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93年以來,在諸如《サブカルチャー神話解體(亞文化神話解體)》【1】等一些作品中,我就一直在用社會系統理論描述日本戰後的亞文化史。與包含著上層構造和下層構造的二元論模型不同,社會系統理論是一個建立在「溝通」上的一元論模型,只需要「溝通」這個元素就能完整地描述系統的動態性。
從戰後的經濟復興到經濟高速增長階段,換句話說——直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日本的亞文化能很簡單地用經濟基礎決定論或基礎設施決定論來解釋。但是從七十時代中期開始,當耐用消費品進入千家萬戶,物質上的積累達到了一定的程度之後,日本的亞文化變得碎片化了,很難找到一個清晰的視角來考察。我在十五年前寫的這本書的重要之處,正在於它使用了一個統一的框架解釋了日本後現代的亞文化騰飛。
在這本書中,我將1955年、1964年、1973年、1983年、1992年作為日本戰後亞文化的重要歷史節點。自這本書首次出版後15年以來,日本的亞文化出現了幾次大的變化。而1996年和2001年的變化尤其不應當被忽視。在這篇文章中,我會討論這兩次變化。
為了要解釋1990年以來的日本亞文化,有必要使用我在《亞文化神話解體》中同樣運用的「見田宗介圖式修正版」。根據社會學家見田宗介的看法,戰後的亞文化從「理想的時代」(戰後至1960年)轉向「夢的時代」(1960年至1975年),再轉向了「虛構的時代」(1975年後)。在《亞文化神話解體》一書中,我將這個模型進行了精細化:「理想的時代」變成了「秩序的時代」,「夢的時代」變成了「未來的時代」,「虛構的時代」變成了「自我的時代」。我又把與奧姆真理教有關的一系列事件走向結束的1996年作為「自我的時代」的劃分節點。前期(1996年前)可以被稱為「末日(哈米吉多頓)的時代」,而後期(1996年後)可以被稱為「後末日的時代」。接下來,讓我儘可能準確地解釋這些術語的背後涵義。
在「理想的時代(秩序的時代)」,人們以一種「理想的秩序」為參考來評價現實。男性以國家層面的秩序——大東亞共榮圈的「理想的秩序」為參照系,而女性則以被稱為家族的「賢妻良母」的家庭秩序為參照系。這兩種秩序有所區別,但是國家的秩序和家族的秩序之間是互補的。
然而,在六十年代,用以評價現實的參照系從「秩序」轉向了「未來」。在應用了我的分析模型後,社會學家辻泉指出,在從「秩序的時代」向「未來的時代」的轉向中,日本鐵道迷們的珍物從滿洲鐵路的亞細亞號特快列車變成了以「新幹線」或是「子彈頭列車」之名而聞名的日本國家鐵路的「光」號特快列車【2】。亞細亞號特快列車象徵了帝國的崇高理想,而「光」號特快列車象徵著飛馳的列車朝著四通八達的未來不斷進步的過程。在前者中使用了空間的參照系;而後者使用的是時間的參照系。這些參照系賦予了語義學以動機——去接近理想的秩序的動機與接近夢的未來的動機。
「秩序的時代」傾向於肯定「此時,此地」,因為這可以把家庭秩序轉變為國家秩序。然而在「未來的時代」,與未來相比,「此時,此地」的秩序就顯得十分的不合理而要被否定了。事實上,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正是這樣——當人們夢想著美好的未來時,工業污染、劣質藥品、村莊衰敗,家庭崩潰諸如此類的現實中的負面新聞也激增起來。少年向讀物的情節設置也變了,在秩序的時代,故事裡常常有各種英雄們與危害社會秩序的敵人做鬥爭。然而在未來的時代,故事的情節往往是來自未來或太空的高等生命拯救人們免受荒謬畸形的社會之苦。
從「秩序」向「未來」的轉變與從「帝國」向「科學」的轉變不謀而合。帝國塑造了秩序,而科學引領著未來。1970年的大阪世博會扛起了科學的大旗(官方標語是「人類的進步與和諧」)。然而在這之後,本該光明的未來迅速消解了。正如森川嘉一郎注意到的那樣,諸如斜射上空的銀色火箭和飛速轉動的計算機磁帶這類關於未來的典型意象在1970年後很快消失了。【3】最大的可能性是,隨著耐用消費品走進千家萬戶,從前貧窮的社會在物質上變得豐富起來。
所以,當秩序和未來都接連褪色的時候,又是什麼成為了評價現實(此時,此地)的標準?根據見田所說,在現實與「理想」,現實與「夢」對立的時代都消逝後,現實與「虛構」對立的時代來臨了。在我的圖式中,用以評估現實的參照系從秩序與未來變成了「自我」。換句話說,根據我的分析,「虛構的時代」也即是「自我的時代」。再說得準確些的話,自我的穩態的可能性成為了對現實的衡量標準。這個時代的人會利用包括現實與虛構的一切事物來達到自我的穩態。這就是它被稱作「虛構的時代」的原因。
《亞文化神話解體》的記述止於1992年。在1992年後,最大的分水嶺在1996年到來。從那時起,「御宅歧視」開始顯著減少,而「御宅的救贖」緊跟而上。並且,在這個時期里,御宅之間的溝通方式也從「豆知識庫的競爭」轉向「溝通的遊戲」。讓我來詳細解釋。
從大約1980年代開始,那些使用虛構作品來維持自我穩態的人開始被稱為「御宅族」,並開始受到歧視。許多御宅憎恨這一現狀,從而進一步地逃向虛構作品,一些御宅甚至開始渴望「世界末日」的到來。然而,在其中一些人引發了奧姆真理教事件後——實際上許多奧姆真理教的信徒確實是御宅——即便是御宅也不會荒謬到去期待所謂「世界末日」。此外,曾一時被認為「很帥氣」的性愛,在當時則被認為「很痛」。在一些其它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對御宅的看法在1996年後不再那麼具有歧視性了。伴隨這一現象而來的是,現實與虛構被認為是等價的,因為它們均是用於維持自我穩態的素材。這對應著東浩紀所稱的「資料庫消費」。【4】現實與虛構在維持自我穩態素材的資料庫中並列存在。
以1996年的這一轉折為分界線,我將「虛構的時代」,也即「自我的時代」劃分為兩個時期。在其前期,虛構劣於現實的觀念依舊存在。在其後期,虛構作為與現實同等的,用於維持自我安定的素材被接受。
在早期,仍舊有著對御宅的歧視,但在其後期,這一歧視消失了。這個時代的早期存在著搭訕(ナンパ)系與御宅系兩類截然不同的人群,而御宅系被認為劣於前者。這從本質上講,就是御宅歧視。但到了後期,一種「平等」的觀點開始蔓延,認為搭訕的熱潮僅僅是一種興趣愛好,與諸多御宅活動並無區別。我稱之為「總御宅化」。
搭訕系也被稱為「澀谷系」,而御宅系又被稱為「秋葉原系」。森川嘉一郎將排列著帶有大型展窗的建築(裡面都是穿著時髦的年輕人)的澀谷街道與遍布無窗建築(內部是充斥著角色商品的「異世界」)的秋葉原街道加以對比。【5】在《亞文化神話解體》中,我將搭訕系與「現實的虛構化「或「演出化」聯繫在一起;而將御宅系與「虛構的現實化」以及「異世界化」相關聯。森川的描述就是我此處論述的體現。與森川一樣,我將搭訕系描繪為能在感知現實時獲得額外價值的人,而御宅系則是能在感知虛構時獲得額外價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