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城的雨還在下,我想起年少離開的中國南方小城,更加懂得“此心安處是吾鄉”的滋味。酒吧夜晚的疑惑得到某些解答,人容易被異域環境的豐富性迷惑,平靜才屬於大多數人的生活,包括曼城

城市心臟地帶,莫斯利大街(Mosley St.)上的彩色廣告牌

1

從曼徹斯特駛來的火車晚點了三分鐘,播音員在廣播裏道歉,語氣認真地調侃着妨礙火車運行的天氣。目的地是陰雨天。

這趟快車走的是利茲通往曼城沿途風景最好的線路。穿風衣的姑娘Evonne側身退了退,讓拿着咖啡的我坐進靠窗的位置。陽光在窗外逐漸退去,火車掠過大片原野和草地,層層陰雲壓下來,整幅畫面一下讓我聯想到梵高筆下的麥田。

曼城就落在這樣的平地裏,準確來說,盆地。城市北方和東方毗鄰奔寧荒野,南面是同樣坦闊的柴郡平原。經過一路山線的綿延,列車一個小時後抵達維多利亞站。剛一落地,稠密的冷溼空氣撲了過來。

我哆嗦着灌完最後一口熱咖啡,打算先去最近的科學與工業博物館。市中心位於艾威爾河東岸和默西河北部,靠近麥諾克河和埃瑞克河的匯流處,風自哪方來,都能捎帶豐富的水汽。本地人認命般裹緊自己的大衣。

趕路途中才看見來時的火車在市中心的拱橋上穿城而過,原來我早已跟列車一起劃過了這座城市的心臟。

有軌電車開過兩條街,抵達博物館時天終於泛了些藍色。展覽館本身多處是舊廠房的遺址,展區門口佇立着一幅巨大的彩色宣傳牌,油彩豔麗,與上世紀美國誇張的廣告畫報風格相類——火車頭、馬、人牢牢佔據着視覺重頭,比例上與後面的拱橋放在一塊很不合理;卻又特別合理地讓人窺見了那個年代的熱烈。

博物館外側的巨型油彩宣傳牌,前方是曼徹斯特至利物浦車站的原址,這是世界上第一條實用交通軌道

牌前保留的正是1830年建成的世界第一條實用交通軌道的一部分——曼徹斯特至利物浦車站原址。一段單行的軌道筆直向前,一列蒸汽機車停靠在鐵道的終端。黑鐵的質感未被年代封印,甚至與這個城市保持着某種協調,彷彿仍在等待隨時發出的鳴笛。當年,上萬噸緊實的棉紡織品就是從這裏出發,運往30英里外的利物浦,再由默西運河上的貨輪通往更廣闊的海路,抵達不同國家。

曼徹斯特天生附帶新工業開源地的決斷手腕,在伯明翰等英國傳統工業城市仍然爲是否採取新技術而猶豫不決時,曼徹斯特的棉紡織業已迅速將一系列新技術運用於生產。18世紀60年代,蘭開夏郡的紡織工哈格里夫斯發明珍妮紡織機,18世紀80年代,英國第一家棉紡織廠就在曼徹斯特誕生。到1830年,曼徹斯特的棉紡織廠已達99家,產量佔英國棉紡織工業的近50%。

演示區內陳列着蒸汽機時代應用最廣的機械紡織機(還原版),左邊的素描描繪了當時工廠的運轉景象

人羣也在聚集,前後不到一百年光景,曼徹斯特人口就從1750年的一萬七千人劇增到1835年的30萬人。曼徹斯特成爲名副其實的工業革命重鎮。曾幾何時,世界的“工廠”是英國,英國的“工廠”是曼徹斯特。

這一切也爲一個隔海相望的東方國度埋下傷痕的伏筆。暴風雨來臨的前夜,東方仍送上了真誠的讚歎。1866年,赴歐洲考察的官員斌椿在《乘槎筆記》中寫道:“此地人民五十萬,街市繁盛,爲英國第二埠頭。中華及印度、美國棉花皆集於此。所織之布,發於各路售賣……往織布大行遍覽。樓五重,上下數百間,工匠計三千人。棉花包至此始開。由彈而紡、而織、而染,皆用火輪法……彈六七過,則白如雪,柔於綿矣。”

展品前播放的視頻畫面熄滅,神速閃過的不是織機,是工作人員匆忙穿過人羣的身影。解說每半小時重複一次。見我舉着相機,解說員灰藍色的眼睛直勾勾盯住了我,拿着棉花紡布展品還給了個pose。講述風格充滿激情,她說曼徹斯特的陰雨曾是最不利於棉花生長的外部條件,但也正是在這裏誕生了工業紡織產品的奇蹟。

2

站在18世紀下半期的那個風口,很少人能預知珍妮紡紗機會推動一個怎樣的歷史巨輪。儘管技術還不成熟,帶着初生的青澀,它也在工業革命這場世界級的變局中起了關鍵作用,同時在這座城市留下了工業化瀰漫後的窮苦和逼仄感。

1835年,法國思想家托克維爾在參觀完曼徹斯特的廠房後寫道:“從這污穢的排水溝裏流出了人類工業的最大巨流,澆肥了整個世界:從這骯髒的下水道里流出了黃燦燦的純金。在這裏,人性得到了最完全的、也是最殘暴的發展;在這裏,文明展現了它的奇蹟,文明的人也幾乎變成了野人。”

此時10攝氏度出頭的曼城,伴着午後的半刻陽光,將細微的寒意隨風滲進我的毛衣。幾個世紀前的管道已盼不到水聲迴響,觸一觸手邊的紅磚,冰冷而不爲所動。

現在的曼城整潔嗎?恐怕站在這片土地上與它親近,也無法爲它辯護。從最繁華的市區步行到人跡稍少的郊區,路上都有隨意踢落的酒瓶、隨風起飛的散廢紙屑。凝固的口香糖膠像眼睛又像傷口,標識着行人來去的路徑。

“嘿……別看左邊!別看……”

被朋友Evonne突然的緊張提醒嚇了一跳,我反而下意識往左邊瞟去。原來是一個高大的外國男生站在垃圾桶旁小便。有些凍紅的脖子往衛衣裏縮着,他抖了抖褲子,見我們目光迴避的樣子反而迎面走了過來,發出了放肆的調笑聲。

“和前晚在麥當勞亂摸人大腿的大叔一樣噁心!”Evonne壓低聲音忿忿道,拉着我趕快走了。

工業化賦予這座城市粗暴剛硬的性情。工業的高速發展是資本的興奮劑,隨之而來的塵肺病和水污染交織在勞動力壓榨的噩夢裏,彼時烈火還在地上奔突,工人運動在棉紡織作坊和修築的鐵路上爆發。工人們組成工會,怠工、罷工、暴力對抗,街頭塵囂四起。就是在如今的曼城,本地人也普遍受教育程度不高,擼起袖子乾的實幹精神更符合他們的價值觀,更何況老年人口比重越來越大,勞動力緊缺變成日趨嚴重的問題。Evonne告訴我,她有一個19歲的朋友,現在在本地的4A公司上班,已經三年了,做着數據分析的工作,薪酬十分可觀,但沒有念過大學。

“這邊的人很多連本科都不讀,16歲就可以出來工作。即使同崗不同酬,但一旦過了19歲,只要不算太懶太笨,都可以得到一個體面的職位和一份不錯的薪水。”她認真同我解釋。

這些在國內都是不可想象的。對精英教育的迷信徒增人的焦慮,磨滅個性。或許我一廂情願地誤解了這種工業暮氣,一種產業的沒落帶來的不只有些微的喪氣,還有追隨着自由根基的電子氣息,它混合在曼徹斯特人浪蕩和凜冽的神態裏。走到北角(Northern Quarter)的獨立唱片店,玻璃櫥窗後陳列着大量CD、DVD,好多張搖滾流行碟片有着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歷史,包在白紙殼裏,暗塵都泛着珍貴。隨便拐進一家,迎面撞上樂隊Joy Division主唱Ian Curtis揚頭下的瞳孔,冷漠、暗淡又倔強。

正值落日時分,探索進市中心的北部外緣,北角吸睛的地方不止獨立唱片店。這裏是曼城最具創造力的一塊區域,佈滿異彩紛呈的先鋒演出場所、俱樂部、酒吧,此外還有大批小型文創工作室,濃厚又極具特色的藝術風味還曾得到Lady Gaga的鐘情。

一個男人蹲在街角塗鴉着一隻巨大的黃蜂,專注一會放空一會,“藝術家村”哪兒都有一種鬆垮的親密和有趣。據說沒開門的藝術工作室,鑰匙都會拜託隔壁的創作同行管理。當你循着藝術喜好嗅到感興趣的版畫鋪,而不幸大門緊閉,可以嘗試問問隔壁的雕塑家。紅磚牆和電話亭都是現成的畫布:男人女人巨大的臉帶着濃厚的線條,科技藍和深棕撞出復古風格,有教堂琉璃窗戶的繽紛,流露出一絲宗教插畫的味道。技藝絕不向學院派看齊的特點,獨屬於民間流浪人的藝術,反而異常嚴肅清醒。擡頭髮現時裝廣告的巨幅文案,來自2011年一個品牌的春季田園主題。

“你所反抗的,賦予你人格。你所厭煩的,定格你於安逸。你所膩味的,就是你的骨你的髓。你企圖拒絕成長,這就是你成長的方式。你離開了,然後妥協。”

前方草坪上那個女生的金髮落在男生的衣袖旁,男生認真看着書,女生每擡頭瞥一眼,低頭趕緊翻一頁。我坐在長椅上下意識屏住呼吸,畫面靜謐,我甚至不禁對之前行至曼城市井的印象產生了懷疑。

3

多喝兩杯的地方比室外溫暖10度。Evonne貼着穿襯衣的Angelo在舞池緩慢甩動頭髮,纖細的手臂舉過頭頂勾了勾衣帶,兩人蹦兩下幾乎就要親上。

這個畫面讓我回味起今早的事。在曼城臨時落腳的地方是本地房東的一棟公寓,一層四戶。昨天是入住第一夜,不知有幸還是不幸地聽了鄰居整夜的吉他彈唱,旋律輕柔,與雨夜莫名契合。第二天回去取行李時樓下門禁出了問題,輸十多次密碼沒有反應。雨越來越急,我越來越急。慌亂中眼前閃過隔壁的17號門牌,撥了門鈴,一下開了。上樓轉鑰匙時猶豫了會,轉身對Evonne說還是去隔壁敲門道個謝,結果這次對方一句“hold on”後倒等了很久。

門一開,Angelo溼淋淋的捲毛上搭條毛巾。順下來的水流像外面滴滴答答的雨。他上半身光着,然後我的英語就死機了。

酒約得相當迅速,Angelo正站在吧檯點單。我忍不住對Evonne感嘆,你真是一次意外都不唐捐。她翻了個白眼回道,(收益)全都是夜店的,不是我的。其實瀟灑和閒情不單屬於眼前的年輕人,還屬於整個曼城的年輕人,昨天在Gay Village閒逛也有同樣的感受。運河街(Canal St.)上到處是彩虹色的地磚,情侶們牽手走過,有一對等公交時也在認真交談什麼,兩個男生一直注視對方的眼睛,笑意涌上來後是一個長吻。“曼城北角輕叛微浮”,彼得·梅爾寫了很多本關於普羅旺斯的書,而隨口提起曼城,這位英籍作家給了富有情意的描述。他遊記裏那個站在木橋盡頭和人閒聊梅毒的畫面,描繪的正是同一種坦然的底色。城市自由延展的氣息,給予“畸零漂泊者”坦然的底氣。

運河街(Canal St.)上關於彩虹主題的彩繪,“茉莉屋”(The Molly House)是18到19世紀英國人用來提及同性戀羣體聚集場所的代稱

1996年的恐怖爆炸事件摧毀了曼徹斯特市中心。民衆沒有沉浸在多餘的恐慌裏,整個城市很快從混亂中調整過來,並抓住這次機會重建市中心,新的公共活動場所款款而出。充滿新意奇想的現代建築被歲月補上裂痕,色彩明豔。如果將時間刻度比作一個槓桿,那頭是沉重的歷史,而這頭是曼城繁茂的浮光。重量不及那頭,卻如此貼合這個時代。

酒吧就藏在草綠色的牆後,掛着大屏幕的電視在重播前天的足球比賽,這是球迷們還能坐在椅子上喝酒聊天的唯一原因。英格蘭當地時間2018年9月29日下午3時,英超第七輪比賽,由曼徹斯特城市隊與布萊頓霍夫阿爾比恩隊在阿德提哈球場角逐。兩隊實力懸殊,“藍月亮”曼城一路緊壓“海鷗”。比賽進行到67分39秒,阿圭羅把比分改寫爲2-0,桌旁爆發出巨大的尖叫聲。

酒館藏在單面的草綠色牆後

更爲人所知的傳奇屬於曼徹斯特聯隊(Manchester United F.C.),這支成立於1878年的球隊,1892年加入英格蘭足球聯賽,1902年正式更爲現名。曼聯的第一鼎盛時期出現在20世紀初期,球隊奪得兩次聯賽冠軍和一次足總盃冠軍,成爲當時英國足壇備受關注的焦點。1948年,時任主教練巴斯比率領他的“巴斯比孩子”捧起足總盃,又於1956和1957年兩度奪得聯賽冠軍。

黑暗時刻卻在1958年2月6日降臨。曼聯隊在南斯拉夫淘汰貝爾格萊德紅星隊順利奪得歐冠1/4決賽的勝利,本應興高采烈的回鄉之路卻成爲了一場死亡之旅。載着俱樂部官員、教練、球員和隨隊記者的客機在慕尼黑的風雪中兩次起飛都以失敗告終。第三次嘗試起飛,飛機在滑行了一段時間後墜入無邊黑夜……23名球員、記者在空難中喪生,給當時正處高峯期的曼聯帶來了毀滅性的打擊。唯一讓人欣慰的是兩位靈魂人物——巴斯比和日後成爲偉大球員的博比·查爾頓在空難中生還。這爲曼聯的重新燃燒留下了火種。

1965年和1967年,巴斯比率領曼聯兩次稱冠聯賽。1994年,球隊在主教練弗格森的帶領下歷史性地拿到聯賽與足總盃雙冠,更於1999年成就了三冠王(英超、足總盃、歐冠)的奇蹟。進入21世紀,曼聯仍多次創造輝煌。老特拉福德球場鮮紅的“MANCHESTER UNITED”大字提醒着每一個球員、球迷曾經的狂熱。這裏是曼聯的主場,因爲足球而備感榮耀。它還有一個別稱,“夢劇場”(The Theatre of Dreams)。

轉播一結束,所有人理所當然離開原來的位置,半夜真正的高潮來臨。瘋狂跳躍的燈光混合音樂,足以致幻神經。迷情和慾望流動在舞池裏,豔舞女郎站在高人半米的半月臺上,貼着圍杆,臀部律動,腰肢下每一次有力的震顫都壓碎一個鼓點,姣媚的身體像一隻被困住的美麗鳥類。

4

心率在這種情景下容易超速。Evonne興奮地朝Angelo大叫,“你爲什麼叫這麼個奇怪的名字啊!念起來好麻煩!”金色的捲毛貼近Evonne的嘴邊,Angelo才終於聽清楚整句話的意思。

“這是個源於意大利的名字,我爺爺是意大利人,我現在也常住意大利,這次只是來參加曼城的基督教會活動。它在英語裏也有上帝使者的意思,我們一家都是虔誠的基督教徒。”從人潮退出來後,Angelo坐在圓桌前用不熟練的英語解釋道。其實我一開始就察覺他不是本地人,不是因爲口音,而是因爲那一眼的透亮更像是意大利奔騰的爛漫因子。

“教徒規矩多嗎?比如不能隨便同女孩親熱什麼的。”Evonne有點不依不饒的意思,她點了酒吧店員推薦的Greek Cheek,喝得臉頰緋紅,像酒淡淡的粉色。這種酒混入了曼城本地的鮮釀啤酒Thwaites和Hydes,按雞尾酒的方式調製,顏色漂亮,後勁十足。

Angelo明顯愣了一下。他略爲羞澀地回答,沒有,性與愛對我們來說也是自由的。可能是爲了掩飾這點不自然的遲頓,他突然提出要爲我們念一段《摩爾門經》裏的內容,還沒等我們反應過來,深藍色的封殼已經攤開。

如果粗略地翻譯一下,這段講的是莫羅尼人在發現拉曼人的殘暴忿恨後,試圖擊散這種戾氣,並啓發他們尋求真正的土地和獨立,在自由精神中脫開束縛。慢搖的樂聲飄蕩過來,提醒人這裏確實還是酒吧,一個意大利男生居然在此刻認真讀着某種宗教誓詞。縱慾和禁慾的氣息交匯,模糊、錯位。幾天的行走,白天黑夜中或輕或重的觀感,都在這些飄向極致的痛與樂中蒙着一層迷幻,抽離於人間煙火。

週末限定開放的酒吧門口,獨自抽菸的老人

凌晨4點老闆終於宣告打烊。慢悠悠從酒館出來,酒意基本散去,三人各自在外面臺階上點了根菸。英國煙總是帶着一股詭異的苦澀,讓人抽一半就想放棄。Angelo同我們道別,並一再強調到意大利一定要聯繫他。說着還把那本《摩爾門徑》掏了出來,書籤夾在他讀過的那頁,“這書送給你們啦,願主保佑你們。”

等他消失在街口的轉角,Evonne立馬把書塞給了我。我轉頭看了她一眼,幾秒後相視而笑。

有些人就像萊昂納德·科恩詩裏的那件藍雨衣,飄雨時輕輕披上,雨停後你把它掛回衣櫃的暗處,然後離開。我忍不住對Evonne總結,你不如一開始就聊一個外放直接的本地男生。她不以爲意地回我,把煙狠狠踩了踩。她說自己一早就有所感覺,Angelo是那種16度的男生,溫熱的同時帶有若即若離的禮貌。

“爲什麼是16度?”

“老了,喜歡16度這樣不冷不熱的,只要穿一件。”

5

爲了解救長期麻木的胃口,離開那天下午我們特意跑了趟唐人街吃火鍋。曼城的唐人街是英國第二大的中國城,僅次於倫敦唐人街。可能是天氣的緣故,這裏人不多,顯得有些冷清。曼城本來像極了國內的二三線城市,再加上紅紅綠綠的中國風招牌,瞬間讓人有回家的錯覺。住在嶺南地區的人會更感親切,因爲在這做生意的中國人可以不會英語,但粵語一定要流利。他們大多來自香港、廣東,外地人也必須通過方言與之建立交集。

店長一聽我們來自廣東,熱絡不少,問我們在英國待得習不習慣,說到自己好久沒回鄉時有些傷感。結賬後店長兒子剛好推着一小車蔬菜肉類進來,後面那個抱着一盒馬卡龍甜點的小女孩應該是他女兒。老人臉上突然浮現出欣慰,“有家人在身邊就足夠了,管它在哪兒呢。”

雨還在下,我想起年少離開的南方小城,更加懂得“此心安處是吾鄉”的滋味。酒吧夜晚的疑惑得到某些解答,人容易被異域環境的豐富性迷惑,平靜才屬於大多數人的生活,包括曼城。

上火車前回望了一眼,華燈初上的城市升起白霧。狄更斯正是在相似的水汽裏寫下《霧都孤兒》,孩童的愛意悄無聲息地帶出時代的恨意。作家晚年的《遠大前程》少了些童話色彩,更爲抑鬱,“下等人”出身的皮普從冷漠走向了溫暖,但工業時代階級間的冰冷只獲得表面的和解。

此刻,醉酒的男男女女伏在對方的肩頭回家,告別夢幻。這座城市重歸平凡。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週刊201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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