚轻,大者乃在将来之教育。




当下还有一种说法叫“丧偶式育儿”,这是新事物么?

所谓“寡妇”,是指和丈夫死别的;所谓“拟寡妇”,是指和丈夫生离以及不得已而抱独身主义的。


中国的女性出而在社会上服务,是最近才有的,但家族制度未曾改革,家务依然纷繁,一经结婚,即难于兼做别的事。




你碰到过“熊孩子”么,你接触的儿童教育普遍存在哪些问题?

倘若走进住家的弄堂里去,就看见便溺器,吃食担,苍蝇成群的在飞,孩子成队的在闹,有剧烈的捣乱,有发达的骂詈,真是一个乱烘烘的小世界。


中国中流的家庭,教孩子大抵只有两种法。其一,是任其跋扈,一点也不管,骂人固可,打人亦无不可,在门内或门前是暴主,是霸王,但到外面,便如失了网的蜘蛛一般,立刻毫无能力。其二,是终日给以冷遇或呵斥,甚而至于打扑,使他畏葸退缩,仿佛一个奴才,一个傀儡,然而父母却美其名曰“听话”,自以为是教育的成功,待到放他到外面来,则如暂出樊笼的小禽,他决不会飞鸣,也不会跳跃。



(本文参考了《鲁迅全集》及《鲁迅年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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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的事多一点,会更理解他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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