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國傳統文學中,漁翁絕不僅僅是一個打漁人,那是一個自由自在、超然世外的隱者意象。如《莊子·漁父》中,那個開導孔子不要整日苦心勞體的老漁人;《楚辭·漁父》中,當枯瘦憔悴的屈原在沅江畔哭吟"舉世皆濁我獨清,衆人皆醉我獨醒"時,漁夫勸慰三閭大夫不成,唱着"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飄然而去,不再理會屈原。

書寫漁夫的詩詞林林總總。王世禎的漁夫是"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獨釣一江秋";李煜的漁夫是"一壺酒,一竿綸,世上如儂有幾人"。總之,都是"慣看秋月春風"鬚髮皆白,精神矍鑠的老者。唐人張志和"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的漁夫則更加接地氣和深入人心。但都是既自然閒適,又高潔灑脫的形象。

今天,我們一起賞析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筆下的"漁父"形象。

漁翁

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

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

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雲相逐。

這是柳宗元謫爲永州司馬時所作的一首山水七言詩。

永貞革新失敗後,柳宗元等改革派被逐出朝廷,就是著名的"二王八司馬"事件。柳宗元被貶爲永州司馬,州司馬是個沒權沒錢也沒有衙門的閒職。柳宗元一家到永州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就寄居在一所破廟裏。不到半年,他的母親就因水土不服生病去世。政治的失意,生活的困頓,讓柳宗元極度苦悶。"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那是徹心、徹骨的孤獨和寒冷。

但是,隨着時間的推移,柳宗元的心情漸漸平復些,他寄情山水,創作了許多文學佳作。我們非常熟悉的《捕蛇者說》、《永州八記》等,柳宗元現存詩165首,其中100首寫於永州。

永州的山水撫慰了一代文豪柳宗元。

這首詩取題《漁翁》,漁翁是貫穿全詩的核心形象。但是,也不是孤立地爲漁翁畫像,而是將勤勞的漁翁置身於山水天地之間,把漁翁不斷變換的動作行爲和自然景色的無窮變幻渾然融匯,極爲和諧統一。

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從夜晚到白天。漁翁依靠西山,俯瞰湘江,夜晚他就宿在這巖下。這是一個天然的居所,也是一個天然的港灣。破曉時,他汲湘江水,取楚山竹生火做飯。睡在高山岩石下,腳下是清清的湘水,擡眼是漫山遍野、鬱鬱蔥蔥的翠竹。他就地取材,汲水取竹,這是多麼純淨美好的畫面,這是多麼的自然和諧,天人合一呀。

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這是全詩的精華所在,極爲後人稱道,蘇東坡贊爲"奇趣"。

紅日初起,湘江霧散,漁翁應該划船出去打魚了,可是漁翁卻隱遁了,不知所去。正當詩人疑惑時,傳來"欸乃"一聲,小船已經駛入大江,融入青山綠水之中。

"煙消日出"和"不見人",兩者本無必然聯繫,但此時它們同集一句,瞬間喚起人們的想象力:在日出的一剎那,萬物在忽明忽暗的天色中,猛然發現漁翁漁船已無蹤影,"不見人"劃開了日出前後的界限,藝術地強化了真實生活的日出過程,以一種誇張的節奏出現在讀者面前。

"欸乃一聲"和"山水綠"則把耳中所聞之聲(聽覺)和目中所見之景(視覺)發生了奇特的依存關係。本來,清晨的山水是隨着天色的變化,由暗淡到明朗的一個漸變過程,但在柳宗元的筆下,隨着劃破靜空的"欸乃一聲","一聲"即綠,萬象皆綠,聲音的衝擊,色彩的衝擊同時迸發、顯現,極具美感。

王安石的"春風又綠江南岸"的"綠",已是煉字的經典,賦"綠"以動態;而本詩的"綠"是藉助聲音的驟起,不僅賦以動態,且賦之一種頃刻轉換的疾速感,抓住最有活力、最富生氣的瞬間,把最常見的自然景象表現得比真實更爲美好,更顯日出景象的神奇,非常富有感染力。

試想:煙消日出才能看見人,才能看見青山綠水。而柳宗元卻是一聲櫓響,喚來了青山綠水和漁人。剪接鏡頭之精妙,令人歎服。

而我們今人認識"欸"字,以及"欸乃"一詞,相信多是從這首詩中學到的。

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雲相逐。已是日出,船入中流。漁翁回看昨晚宿處,無憂無慮的白雲,自由自在地追逐着。一片淡然,一片閒適,一片悠逸。

蘇軾認爲這兩句"雖不必亦可",就是說前四句就足矣,這兩句有點沒有必要了;嚴羽極爲贊同,並曰"東坡刪去後兩句,使子厚復生,亦必心服"。後來,明代的胡應麟、王世貞;清代的沈德潛、王漁洋等都參與過論證,各呈己見,衆說紛紜。

詩人一直在欣賞漁翁的生活,欣賞他的露宿、生火、做飯、出船。漁翁回首騁目,詩人也在回看:看江流滾滾,看白雲悠悠,看自己坎坷的人生,看世間白雲蒼狗。取陶淵明"雲無心而出岫"之意,正所謂"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上雲捲雲舒"。

看着永州的青山綠水,看着漁翁的自由自在,詩人那蒙塵的眼、蒙塵的心也被洗滌一清。

經過多年的磨礪,柳宗元的心情已從當初的悲憤孤寂變爲此時的恬淡寧靜。山水也由《江雪》的黑白轉爲現在的青綠,這就是詩人十年的心路歷程。漁翁和大自然始終是相契的,詩人和漁翁也是統一的,而不僅僅是一個看客。漁翁是追求無拘無束的,詩人對自由人生也是渴望的。

我們常說"一切景語皆情語",柳宗元的這首詩絕不是就寫永州的山水美,絕不是僅僅寫漁翁的自在生活,它融入了詩人的心境和感悟。若論藝術趣味,前四句確實已經足矣,且給人已無窮的想象空間。但是卻忽略了柳宗元當時所處的環境和心情。

天高地闊,山明水淨,讓詩人領悟了人生和自然的真意。雖然有些孤芳自賞,卻也決不同流合污,這是柳宗元的本意,也是他要表達的意願。所以,它是不可刪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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