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我自己沒絮叨完的問題,林少華

翻譯的村上春樹究竟該如何評價?我想強調的是「如何」,而不是「評價」,就是說,在單純地評價好與壞之前,我們該建立怎樣的評價體系,這一體系是完全面面俱到的嗎?

首先還是「林少華化」,這是理論與常識間的巨大鴻溝,一個文本的表意,作者,文本和接收者都是不可或缺的因素。而翻譯者的存在不僅直接影響了文本,更影響了讀者或接收者的評價方式,林少華對村上的翻譯便是個極端的例子。

在林少華翻譯村上之前,大陸並沒有任何成規模的村上春樹翻譯文本,大陸對村上的瞭解,是從林80年代翻譯《挪威的森林

》開始的。所以我們讀的村上春樹,從一開始就是被林少華介入之後的文本。這就使我們幾乎不可能剔除林少華因素而去評價村上文學在大陸的影響。

這種影響不單單表現在直接的小說文本上,也通過林少華譯本的讀者所做的評價間接地構成對村上文學的整體評價。即使從未讀過林少華譯本,只要間接地讀到過任何以林譯本為基礎的村上文學評論,便無疑會受到林譯本的影響。可以說,大陸對村上文學的評價語境和符碼,從一開始就已經是被林少華化的了。

反過來說,如果我們抱著這樣的態度:反對村上作品的林少華化,去尋找所謂本來面目的村上文學,是可能的嗎?

柄谷行人的一個核心的理論即「風景的發現」,在日本被西方文化入侵之前,其實並不存在一種作為風景的風景。日本人對風景,通俗地說就是所謂「日本性」概念,是在西方文化入侵的壓力之下才誕生的。日本人先看到了西方作為西方性的東西是什麼,然後才開始尋找日本作為日本性的東西是什麼,所謂的「日本性」,無疑是被西方性所建構起來的。

對村上文學本來面目的探求也是如此,我們無疑先看到了被林少華化的村上文學,進而渴望去尋找非林少華化的村上文學。這看起來不難,日本人讀的村上文學當然就是非林少華化的。但難度在於我們並不在日本長大,並不說日語,我們的語境和解讀符碼永遠只能是中國大陸的。我們想尋找的其實是「非林少華化的,又在大陸被接受的村上文學」,這顯然是不可能的,所謂的「非林少華性」,也是被林少華化所建構起來的。

如果說,我們乾脆接受這一思維裝置所預設的前提,就是要反抗林少華化而去尋找另一種解讀村上的中文語境可以嗎?很多人抱著這一想法去追隨賴明珠或葉惠的譯本。我們先不討論這一行為在多大程度上是「風景的發現」裝置所造成的,類似上文「尋找日本性」的逆反心理。僅僅從這些追隨賴明珠和葉惠譯本的人們所給出的理由來看,剔除林少華化,並無視文本和接收者,僅僅將強調作者權威的努力站得住腳嗎?

@張亮 老師的觀點是,首先林少華成長的環境與村上相差迥異,林少華小時候並沒有優渥的資本主義生活條件,所以他無法理解村上的成長經歷,沒有辦法翻譯出好的作品。反觀臺灣譯者賴明珠與村上的生活經歷更接近,所以對比林少華有其先天優勢。其次,與現代人翻譯前現代的作品不同,林少華對村上的翻譯更接近於以「落後的時代」去翻譯「先進時代」即現代作品,所以他無法理解村上文學中的許多內涵。

我們來考察村上早期作品的內核,以「青春三部曲」和《挪威的森林》為例,村上早期作品的整體背景是60年代末的日本左翼學生運動,其代表是佔領東大安田講堂事件。60年代末的左翼運動是在全世界範圍內發生的,日本的學生運動,法國的五月風暴,以及切格瓦拉在拉美和非洲領導的一系列革命本質上都有其關聯性。而顯然中國大陸並沒有與世隔絕,更不存在「落後於時代」的問題,相反,在某種程度上,中國是這一系列運動的重要策源地。

再來觀察村上本人在這場運動中的立場,眾所周知,村上雖然是學生運動的親歷者,但他並非與左翼學生們立場一致,特別是在他親眼見到激進的學生運動造成其他學生意外死亡的事件之後。村上對這一系列的運動產生了極大的懷疑和消極的認知,並直接表現在了其早期的作品中,這也成為後來日本左翼評論家對村上文學發出批評的核心。

而當時被下放農村的林少華,對當時運動的懷疑無疑和村上是相近的,他曾在田間抓緊一切時間去讀一切可以讀到的書,甚至一遍遍地翻字典,這與村上大學期間沉迷文學有著相同的原因。賴明珠生於1947年,村上春樹生於1949年,林少華生於1952年。在村上因無法適應激烈的學生運動沉迷讀書,林少華同樣作為下鄉學生沉迷閱讀之時,賴明珠已大學畢業,並在房地產公司做廣告企劃工作了。

在這種意義上,賴明珠的生活狀態是否比林少華更接近村上是存疑的。日本—臺灣—大陸這樣的經濟發展遞進關係當然很明顯,但經濟發展所帶來的「喝威士忌,聽爵士樂」之類的表面相似性,是否能比得過意識形態與政治背景下更深刻的相似性呢?我想任何人都是有答案的。

我們時常將現代性理解為單純的線性發展,以為經濟越發達,生活越西化,現代性當然也更彰顯。這無疑是自以為是的想當然的看法,現代性本身不是一個經濟發展名詞,而是一種西方意識形態下的辨證關係,在後殖民的語境下,「誰更具有現代性?」其實是個十分外行的提問。

再回到我們對翻譯水平的評價上來,博雅教育,或者廣義的文科通識教育最大的弊端,在於它並沒有教給我們真正的「知識」,而僅僅是關於知識的「信息」。大家都是讀文學的,誰都知道一個文學碩士在TA做研究的1年2年3年期間,最多隻能研究清楚一個流派,一個作家的某段時期甚至僅僅一本書的內容。而一個文學博士,也只能研究少數幾個作家,一個流派,最多一個時代的文學內容。

現代的專業分工早已細化至極,日本近現代文學的研究生,甚至大部分都讀不懂《源氏物語》原文,更遑論對其他文學做出有分量的評論了。那為什麼我們還是會以「學術界」來標榜自己呢?靠的就是關於知識的「信息」,我們對於一個作家怎樣定位,一個翻譯怎樣評價之類的結論,大部分僅僅是來自於某個文學教授或仰慕的學者在某次授課,或某次講座上的一句話而已。我們對教授結論的認同就像一個入圈的投名狀,「只要在評價上和教授保持一致,我就能證明自己也是圈子裡的人了」。

一個現成的例子,我見到過這樣的答案:「我們文學教授在講課時提到過很多日本的嚴肅作家,比如夏目漱石,川端康成和谷崎潤一郎等人。有人在臺下問,那村上春樹呢?教授想了一會說,「村上春樹是個通俗小說家吧。」看來學術界和普通讀者對村上的評價,差距遠比我們想像得大呢。」

這位回答者無疑是有一定文學基礎的,但TA對村上的評價,無疑僅僅來自於教授的一句話,TA沒有考慮過「學術界」也是由許多意見不同的人所組成的,並非整齊劃一。也沒有考慮過通俗和嚴肅的邊界在哪裡(其實夏目在報紙上連載的小說也足夠通俗)。僅僅是教授那麼說,學生就那麼信,然後把它作為「學術界」的蓋棺定論,以標榜自己的「圈內人」身份就好了。其實這位教授能如此輕易地定義一個作家,反倒說明他自己對其的瞭解也是十分有限的。

文學討論很可怕的問題是一句話下結論,XX的作品偉大,XX的作品垃圾,XX的翻譯完美,XX的翻譯不值一讀,諸如此類。曾有人評價村上的作品是垃圾,博爾赫斯卡爾維諾的作品是屎。後來TA讀了村上春樹的小說,改口說,寫的真不錯,我以後不罵村上了。我看到這句話當即驚呆了,原來這個人之前壓根沒讀過村上。

這也可以用來分析如何評價林少華翻譯的問題,那個問題早已答案頗多,但高票答案裏那些大V基本沒有會日語的。雖然翻譯的好壞不能單純地用外語水平衡量,比如馮唐曬託福滿分證書完全不能說明他是個好翻譯。但如果完全不會外語,我們對翻譯質量的評價真的站得住腳嗎?因為不懂日語,很多人只能以生活狀態是否接近這樣的「周邊論據」來證明自己的觀點,但顯然周邊論據是一個遠比「找翻譯bug」更空中樓閣的論證方式,因為我們根本無法證明「生活經歷足夠接近」究竟是個怎樣的狀態?

上面引用的觀點和例子都是我親眼見到的,這些人都是文學話題中常見的面孔,閱讀量也都十分豐富,遠不是三零噴子,說明隨口下定論的「中二病」並不是不讀書的人獨有的。我希望各位在討論文學的時候不要刻意地區分「學術界」和普通讀者,然後以「學界定論」的名義給出答案。因為即使「學術界」內部也是分工明確且意見不一的,當你以「學術界」的身份去評價一個作品一位作家時,你引用的是誰的觀點?如何證明這是一個「知識」,而非一個「入圈信息」呢?

當然,文學「學術界」的人跨範圍評價時政話題時,也不要有種「文學理論解讀一切」的優越感。經濟學,社會學,心理學,人類學乃至法學,無疑都有其做出解讀的專業角度,讀文學的人評價時政,並不比讀理工科的人更有專業性。之前有位心理學大V不停地拽福柯,被文哲圈子笑話,但如果讀文學理論的人用弗洛伊德給人看病,讀心理學的人又會怎麼笑話我們呢?

屁話太多,還得罪了不少人,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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