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名作、佳作閱讀與欣賞(46)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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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許行 《最準確的回答》(2) 凌鼎年 《天下第一樁》 (3) 王 蒙《刻舟求劍》(4) 馮驥才 《藍眼》(5) 劉國芳 《吹笛到天明》(6) 候德雲《蜂窩煤有幾個眼兒》(7) 孫方友 《盼匪》(8) 胡 炎《歸途》(9) 滕 剛《1954年的逃亡》(10) 金 光 《烈日下的河灣》(11) 魏永貴 《春天有月亮的晚上》(12) 喊 雷 《黑土》(13) 汪曾祺 《尾巴》(14) 趙 新 《二乘以三得八》(15) 尚慶海 《八爺和他的女人》(16) 李德霞 《當過逃兵的將軍》(17) 梁小萍 《精 神》(18) 陳鳳群 《拯救英雄的妻子》(19) 慕 容 《香煙里的女人》(20) 季 明《紅襯衫》

1、許行《最準確的回答》 敵偽時期,我16歲那年,報考瀋陽一所日本人辦的中等專業學校,這所學校以教育有方出名。報考人很多,錄取也很嚴,筆試合格之後,還要面試。  面試考啥?報考者都不得而知。  我經筆試之後,有幸參加面試,跟許多年齡相仿的小青年在外邊排隊等候。對前邊進去後出來的人都很關心,總想摸個底,卻又不便問,但見有的竟捂著半邊臉出來,痛得齜牙咧嘴,不知怎麼回事。  臨到我了,被叫進去。對面坐著三個日本人,衣著整齊,像神像一樣莊嚴。居中的是一年近五旬的老頭,兩邊是兩個中年人。他倆彷彿一文一武,武的留一撮小鬍子,似日本軍人;文的倒也慈眉善日,但不失教育者的威嚴。  我挺胸闊步走到中間站下。  「坐下。」小鬍子命令說。  「是。」我挺直腰板坐下。  「你為什麼想到這來上學?」中間的老的問。  「想當公司經理。」因為這是一所培養企業人才的專利一學校。  「這裡是培養僱員的地方。」老的嚴肅地對我說。  「我從僱員干起。」  「一定能當經理?」  「一定能。」  「好傢夥,野心可不小。」  「這不是野心,這是志向。」我反駁了一句。  「你知道當經理的條件嗎?」老的並未生氣,依然平靜地問。  「知道。熟悉業務,善於應酬,不怕吃苦。」我在一本書上見到過,說主要就這三條。  「好,這小傢伙,也許是個當經理的料。」老的對我的回答可能感到滿意,他對旁邊兩人說。  又問了幾個問題後,小鬍子對我驀地一聲令下:  「立正!」  「是。」我迅速起立。  「向前兩步走。」  我正步走到他們_二位前邊,立正站在那裡。這時,小鬍子站起來,突然出手重重地扇了我一個耳光。然後發問:  「這是什麼滋味?」  「就是這個滋味!」我因看前邊有人捂著臉出去,思想上已有準備,至此靈機一動,用盡全身力氣,馬上狠狠回敬了他一個耳光,並且挺起胸脯,理直氣壯地回答。  「好!」中間老的伸出了大拇指說。  「好。」另一個中年人也說。  「好!」小鬍子被打了一個趔趄,他還捂著臉說,「你作了最準確的回答。」  我心中不由暗自好笑。  出來後,同外邊等待面試的人一說,他們抓住我扔起來老高。特別是前邊挨了打的,好像也跟著解了恨。  發榜時,我名列前茅,被錄取了。

2、凌鼎年 《天下第一樁》   在婁城書畫界,鄭有樟是個怪人,他不藏字畫不藏玉,不喜瓷器不喜陶,他只對那些似石非石,似木非木的硅化石感興趣,他家裡有一塊不規則圓型的石台,其實是一段古柏的樹榦,只是因為在數千萬年的演變中,樹榦的某些成份被硅酸鹽所置換,才逐漸變硬,成了這種介於木與石之間的硅化石。那樹的年輪清晰可辨,叩之有金石聲,撫之有清涼感。即便是小件,也沉甸甸的,決無輕浮之感。  因為鄭有樟的愛好奇特,婁城又不出硅化石,所以鄭有樟在婁城收藏界露面不多,也談不上有多少知名度。  一個偶然的機會,鄭有樟從一個藏友嘴裡得知。翰林弄的阮大頭最近從安徽收到了一件好東西,號稱「天下第一樁」。  鄭有樟對樹樁沒啥興趣,也沒往心上去。  藏友見他如此,故意說道:「寶貝吶,少說也有六七千年歷史了,已半成化石了。」  這話像生了翅膀似的,一下飛進了鄭有樟的耳朵。他一把攥住藏友之手說:「走,去看看,馬上就去。」  阮大頭在婁城收藏界是另一個怪人,只要他看中的,砸鍋賣鐵他也會收下來,所以古玩市場上諧他姓叫他「冤大頭」,後來真名反沒人叫了,其實阮大頭的學費早付夠了,如今他精明著呢。  鄭有樟一見那樹樁,就驚嘆了,天下竟有如此好東西。但見那樹樁高1.8米,寬1.6米,因為上千年來被山泉湍流沖刷的緣故,那粗枝老根已被沖刷得百竅千靈,真可謂大洞套小洞,洞中有洞,有如天助般,借用了大自然這鬼斧神工的手藝,完成了一件透雕、深雕之作,真正是渾然天成,且在歲月變遷中,已有化石的性質了,但不像硅化石那樣粗礪,可能水流的作用,無論是大洞小洞,沒一處不是溫潤滑溜,摸之手感極好。  鄭有樟前看後看,左看右看,發現無論從哪個角度觀之,都賞心悅目,更難得的是這香樟木樁香氣撲鼻,且香得柔和、高雅,鄭有樟凝視著這天下第一樁,不言不語,也不離去。  阮大頭已看出了鄭有樟的偏愛心思,不無得意地說:「我收藏幾十年,這是我最得意的一件藏品,今後就是我的鎮宅之寶嘍!」  鄭有樟從小缺木,所以取木「有樟」,偏偏自己藏品中有松硅化石、有檜硅化石、有銀杏硅化石、有楠硅化石,就是沒有樟硅化石。而今,這古樁化石出現在眼前,這不是緣又是什麼?鄭有樟下決心非把這天下第一樁弄到手不可。  他很誠意地對阮大頭說:「君子本不奪人之愛,但我鄭有樟既然命中注定有樟,豈能錯過。您老成全我,割愛吧。你開個價,我鄭有樟保證不會讓您吃虧。」  阮大頭一聽,笑笑說:「想看,儘管看;想買,則免談!再說就傷和氣了。」  鄭有樟就這樣碰了個軟釘子。  鄭有樟不甘心,他實在太喜歡那天下第一樁了。以後的一段日子裡,鄭有樟吃飯想著這事,睡覺想著這事。想來想去被他想到了以物易物的主意。他打聽到這阮大頭搞收藏不在乎升值不升值,只在乎自己喜歡不喜歡。他突然想起前不久在浙江東陽見過一老藝人創作雕刻的水滸人物根雕,印象中也是香樟木的,那108將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據說已連續雕刻好多年了。對,買下來,送給阮大頭,他八成會喜歡的。  事不遲疑,鄭有樟第二天就開了小車趕到浙江那老藝人家,好說歹說,花了大價錢把那根雕買了下來,雇卡車運回了婁城。  果然不出鄭有樟所料,阮大頭一眼就相中了這大型根雕作品,請鄭有樟爽快出價。  鄭有樟很坦率地說:「明人不說暗話,我只想換你的樹樁。」  阮大頭沒想到鄭有樟來這一手,有點不快地說:「肯賣,價錢好商量;不肯賣,你抬走吧。」  鄭有樟也沒想到阮大頭如此固執,悻悻而回。  藏友見鄭有樟愁眉苦臉的,知道他還惦著那天下第一樁,就給他出主意。  藏友甲說:「阮大頭的獨生女今年26歲了,還沒嫁人,乾脆有樟兄娶了她算了,條件嘛,非天下第一樁做嫁妝不要……」  「缺德缺德,婚姻是兒戲啊。」鄭有樟一票否決。  藏友乙說:「派人冒充算命先生,憑三寸不爛之舌,說動他心甘情願出手……」  「損、損、損,騙他老人家,於心何忍」。鄭有樟依然不同意。  藏友丙說:「那你乾脆跪在阮大頭面前,求他,不怕他鐵石心腸。」  「你們怎麼儘是餿主意,難道就想不出一個金點子?」鄭有樟臉色凝重了起來。  鄭有樟突然失蹤了一段時間,後來,藏友們才知道,他去了安徽,去調查了解這天下第一樁的來歷,他還翻閱了當地的地方志,回來後窩在家裡寫了篇《流傳有序的天下第一樁》。據鄭有樟考證:此樹樁是南宋末年一次山洪暴發後衝下山來的,先為安徽著名的博古齋收進,後為畫家閔雙城收藏;元代時為貴族王孫鐵木兒秘藏;明代時,在安徽布政使及大收藏家華佰裘等多人手裡珍藏;清代時,在桐城露過面,後來就不知去向,直到一百多年後的最近,才重現江湖。鄭有樟還收集了明代至清初有人吟詠此樁的詩文。  鄭有樟把這篇考證文章列印後,交給阮大頭斧正。  阮大頭沒想到鄭有樟對這天下第一樁有如此感情,做如此有心人,很是感動,他拉鄭有樟說:「來,我倆在天下第一樁前留個影。」  三天後,阮大頭打電話給鄭有樟說:「啥話別說,你來把天下第一樁搬走吧。」  鄭有樟去搬天下第一樁時,他特地沐浴焚香,極是虔誠,出屋進屋前,還點了鞭炮、放了高升呢。  當時人群中說啥的都有,有說「神經病」的;有說:「作秀嘛」;有說「文人怪癖」的……  鄭有樟一點不惱,他樂哈哈地說:「我全當補藥吃。」

3、王蒙 《刻舟求劍》  有一位貴客在江輪的甲板上舞劍「丹鳳朝陽」,一個亮相手一松,把劍落入了江水之中。  「停船,停船!」他氣急敗壞地大叫:「快停下船來為我撈劍!我這個劍價值連城!」看看眾人漠然的神態,他解釋說:「我這個劍出諸幹將、莫邪,後來通西域時經過絲綢之路外流到了國外,波斯大帝曾佩戴它出征,奧斯曼帝國宰相曾懸掛它於客廳,英王喬治用重金買下,法王路易第八派了五個刺客去搶奪它……如此這般,突破了時間與空間的局限性,出口轉內銷才落到我的手裡。看,這是文物局證明,這是稅務局收據,這是工商局的批文……還不快撈!」  船長來了,問道:「您老這柄寶劍上了保險了么?」  客答:「寶劍不是左輪手槍,不存在走火的危險。再說它的價值在於積聚文化心理集體無意識工藝美術觀賞保存參觀展覽,從不曾有過實戰的考慮。中東之戰中,不論是多國部隊還是伊拉克都捨不得用這樣貴重的寶劍開打。它們用的飛毛腿愛國者B53都是博物館拒絕收購乃至拒絕接受捐贈的東西;你在大英博物館或者大都會博物館見過導彈與轟炸機哪怕是盒子槍捷克造嗎?古老的寶劍上保險開關這勞什子做甚?」  船長急得跺腳:「誰說那個開關啦!我說的是Insurance,我說的是C.P.I.C.,我說的是中國人民保險公司,你在那裡保了險了沒有?」  貴客咕噥道:「放什麼洋屁?我自己的寶劍憑什麼要給保險公司交錢?我喝五糧液都沒掏過錢!國務院不讓宴會上喝白酒?我偏要喝!你到底停不停船?」  「停船是不可能的。現在船行峽谷,停船是危險的。這裡是禁停區。停船違反交通法。停船大家都不高興。我們的船上還有外賓,還有記者,還有來寫文章糟改我們的筆杆子哩!」  「你什麼態度?你對我什麼態度?你怎麼敢這樣對我說話?」貴客發了怒。他進一步甩出一張牌:「你們航運公司經理不就是張二胖嗎?你們財務處長不就是小余嗎?我告訴他們一句話就炒你的魷魚,我還是歸僑台屬一貫道徒呢!」  船長沒有辦法,只好思謀對策。便在落劍處的船幫刻上一柄劍的模樣,又刻上幾行字:「此處有寶劍,撈上賞重金,撈不上也給錢,全憑一片心!」他問貴客:「我們這樣做,該行了嗎?」  後來又經過了一個講價錢的過程。決定:撈上,獎金一萬元,劍主出百分之六十,船主出百分之四十。撈不上,每人次獎十五元,船主出百分之六十,劍主出百分之四十。不管誰出錢,都由輪船上的財務科開發票,可以報銷。  許多自做聰明的旅客把船長嘲笑了個夠,說他是傻蛋,說他是死腦筋:「刻畫刻字有什麼用?船行每小時二十五公里,走出這麼遠了,下去撈個鳥!」  等到大家笑完了,船長說:「你們才是呆鳥哩!現在給各旅客出個智力測驗題:『為什麼你們是呆鳥?』猜對了的今晚喝啤酒按七五折收費!」  船到站了,一批又一批的潛泳能手在刻舟處跳下求劍。劍沒求著,卻撈上了各種硬幣、易拉罐、罐頭瓶子、首飾、金銀戒指、手鐲、防水手錶、懷錶、以及各種沙石、水生動植物等。  行船了,打撈停止。又一站,又打撈一次……。船到終點站,便在終點站打撈。休息保養十二小時以後,船往回開,便又在行進中的每一站打撈。  歷時一年,劍雖然尚未撈上來(總有一天會撈上來的),但是撈上來的物品也算得上是洋洋大觀。先是辦了展覽,後又分別舉行了拍賣、寄賣、代售、甩賣活動。得失相較,雖然航運公司與貴客所在單位貼了些錢,不論打撈者、船工船干還是旅客都撈到了一些好處。尤其是,培養了一批潛水能手,有的走向全國,有的走向世界領了獎牌,他們一致認為該船是潛泳的搖籃,船長是潛泳之母。他們的事迹,翻譯成了六國文字,登載在各大報上。據悉,最近《吉尼斯世界大全》已派幹練編輯人員前來采寫他們開創的記錄,並準備將他們的故事拍成影片,在「正大綜藝」、「世界真奇妙」節目中播放,云云。  

4、馮驥才《藍眼》  古玩行中有對天敵,就是造假畫的和看假畫的。造假畫的,費盡心機,用盡絕招,為的是騙過看假畫的那雙又尖又刁的眼;看假畫的,卻憑這雙眼識破天機,看破詭計,捏著這造假的傢伙沒藏好的尾巴尖兒,打一堆畫里把它抻出來,晾在光天化日底下。  這看假畫的名叫藍眼。在鍋店街裕成公古玩鋪做事,專看畫。藍眼不姓藍,他姓江,原名在棠,藍眼是他的外號。天津人好起外號,一為好叫,二為好記。這藍眼來源於他的近視鏡,鏡片厚得賽瓶底,顏色發藍,看上去真賽一雙藍眼。而這藍眼的關鍵還是在他的眼上。據說他關燈看畫,也能看出真假;話雖有點玄,能耐不摻假。他這藍眼看畫時還真的大有神道──看假畫,雙眼無神;看真畫,一道藍光。  這天,有個念書打扮的人來到鋪子里,手拿一軸畫。外邊的題籤上寫著「大滌子湖天春色圖」藍眼看似沒看,他知道這題籤上無論寫嘛,全不算數,真假還得看畫。他刷地一拉,疾如閃電,露出半尺畫心。這便是藍眼出名的「半尺活」,他看畫無論大小,只看半尺。是真是假,全拿這半尺畫說話,絕不多看一寸一分。藍眼面對半尺畫,眼鏡片刷地閃過一道藍光,他抬起頭問來者:  「你打算賣多少錢?」  來者沒急著要價,而是說:  「聽說西頭的黃三爺也臨摹過這幅畫。」  黃三爺是津門造假畫的第一高手。古玩鋪里的人全怕他。沒想到藍眼聽賽沒聽,又說一遍:  「我眼裡從來沒有什麼黃三爺。你說你這畫打算賣多少錢吧。」  「兩條。」來者說。這兩條是二十兩黃金。  要價不低,也不算太高,兩邊稍稍地你抬我壓,十八兩便成交了。  打這天起,津門的古玩鋪都說鍋店街的裕成公買到一軸大滌子石濤的山水,水墨淺絳,蒼潤之極,上邊還有大段題跋,尤其難得。有人說這件東西是打北京某某王府流落出來的。來賣畫的人不大在行,藍眼卻抓個正著。花錢不少,東西更好。這麼精的大滌子,十年內天津的古玩行就沒現過。那時沒有報紙,嘴巴就是媒體,愈說愈神,愈傳愈廣。接二連三總有人來看畫,裕成公都快成了綢緞莊了。  世上的事,說足了這頭,便開始說那頭。大約事過三個月,開始有人說裕成公那幅大滌子靠不住。初看挺唬人,可看上幾遍就稀湯寡水,沒了精神。真假畫的分別是,真畫經得住看,假畫受不住瞧。這話傳開之後,就有新聞冒出來──有人說這畫是西頭黃三爺一手造的贗品!這話不是等於拿盆髒水往人家藍眼的袍子上潑嗎?  藍眼有根,理也不理。愈是不理,傳得愈玄。後來就說得有鼻子有眼兒了。說是有人在針市街一個人家裡,看到了這軸畫的真品。於是,又是接二連三,不間斷有人去裕成公古玩鋪看畫,但這回是想瞧瞧黃三爺用嘛能耐把藍眼的眼蒙住的。向來看能人栽跟頭都最來神兒!  裕成公的老闆佟五爺心裡有點發毛,便對藍眼說:「我信您的眼力,可我架不住外頭的閑話,擾得咱鋪子整天亂鬨哄的。咱是不是找個人打聽打聽那畫在哪兒。要真有張一模一樣的畫,就想法把它亮出來,分清楚真假,更顯得咱高。」  藍眼聽出來老闆沒底,可是流言閑語誰也沒轍,除非就照老闆的話辦,真假一齊亮出來。人家在暗處鬧,自己在明處贏。  佟老闆打來尤小五。尤小五是天津衛的一隻地老鼠,到處亂鑽,嘛事都能叫拿耳朵摸到。他們派尤小五去打聽,轉天有了消息。原來還真的另有一幅大滌子,也叫《湖天春色圖》,而且真的就在針市街一個姓崔的人家!佟老闆和藍眼都不知道這崔家是誰。佟老闆便叫尤小五引著藍眼去看。藍眼不能不去,待到了那家一看,眼鏡片刷刷閃過兩道藍光,傻了!  真畫原來是這幅。鋪子里那幅是假造的!這兩幅畫的大小、成色、畫面,全都一樣,連圖章也是仿刻的。可就是神氣不同──瞧,這幅真的是神氣!  他當初怎麼打的眼,已經全然不知。此時面對這畫,真恨不得鑽進地里去。他二十年沒錯看過一幅。他藍眼簡直成了古玩行里的神。他說真必真,說假准假,沒人不信。可這回一走眼,傳了出去,那可毀了。看真假畫這行,看對一輩子全是應該的,看錯一幅就一跟頭栽到底。  他沒出聲。回到店鋪跟老闆講了實話。裕成公和藍眼是連在一塊的,要栽全栽。佟老闆想了一夜。有了主意,決定把崔家那軸大滌子買過來,花大價錢也在所不惜。兩幅畫都攥在手裡,哪真哪假就全由自己說了。但辦這事他們決不能露面,便另外花錢請個人,假裝買主,跟隨尤小五到崔家去買那軸畫。誰料人家姓崔的開口就是天價。不然就自己留著不賣了。買東西就怕一邊非買,一邊非不賣。可是去裝買主這人心裡有底,因為來時黃老闆對他有話「就是砸了我鋪子,你也得把畫給我買來」。這便一再讓步,最後竟花了七條金子才買到手,反比先前買的那軸多花了兩倍的錢還多。  待把這軸畫拿到裕成公,佟老闆舒口大氣,雖然心疼錢,卻保住了裕成公的牌子。他叫夥計們把兩軸畫並排掛在牆上,徹底看個心明眼亮。等畫掛好,藍眼上前一瞧,眼鏡片刷刷刷閃過三道光。人竟賽根棍子立在那裡。萬事大吉下的怪事就在眼前──原來還是先前那幅是真的,剛買回來的這幅反倒是假的!  真假不放在一起比一比,根本分不出真假──這才是人家造假畫的本事,也是最高超的本事!  可是藍眼長的一雙是嘛眼?肚臍眼?  藍眼差點一口氣閉過去。轉過三天,他把前前後後的事情縷了一遍,這才明白,原來這一切都有是黃三爺在暗處做的圈套。一步步叫你鑽進來。人家真畫賣得不吃虧,假畫賣得比天高。他忽然想起,最早來賣畫的那個書生打扮的人,不是對他說過「黃三爺也臨摹過這幅畫」嗎?人家有話在先,早就說明白這幅畫有真有假。再看打了眼怨誰?看來,這位黃三爺不單沖著錢來的,乾脆說是沖著自己來的。人家叫你手裡攢著真畫,再去買他造的假畫。多絕!等到他明白了這一層,才算明白到家,認栽到底!打這兒起,藍眼捲起被袱捲兒離開了裕成公。自此不單天津古玩行他這號,天津地面也瞧不見了的影子。有人說他得一場大病,從此躺下,再沒起來。栽得真是太慘了!  再想想看,他還有更慘的──他敗給人家黃三爺,卻只見到黃三爺的手筆,人家的面也沒叫他見過呢!  所幸的是,他最後總算想到黃三爺的這一手。死得明明白白。  

5、劉國芳《吹笛到天明》陸警住獨門獨院,房子是父母留給他的,院里栽了一棵杏樹,樹先靠牆,牆外是一條很熱鬧的路。春天花開的時候,紅杏就出牆了。有些孩子,多半是女孩兒,端一條凳子靠在牆外,然後爬上凳子摘花。陸警見了,很擔心,總會走出來,對孩子說:「當心,不要摔跤。」說著,陸警會伸手摘一兩朵花,遞給孩子。孩子接了花,樂陶陶跳下凳子,然後說:「謝謝陸叔叔。」  陸警聽了,一臉笑意。陸警是從部隊轉業下來的,剛回來時,陸警很清閑,特別是晚上,總沒什麼事。陸警這時會端一條凳子,坐在杏樹下吹笛子。陸警的妻子,會坐在陸警身邊,聽他吹笛子。陸警吹久了,妻子會起身去屋裡看電視。陸警不喜歡看電視,仍坐在那兒吹。陸警房子對面,有一幢樓,樓里住了許多文化打工仔。這些人承包了一家雜誌,天天忙得暈頭轉向。但聽了陸警的笛聲,他們會停下來,有人還倚在窗前,默默地聽。一天有人觸景生情,在窗口念道:「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徵人盡望鄉。」另一人接嘴:「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陸警當然當聽到他們的聲音,陸警沉浸在自己的笛聲里,後來太晚了,妻子走了出來,妻子說:「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你真的要在這裡吹到天明呀。」  笛聲戛然而止,陸警跟著妻子進去。陸警後來非常忙了,天天早出晚歸。有時候破一個案子,接連幾天不歸。還有時候外出皮案,十幾天都不在家裡。人一忙,陸警就不吹笛子了。陸警的妻子沒事做,閑得慌,有一天她找出陸警的笛子來吹,但吹不出調。妻子就放下笛子,一個人坐門口發獃。人一閑就會出事,陸警的妻子後來和對面那幢樓里的一個文化人好上了。兩個人是慢慢好上的,裡面有很多細節,這裡就不說了,反正兩人人好上後,陸警的妻子經常和那人出去。陸警多半不在家,當然不曉得。但慢慢地,陸警也看出一些端倪了。比如陸警有時候回來,經常沒看見妻子,陸警根本不知她忙什麼去了。妻子以前不怎麼愛打扮,那一陣子,妻子愛打扮了,描眉畫眼,衣服也穿得妖艷。一天陸警接一個電話,裡面居然沒聲音。陸警就覺得奇怪了,陸警「咦」了一聲,看著妻子說:「這電話怎麼沒有聲音呢?」  妻子臉刷地紅了。陸警有一天還看見妻子跟一個男人進了一家餐館。陸警這時才意識到什麼,他很想過去扇那男人一個耳光,然後把妻子拉回來,但陸警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離開了。回單位不久,陸警接到一個奇怪的電話,電話沒頭沒腦,只說:「虧你還是一個警察,連自己老婆都管不住。」說完,電話就擱了。陸警知道無風不起浪,他有些生氣了,一下午都悶悶不樂。陸警下班回去時,看見一個孩子踩在一條凳子上踮著腳摘出牆紅杏。陸警這天沒有好心情,他熊起孩子來,說:「摘什麼摘,滾開。」  孩子本來就踮著腳,沒踩踏實。陸警一熊,孩子從凳子上摔了下來。孩子跌痛了,哇的一聲哭了。孩子的母親就在街那邊,她趕忙跑過去扶起孩子,然後對陸警說:「不就是摘一朵花嘛,凶什麼凶!」  陸警還在氣著,沒睬他們。  陸警回屋後拿出一把柴刀,把牆那邊的幾根枝丫都砍了。陸警的妻子早回來了,見了,很驚訝地說:「好好地砍樹做什麼?」  陸警沒回答,但冷著臉。這天晚上陸警又拿出笛子,坐在杏花疏影里吹了一些憂傷的曲子。那幾個打工仔聽了,又在窗前,一個說:「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另一個接嘴跟這人說:「你怎麼知道春風不度玉門關,春風也度玉門關。」  陸警沉浸在憂傷的笛聲里,他當然沒聽到人家的話,但他的妻子後來打斷了他,妻子說:「怎麼專吹這些憂傷的曲子呢?」  笛聲戛然而止,陸警看看妻子,開口說:「我們局裡的陳警你認識嗎?」  妻子說:「好好地怎麼說到他?」  陸警說:「陳警是個好同志呀,整天把心思撲在工作上,沒想到,後院起火,老婆跟人跑了。」  妻子聽了,沒做聲,但臉紅了。  陸警說:「那女人真不是東西。」  妻子這回做聲了,妻子說:「也不能全怪他妻子,一個男人不顧家,妻子還不跑呀。」  陸警說:「我也顧不上家,你不也沒跑嘛,還是那女人不好。」  妻子說:「你再不顧家,我也許就跟別人跑了。」  陸警說:「不會。」  妻子說:「你那麼相信我?」  陸警說:「絕對相信,我妻子是怎樣的人,我還不知道嗎?」陸警說著,又把笛子橫在嘴邊。  笛聲裊裊飛出。  妻子一直坐在陸警身邊,沒離開。後來太晚了,陸警停住了,跟妻子說:「太晚了,你去睡呀。」  妻子含著淚花,月光下,瑩瑩發亮。妻子說:「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我願伴你到天明。」笛聲又起。

6、候德雲《蜂窩煤有幾個眼兒》  用李翠芳她奶奶的話說,李翠芳這個丫頭片子小時候是吃過苦的.  李翠芳長到20歲,出落成了大姑娘,在她奶奶嘴裡仍是個"小丫頭片子".長到40歲.臉上的青春一天比一天少了,在她奶奶嘴裡也還是個"小丫頭片子".  奶奶臨終前,伸出顫巍巍的手,摸著李翠芳的額頭,用沙啞的聲音說"小丫頭片子,你還記得蜂窩煤有幾個眼嗎?"  小丫頭片子用力點了點頭,然後哇地大哭起來.  奶奶臉上綻出了一絲蒼白的笑容,然後慢慢地閉上了眼睛.李翠芳這個丫頭片子還記得蜂窩煤有幾個眼兒,她可以放心地去了.  小丫頭片子小時候的確是吃過苦的.5歲那年死了母親,12歲那年又死了父親和爺爺,她是在奶奶身邊長大的.奶奶一個人家裡家外忙不過來,有些家務活自然要落到她的頭上.讓她最頭疼的是冬天用蜂窩煤生活做飯,經常生不著火,還弄得滿屋子都是煙,把兩隻漂亮的小眼睛熏得像山裡紅似的.  奶奶經常把小丫頭片子摟在懷裡,摸著她的額頭,說一聲:"小丫頭片子,我的小可憐兒."  小丫頭片子一天天長大,家務活也做得一天比一天好,用蜂窩煤生火做飯不再是難事了.讓奶奶吃驚的是,她竟然能自己用煤面子做蜂窩煤,真是不容易.  小丫頭片子長到20歲,出落成一個水靈靈的大姑娘.參加工作沒幾天,追求她的小夥子就纏得她邁不開腿.她喜歡上了其中的一個,拿著小夥子的照片回家問奶奶.奶奶冷著臉說:"你去問問他,蜂窩煤有幾個眼兒?"  小丫頭片子很聽話,羞著臉去問了.小夥子吭哧半天答不上來.那時候城裡已經不用蜂窩煤了,做飯用的是液化氣,取暖用的是暖氣,你讓小夥子上哪兒找蜂窩煤數眼兒去?  小丫頭片子回家告訴奶奶,奶奶的臉子更冷了,說:"不行!"  過了幾個月,小丫頭片子又喜歡上了一個小夥子.奶奶還是讓她去問蜂窩煤有幾個眼兒.這次小夥子答上來了.  小夥子說:"大的18個眼兒,小的12個眼兒."  小丫頭片子笑了.回家告訴奶奶,奶奶也笑了.  奶奶說:"找個吃過苦的人心裡塌實,你跟他好好處吧!"  小丫頭片子這才明白奶奶的意思,是讓她找個吃過苦的小夥子做男朋友.  好好處吧,處了兩年,小丫頭片子覺得很快樂,跟奶奶商量,奶奶說:"商量什麼,還不趕快嫁給他."  出嫁後,小丫頭片子覺得更快樂了,晚上躺在丈夫懷裡,流著眼淚說:"我後悔沒早點嫁給你."  小丫頭片子40歲那年,平靜的生活突然被一個從天而降的問號打破了.一個打扮很摩登的女子,在單位門口堵住了她,跟她提出了一個相當嚴肅的問題.  摩登女子對小丫頭片子說:"我要嫁給你丈夫,你同意嗎?"  小丫頭片子沒想到有人會向他提出這樣的問題,她覺得突然地球加快了轉動的速度,頭暈目玄的,幾乎站不住.  摩登女子繼續說:"我比你年輕,也比你漂亮,你丈夫肯定會選擇我,你識趣一點,跟他離婚吧."  順便說一句,小丫頭片子的丈夫長的很帥氣,談吐也很幽默風趣,在文藝方面有些特長,調到電視台工作多年,整天跟演藝界的男男女女大交道,得到一兩個另類女子的愛慕也算是正常的吧.  小丫頭片子想到剛去世奶奶的話,很快鎮靜下來,說:"你回答我一個問題,能答上來,我明天就離婚.答不上來,你離我丈夫遠一點."  摩登女子像外國人那樣聳聳肩膀,接著又點了點頭.  小丫頭片子說:"你知道蜂窩煤有幾個眼兒?"  摩登女子楞住了,臉色由白變紅,又由紅變白,像變色龍一樣.  打敗了變色龍,小丫頭片子回到家裡,看到跟丈夫的新婚合影,傷心得大哭起來,比奶奶去世的時候還哭的凶.  哭過了,小丫頭片子又看著照片上年輕的丈夫,輕輕的說:"你知道蜂窩煤有幾個眼兒?"  說完,小丫頭片子笑了,笑的很天真,一點都不象40歲的樣子 

7、孫方友《盼匪》陳州城內北大街有一家診所,醫生姓丁名濟一。丁濟一不但醫術高明,而且有膽有識,智勇兼備。  1948年冬,國民黨縣政府反動勢力被打垮,人民政權尚未建立,解放軍又南下追敵,陳州城陷入無政府狀態,土匪、流氓、小偷藉機撈財,鬧得陳州城一片混亂。丁濟一估計自己收入頗多,又是名人,肯定惹人眼紅,成為被搶劫對象。過去有縣政府做靠山,日子過得還算踏實。現在沒政府了,一切都得靠自己。為對付土匪,他鑽過地窖,請過保鏢,但都覺得不保險。最後終於想出高招兒:爬房頂。也就是說,房頂是土匪們的「盲點」。  每天太陽一落,他就悄悄爬上自家房頂,藏在暗處。連躲了數日,不見動靜。他好生奇怪,認為土匪把他列為了重點搶劫對象,單等著最後收拾。於是他更加警惕,天天爬房頂躲匪患。冬天天冷,北風一吹,房頂上更是如同冰山。丁濟一為防寒,穿了三件棉襖,外面又穿了一件老羊皮襖。這樣,他就顯得極其笨拙,加上他個兒不高,像個大狗熊一般。人穿得太多也不舒服,癢了不能撓,舉手投足都十分困難。就這樣堅持不到半個月,丁濟一確實有點兒受不了了,無形中竟從心底深處盼土匪早日來搶一回。這種盼匪來搶一回的心理隨著在房頂上受的煎熬的增加越來越強烈。一日深夜,突然下起了小雪,丁濟一心裡被折磨得火燒火燎的,身上卻凍得吃不住,上牙磕下牙,禁不住長吁短嘆,罵道:「日他娘的,咋還不來?!」  不想,第二天天一亮,丁濟一家的大門上就出現了一張白紙條兒。白紙條兒上面寫著:朋友,現向你要大洋一千塊,限兩日內辦齊,在夜間子時,以吸煙為號,在城北於樓樹林里交款。如敢抗拒不辦或延誤日期,把你全家殺光,雞犬不留!這就是所說的土匪「貼條子」。若放在別人家,全家人肯定會被嚇得大哭小叫,驚慌失措。而丁濟一已受了多日洋罪,見一千塊大洋就能買個平安再不用上房頂,精神從此得到解放,像是遇到了救星一般,顫抖著揭下那張條子,雙手捧著,激動萬分地說:「我可把你盼來了!」  丁濟一嫌限期太長,在屋內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來來回回地踱步,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夜裡,早早地就準備起來。他擔了兩個筐,前面是一千塊大洋,後面放滿了糕點、香煙等禮物。雖然他從心底深處盼著早點兒見到土匪,但還是禁不住有些怕。家人更是為他擔心,又燒香又求神。看外面人準備好了,他急急告別家人,壯著膽子,走出北城門,然後沿著蜿蜒小路,奔向指定的交款地點。  於樓——離北關約有三里路,只有幾家住戶,村東有一片樹林子,是個比較偏僻的地方。丁濟一挑著擔子走進樹林,望望四周,默然坐下,稍事休息,平靜一下心態。不一會兒,掏出懷錶看看,快子時了,便把香煙放到嘴裡吸著。夜,寂靜,田野四周更是靜得可怕。好在丁濟一已有在房頂上受了多日折磨的經驗,對這種等待已不當回事兒,便又點了一支煙。這時候,他聽到西北方向有狗叫,接著像是響起了腳步聲,由遠而近,他心中頓時緊張起來,以為是接款的土匪來了……可等了多時,仍不見有人過來,丁濟一又疑心起來,心想如果今晚交不上款,明天不但沒有好結果,更會再受那種可怕的煎熬!想起自己在房頂上身穿三件棉襖外加一件羊皮襖像皮球一樣滾來滾去凍得腳麻、手木、臉如刀割,丁濟一恨不得馬上把錢交給土匪們,財去人安樂。自己受那麼多不該受的罪不都是為了保護幾個鳥錢嗎?是錢迷了自己的心竅,再不能執迷不悟了!  為能早日卸掉心中的沉重包袱,丁濟一產生了某種反常心理,那就是強烈的破財心理,他站起身,來回走動,把煙火吸得亮亮的,以擴大目標,迫不及待地盼望著收款的惡人。  可是,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眼見東方發白,天就要亮了,仍然不見一個人影和狗影。丁濟一心急如焚,恨不得想把夜幕重新拉上,他左看右看,雙目似要噴出火來,禁不住走上一個高坡,放聲喊了起來:「我來交錢了!我來交錢了!為啥不來取呀?」  不想這憋在心中的話一喊出,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似長堤崩潰一般,一瀉千里,淋漓盡致,越喊越想喊,越喊越不能自已,越喊越凄厲……陳州城裡到處是他的喊聲,一片恐怖。  從此,丁濟一就變成了丁瘋子。

  

8、胡炎《歸途》 「爹,我回來了!」  半夜時候,老旺的門口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  老旺悚了一下,黑暗中支起半截身子,懷疑剛才那個聲音是不是幻覺。儘管他做過好多夢,夢裡老是小兒子永祥的影子,可兒子明明已經死了,兒子再也回不來了……老旺嘆了口氣,重又躺下來。可他還是一陣陣不安,剛才那個聲音像是把他的心攫住了。老旺索性起了床,拉亮燈泡,吱呀一聲把門打開。  「爹!」  老旺一個哆嗦,整個人僵在了那兒。  眼前的可不正是自己的小兒子永祥嗎?  「兒呀……你是人還是鬼?」  「爹,我是人。你兒沒死!」永祥壓著嗓說。  老旺一把將永祥拉進屋裡,上上下下地看。本以為是陰陽相隔了,想不到兒又活生生地回來了,老天有眼呀,這時,永祥的三個哥哥永幸、永福、永吉聽到動靜,也都過來了。老旺百感交集,四個兒子的名字,合起來就是「幸福吉祥」。今晚,一家人做夢似的團圓了。  「兒呀,快說說,你咋活著回來了?」  老旺的困惑是全家每個人心頭的一個問號,半個月前,永祥打工的那個煤礦發生瓦斯爆炸,下去妁人一個也沒上來,救援了幾天,大部分遺體找著了,還有七八個沒下落。由於救援難度太大,上面來的領導就和這七八個人的家屬商量,若不要遺體,每家一次性發撫恤金四十萬元,老旺剛開始不同意。兒沒了,怎麼也得把兒的屍骨拉回家葬了呀,哪能讓他待在這偏遠異鄉做個孤魂野鬼呢?後來其他家屬陸續同意了,自己的三個兒子也勸他,人死不能復生,就在家給永祥立個牌位吧……老旺乾號一聲,一口血吐出來,這才點了頭。  「爹,我是僥倖撿了一條命。」  永祥一臉神秘。那天他去鎮上的郵局往家寄錢,回到礦上就快到下井時間了,突然,他想起自己的手機忘在郵局裡,就又趕回了鎮上。臨走時,他跟班長說誤不了下井。等他再往礦上趕的時候,才知道出事了。礦上亂成了一鍋粥,一塊打工的兄弟們都埋在了井下。永祥靈機一動,在附近的小旅館躲了起來。果然,他也在遇難者名單里。直到爹和哥哥們拿到了撫恤金,他才又到別處躲了幾日,今晚趁著天黑悄悄跑了回來……  「謝天謝地,老天爺呀,我給你磕頭了!」老旺「騰」的一聲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老大永幸忽然若有所思:「四弟,村裡沒人看見你回來吧?」  「沒有。」  「還是要小心,小心啊……永福、永吉,你們倆去外面看看。」  永福、永吉輕手輕腳地去外面轉了一圈,村裡靜得很,連狗都睡得死沉,  永幸眉頭緊鎖,說:「四弟,你活著回來,這是天大的好事,可這一來。咱的錢就不牢穩了。大哥我以前在窯場打工,落下個塵肺病,算是半個廢人;你二哥從小得了小兒麻痹,殘疾了:你三哥前年又給機器軋斷一隻手,再說咱爹也老了,這往後,不管是娶媳婦兒、過日子,咱都指望這筆錢了……」  「哥,我懂。」永祥說。  「你不懂,」永幸依舊一臉嚴肅,「哥的意思是,以後你不能跟任何人見面,你得知道。你已經死了……這幾天你先躲好,哥給你挖地窖。四弟,咱一家人就靠你了!」  永祥心裡一沉,什麼話也說不出采了,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一晃,半年過去了。可對永祥來說。卻像是過了半輩子。這半年裡,他像一隻鑽地鼠,見不得天日,身上也有了好大一股霉味。有一次半夜裡他偷偷爬上來,看一眼月亮,呼吸一口外面的空氣,可大哥警覺地把他按回了地窖里,還給了他一巴掌,說:「你想害死咱一家人呀!」永祥欲哭無淚,這和死有什麼兩樣呢?  「哥,我再也受不了了,我不能一輩子待在這地窖里做個活鬼!」永樣說。  「四弟,哥求你了,」永幸忽然換上一副可憐巴巴的神情,「就算你不為哥哥們著想,你也要為咱爹想想呀……哥給你跪下了!」  「哥……」永祥癱坐在地上,淚眼婆娑。  一陣竉率的腳步聲,老旺進來了。老旺良久沒說話,未了拍拍永祥的肩:「兒呀,出來吧。」  永幸急了:「爹,你糊塗了?永祥要是出來了,咱的錢還能捂得住嗎?」  「那就給人家退回去!」  永幸伸著脖子,像只羽毛直豎的鬥雞。過了會兒,脖子一軟,整個人就打蔫了。  「四弟,聽哥的,你再待一天,明天晚上咱兄弟們喝頓酒,給你洗洗晦氣。喝了酒。哥親自接你出來!」永幸說。  永祥笑了。  第二天晚上,四個兄弟坐在地窖里,三個哥哥輪番給永祥敬酒。老旺在外面聽了一會兒,長長地舒了口氣,就回屋睡了。  早晨,老旺叫兒子們吃飯,卻不見永祥。「永祥呢?」老旺問。三個兒子互相推搡著,都不說話。「到底咋回事?」老旺火了。永幸紅著眼,說:「爹,說了你別太難過。昨晚永祥喝醉了酒,發了急病,沒出地窖就不行了……俺哥仨怕出意外,連夜把他埋了……」  「你、你們……作孽呀!」老旺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  中午時,三兄弟推開老旺的門,都呆住了:老旺已經弔死在房樑上。三兄弟跪下來,不哭,不語,噼里啪啦,朝自己臉上抽起了耳光。

  

9、滕剛《1954年的逃亡》  傍晚時分,從北方駛來的運煤火車搖搖晃晃地駛進馬良山火車站。在火車站四號站台,101次旅遊列車正在上客。運煤火車經過火車站北站台時,站在101次列車餐車過道上的三子突然衝下列車。在扳道工的驚叫聲中,三子跨越兩條鐵道,飛身爬上正在行駛的運煤火車。三子不知道運煤火車駛向何方,但他知道那一定是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想到那個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沒有人知道他家族的歷史和背景,沒有人看護他、監視他,沒有人懷疑他自殺,沒有人等待他自殺,從此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了,躺在露天車廂里的三子吹起了歡快的口哨。  三子是在全家人的看護下上了101次旅遊列車的。晚點的列車擠滿了乘客。三子在親人們擺放行李的空隙,閃身離開車廂,成功地爬上了運煤火車。親人們可能己經發現他逃了,但他們絕不會想到他會爬上運煤火車逃走。這顯然是一次成功的逃亡。  三子謀劃逃亡已經多年了。如果再不逃出這個溫暖的家庭,逃出這座幸災樂禍的令人壓抑的城市,三子將無法過一天正常人的生活,他真的會自殺的。  三子出身在一個書香門第。1874年,他曾祖父的父親在南海跳海自殺。1917年,他的曾祖父在上海跳樓自殺。1936年他的祖父在南京跳江自殺後,三子家族的人都已經相信,他們家族的第一繼承人遺傳自殺,他們生來就攜帶一種叫做自殺的遺傳基因。但是,儘管家裡人一再提防,嚴加看護,三子的父親還是在1947年一個漫天大雪的晚上,趁家人不注意跳河自殺了。父親死亡的時候,三子才5歲。三子至今還記得祖母和母親在葬禮上抱著他嚎啕大哭的情景,她們不能理解她們的家族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遺傳病。  三子家族遺傳自殺,是這座城市的熱門話題。一些權威的遺傳學家、醫學專家已經把這一現象作為課題研究,他們甚至對三子進行跟蹤研究,看他是怎樣走上自殺之路的。人們都相信三子自殺是遲早的事,人們拭目以待。  三子的家人回憶前面幾代人自殺的經歷,發現他們自殺前精神和行為都有明顯的異常。三子的父親在自殺前三天突然異常興奮。三子的祖父在自殺前五天突然不說話。三子的曾祖父在自殺前一個月帶他妻子去杭州西湖玩了一趟。三子的家人認為,之所以沒能阻止他們自殺,是因為沒有及時發現他們自殺的苗頭。所以從五歲起,三子的一言一行就在家人的嚴密監視下。家裡人專門排了值班表。三子高興的時候家人如臨大敵。三子不高興的時候家人劍拔弩張。他到河邊或橋上散步,家人會突然從後面抱住他。他一碰到廚刀、剪刀等硬器,就會被家人奪下。總之,他的一切言行在家人看來都是不正常的,都是自殺的苗頭。其實三子從未想過要自殺,為什麼要自殺呢?他曾研究過前輩們自殺的原因,沒能找到答案。他覺得前輩們自殺不等於他會自殺,那沒有必然的聯繫。他無法讓家人相信他不會自殺,他無法讓他們理解他。他不止一次對家人說:「你們放心,我不會自殺。」每當他說這句話,家裡人就會抱著他大哭,因為他的曾祖父、祖父、父親生  前都說過這樣的話。三子無法生活在這個家庭。他必須逃到一個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才能自由自在地過正常人的生活。但幾次逃亡都沒有成功,他們早己布下天羅地網。每一次逃亡失敗,家裡人就進一步證實他要自殺。昨天晚上,正在做作業的外甥問他怎樣用「夜晚」造句,他隨口說了一句「死亡是涼爽的夜晚」。全家人大驚失色,他們確認這是他自殺的苗頭,通宵達旦地看著他。今天他們把他帶上101次旅遊車,說是去療養院,其實是去精神病院。他必須逃跑。在看見運煤火車的一剎那,他找到了一條逃亡之路。  三子看到了山,連綿起伏的山。這是三子第一次看到山。當火車穿過隧道,三子看見幾個背著鐵簍的男孩從鐵道兩側追趕火車。三子幫助臉上有刀疤的男孩爬上車廂。他們很快成了朋友。男孩告訴他火車的目的地是一片原始森林,那裡有采不完的煤。男孩講了許多關於那片森林那座煤礦的故事。男孩答應把三子介紹給礦主。  運煤火車在發出一陣巨大的轟鳴聲後,搖搖晃晃地停靠在四周環山的煤礦站台。三子跳下火車,跟著疤臉男孩上了山。當男孩遠遠地在山頭上向他招手時,在山腰的拐彎處三子看見他的親人們站在他的前方,三子大驚。親人們為了防止他逃跑,已經站成了扇形。三子轉身向反方向奔去。三子不知道反方向是山崖,他想收腿已經來不及了,在親人們的呼喊聲中三子跳進了山崖。三子跳崖證明親人們的判斷是正確的,三子是逃出來自殺的。  宗利華《大嫂》宗利華  當箏上那根弦突然斷裂的時候,我就明白,我的厄運驟然降臨。  實際上,作為一個大哥的女人,這種厄運,幾乎無處不在。  我並不知道,他要去見的,是那個男人,他的大哥。每次他離開家門,我都要提醒他,帶上那塊玉佛。但顯然,這一次不同。他已經謀劃好,要殺死自己。所以,玉佛沒能保佑他。他跟他的大哥,兩個大哥,擁抱著,幸福地死在一起。  是啊,這樣去死,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我一直問自己,被兩個大哥同時愛上,是幸福,還是悲哀?我知道,那男人同樣一直愛我。他保護我,不許別人碰我一下。可是,有一天,他突然消失。黑幫老大有這樣的結局,一點兒都不奇怪。  而我真正愛上的,是他。他的老大消失後,他成了大哥。  我愛他,是因為有思想。  這同樣算是悲哀。如果他沒有思想,他也許不會選擇自殺。  畢竟,他有我,還有兒子。他死了,我們怎麼辦?  我告訴兒子:「你爸,他死了。」  兒子脖子一擰:「媽,告訴我,誰幹的?」  天哪!他才是個剛剛六歲的孩子!  我伸手給他一巴掌:「不管是誰,你,都不要再問!」  我們娘兩個開始逃亡的歷程。我們必須得離開這座城市。他的兄弟們為他倆舉行了一個隆重的葬禮。葬禮進行的時候,發生槍擊事件。對手的主要目標,是我們的兒子。當然,興許我也算一份。有一顆子彈,打中他一個兄弟的眉心。  我們無處可逃。  我們被一路追殺。  我的手裡,隨時都準備著一支槍。可我從來就沒扣動過扳機。我不知道,槍究竟該怎麼用。有一次,大哥幫著我,扶正槍身,告訴我,應該這樣,這樣。可是,當我觸摸到那冰涼的槍身時,我嗅到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味。我差點嘔吐。  現在,我卻必須槍不離身。  有那麼一段時間,我以為危險過去了。  我找到一個藏身之處——夜總會。沒別的辦法。我得靠自己的身體掙錢。養活自己,養活兒子。我把兒子寄放在一個農村老太太家裡,我囑咐他,哪裡都不要去!有一天,我去給他送錢,他追問:「媽媽,你在做什麼,有沒有危險?」我差一點哭出來。但我笑了。  我說:「媽媽非常安全。」  可是,噩夢再次降臨。那天,有個客人走進來。我們倆都愣在那裡。那男人脫口叫道:「大——」他把後面那個「嫂」字很及時地咽回去。愣了半天,他突然晃著腦袋笑:「真沒想到啊!大哥的女人,居然做妓女。」  我冷冷地說:「先生,你認錯人了。」  他點點頭:「也許。」  這個醜陋的傢伙狠狠地把我摁在床上。像是發泄內心的怨恨。我把頭扭到一邊,咬著嘴唇,努力不讓眼淚流出來。我不能哭。至少,我得等這個男人走了之後再哭。他發泄完。我跟他要錢。他笑了:「你他媽還跟我要錢?我告訴他們你在這裡,我敢打賭,你會被子彈打得渾身是窟窿。」  我低下頭。  他走過來,伸手捏起我的下巴。這樣,我不得不跟他四目相對:「那時候,每次見你,我都忍不住想,哪怕我跟這個女人睡一個晚上,我這輩子,也就知足了。沒想到,山不轉水轉哪!」  我想,也許就是那個時候,我所受的壓抑突然爆發,膨脹。但是,我是老大的女人。我知道,什麼時候該鎮靜。於是,我嘆口氣:「你大哥死了。我只好如此。如果你想要我,我可以跟你走。」  他眼珠一轉。  我就明白,他在捉摸,我能值多少錢。  他笑了:「大嫂,其實,我一直喜歡你。」  我跟他走出夜總會,溫順地像一隻小貓。我挽著他的胳膊,走進一條小巷。我把槍掏出來。我知道,槍膛里,已經裝滿子彈。我需要的,只是扣動扳機。終於,在一個僻靜處,我站住。我把槍舉在手裡。他似乎感覺異樣,突然轉回身。我對著他的額頭,毫不猶豫開了槍。  那個血洞,燦若桃花!  槍聲嚇得我渾身一哆嗦!但很快就鎮定住。我把槍塞進包里,戴上墨鏡,扭身就走。我居然一點都不怕了。第一次開槍殺人,竟然這樣順暢無比!  我把隨身攜帶的玉佛塞進一個垃圾桶。  殺了人,還能帶那些東西嗎?  我重又潛回那座城市。可這次回來,心態大大不同。我在一家醫院找到阿龍。他的老媽快要咽氣。阿龍一看到我,臉色變作灰色。  「大嫂,你,不要命啦!」  我簡直有點佩服自己。語氣居然如此冷靜:「阿龍,想不想做大哥?」  阿龍張大嘴巴。阿龍說:「我這條命,是大哥給的。」  我和阿龍開始頻頻出擊。我們收回大哥的好幾個賭場和妓館。畢竟,大哥在世時,也有一幫兄弟。他們隨時都準備替我賣命。  他們所有人,都一直喊我「大嫂」。  我生命的盡頭,是在一個傍晚。那是個讓我很不愉快的夜晚。在賭場內,我第一次發號施令,懲治一個不很順從的人。那人為自己的言行付出了代價。阿龍很乾凈利索地切掉他一根手指。當時,我捏著那截手指,呵呵大笑。  出門以後,我邁步走向那輛黑色賓士。阿龍在左,阿彪在右。照例,阿龍會給我打開左邊的後門。阿彪坐在副駕駛位置。阿龍依舊是司機。  可就在阿龍俯身開車門的時候,我突然感覺到,有一絲陰森之氣襲擊全身。我迅速轉身,發現四面八方,都有人影往這邊走。我張大嘴巴!同時,一首古箏曲子驟然旋響。在那音律中,我看到阿彪撲通一下趴在車身上,在我臉上哧啦一下濺一道鮮血。我知道我自己掏槍的速度,也是很快的。而且,我迅速趴在地上。結果,我看到阿龍像一截木棍,砸向地面。我沒看清他的什麼部位被槍擊中。我躺在地上,幾條人影倒立著跑過來。我開槍打翻一個,然後,滾向旁邊的一輛車。可是,來的人太多。我剛想試著站起身,就覺得胸口被撞擊一下,我的身體就貼在了那輛車上。我的身上,出現無數個窟窿。  無數根琴弦,散亂開來。  有個人走來,揪著我的頭髮,把我的臉提起來。  他說:「騷貨,記住,這是男人的世界。」  就在那一瞬,我突然想,好久好久沒見到兒子了。  

10、金光《烈日下的河灣》  驕陽似火的下午,知了不停地在枝頭叫著,樹葉和莊稼也在炎炎的烈日下耷拉著腦袋,一種喘不過氣的樣子。  玉米田裡,正響著大板鋤「嚓嚓」的鋤草聲。馬老爹頭戴破草帽,聚精會神地鑽在玉米林里除草,汗水早已濕透了他的粗布短衫,每鋤幾步,他都要停下來擦一把汗,然後望一眼地頭那排鑽天楊。楊樹下是一片黑森森的陰涼,他多想走過去坐在那兒歇歇。  一個粗壯的虻不知從哪兒飛來,落在馬老爹汗津津的肩頭,不一會兒,馬老爹抽筋一樣痙攣了一下,他本能地在肩頭上拍了一下,吸血虻立刻斃命,掉落到了地里。馬老爹揉揉被虻鑽疼的地方,繼續彎腰鋤草。  這時,一輛小轎車帶著一股塵土開過來,停在了那排楊樹下。司機下車打開後門對裡面的人說:「局長,這個水潭深,裡面肯定有大魚,就在這兒炸吧?」說話時,車裡鑽出個中年胖子,肉乎乎的,看著河灣的水潭,說:「行。」說話時,兩人脫了外衣,拿來一些小瓶,蹲在樹蔭下邊說話邊裝東西。不一會兒,胖子局長直起身,燃上一支煙,看了看上下,點上導火索,順手丟進了黑龍潭。  「轟」的地聲,洛河裡的水突然掀出十幾丈高,把田裡的馬老爹嚇了一跳。他停下活兒往外看,見那兩個人高興地叫著,然後下水撈魚。一條條尺把長的魚翻著肚皮漂在了水面上,兩人一抓一條,然後往岸上扔,不一會工夫,就撈了二三十條魚。  馬老爹搖搖頭,嘆息了一聲,又專註地干起活兒。  也許是鋤聲驚動了兩個炸魚玩水的人,胖局長走過來,站在樹蔭下說:「老同志,家裡有桶嗎?」  馬老爹抬頭看了一眼胖局長,不屑地說:「沒有!」說話時,一鋤「嚓」地落下,玉米根上一棵頑固的「抓地龍」草被他鋤掉了,然後拾起用手一擰,架在了玉米穗上。  「不會吧,你家連水桶也沒有嗎,我不信。」胖局長走過來,肉嘟嘟的手裡拿著一盒中華煙,抽出一支遞過去。  馬老爹綳著臉:「不會抽。庄稼人,過日子對付的,有桶沒桶不要緊。」說完,故意不理他,又去鋤地。  胖局長正要再說話,司機在河邊開口了:「局長,理他個屁,我們想辦法。」  局長的臉很難看,把抽出的那支煙放到自己的嘴上,退出了玉米地。  司機折了兩根細柳條兒,剝了皮拿嘴咬住,用手摳著柳皮兒用勁一捋,白生生的枝條在胖局長眼前晃起來。  局長笑呵呵地拍了一把司機:「鬼門兒不少哇。」說完,把河邊的魚拾起,一個個串到了柳枝條上。串完,放在一個小水潭裡,重新裝葯,點了往潭裡一扔,「轟」的一聲,  河水又一次被掀到半空。  兩人更加高興了,撲到潭裡拚命撈魚。  馬老爹這次沒有再看他們,只是加快了鋤草的速度,他想在太陽落山之前趕緊把這塊地鋤完。可是,河邊的聲音擋不住鑽進他的耳朵里:  「局長,局長,那裡有條大的,沒死,你看,有七八斤,快,撈住,哎呀,又鑽進水下了。」  「你快下去撈上來。」  「我不會水。」  「不要急,看我的。」局長話音一落,撲嗵一下,響起了水聲。  馬老爹心裡罵了一句:「媽的,同樣是人他們憑啥開小車下河玩,我卻在這兒曬著、累著?」罵了,又吐出一個字,「命!」再嘆口氣。  「局長,局長!」司機的聲音高了,接連叫了幾聲,聽不見胖局長回答。馬老爹心裡一緊,怕是胖子掉到黑龍潭裡了吧,那裡淹死過好幾個人了。於是,他透過玉米林往河邊看,果然不見了胖局長,司機慌張地在河岸上尋找著。  馬老爹扔下鋤頭,跑到了河邊,看著打旋的黑龍潭,二話沒說,一個猛子紮下去,半天拉著胖局長一隻胳膊,拖上了岸。  胖局長臉色鐵青,被馬老爹和司機擺弄了一會,才「嘩」的一聲吐出了肚裡的污物。  胖局長睜開了眼。  馬老爹長長地吁了口氣,對他們說:「以後別在這兒玩水了,淹死了好幾個人了。」說完,抖了抖身上的濕衣服,回到了地里。  不一會兒,司機走到他跟前,遞給馬老爹兩條中華煙:「你救了我們局長,這點心意你領了。」  馬老爹看也沒看,說:「我不會抽。」  司機收回煙,從兜里掏出一把百元票面的錢遞給馬老爹:「這個總會花吧。」  馬老爹看了一眼,又搖搖頭:「也不會花,莊稼老漢一天吃飽肚子就行了,要錢沒用。」  司機回到局長跟前:「局長,他啥都不要,咋辦?」  局長搖晃著站起來,走到馬老爹跟前,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馬老爹說:「這個我可以收下。」  

11、魏永貴《春天有月亮的晚上》夜風輕拂,月光滿地。這是一個容易讓人激動的時刻。男人和女人,就在這樣的一個時刻,走到了一起。男人和女人是到這個叫龍湖的地方參加一個會議的。男人和女人就在會上認識了。散會前的那個晚上,男人推開窗子,看見那麼好的月光,就產生了約一個人出去走走的想法。這是春天的夜晚,又是滿月。男人就試著撥了女人的電話。那時候,女人梳洗完了,正好一個人閑在房間。男人調侃說,陪你或者陪我,去晒晒月亮吧。女人聽出了男人的聲音,猶豫了一刻,也幽默說,好哇,等我一下,我還要擦一點防晒霜呢。於是,男人和女人就出了房間。就走進了這個有月亮的春天的夜晚。夜燈在湖上眨著眼睛。柳梢在湖面無聲搖曳。男人和女人並肩走在湖邊的石道上,踩著一地碎銀似的月光。這天這地就好像被牛奶洗過,這麼白,而且,還有一股香氣。男人仰臉吸著鼻子。男人的語氣十分抒情。女人就呵呵笑了。女人說看來你是寫過詩的吧,我怎麼就這麼遲鈍呢。男人說,那不是在這樣的時刻,又是和你這樣的一個女人在一起嘛。噢,對了,女人又笑著說,你剛才的描寫,好像在我那讀小學的兒子的作文里出現過。男人就說,那你可得警惕了,你兒子是不是像我現在一樣想談戀愛了。女人在月光下瞪了男人一眼。女人這個時候突然被地上的一個東西磕了一下,在趔趄的一刻,男人拉住了女人的手。等女人站穩了,男人就鬆開了女人的手。男人說你的手冰涼冰涼的。是的,冰涼的小手。男人又重複了一句。女人回頭在月光下笑了笑沒有回答。女人潔白的牙齒在月光下閃著銀光。女人就向一棵柳樹蹦了一蹦,一邊舉起手想去抓那根垂在頭頂的柳枝,卻沒有夠著。不死心的女人再一次輕輕躍起,白色的衣衫在月光里飛舞。男人突然就產生了一種衝動。男人就在一瞬抱起了女人。其實抱起眼前這個女人的慾望一直鼓動著男人。男人本來似乎是要抱起女人去抓那根柳枝的,在那一刻卻突然把女人抱在了懷裡。女人掙扎了幾下,忽然就軟了下來。那時候只有柳葉囈語般的簌簌聲。一隻夜鳥在哪個枝頭遙唱。女人這個時候突然嗚嗚哭了起來。女人的瘦肩在男人懷裡輕輕聳動。男人慌了,急忙把女人放了下來。女人蹲在地上輕聲嗚咽。對不起,你看,我——男人結巴起來,搓著手,伸手想要撫住女人的肩,卻又縮回了手。後來女人說話了。女人默望著湖水,嚅嚅道,他都十一年沒這樣抱我了……男人踮了腳尖,折下那根柳枝,悄悄遞到已經立起來的女人的手裡。男人和女人默默並肩走著。那時候月光滿地。兩天後,又一個月光滿地的晚上,男人回到了家門口。一襲睡衣睡眼朦朧的妻子給男人開了門。男人關了身後的門,輕輕放下旅行包,抱起了妻子。妻子滾燙的身體在男人懷裡蠕動。抱著妻子的男人徑直走到了陽台上。久久。那時候,月光滿窗,月光滿地。好圓好亮的月亮啊。

12、喊雷《黑土》  鄭宇因與寡居的四嬸顏氏成婚,族長在祠堂里以亂倫罪施笞刑7鞭,然後將其逐出鄭氏門宗。  那是家法大於國法,族規大於鄉規的年代。鄭宇在得知顏氏已跳崖自盡之後,不得不帶著血跡斑斑的鞭傷,爬上鄭氏陵山,向九泉之下的父母揮淚拜別。  後來,幾經輾轉,鄭宇流落到了歐洲,好不容易才進入S地礦公司的化驗室工作。  他離家出走時,曾將雙親墳頭的一抔黑土帶在身邊。一天,他受好奇心驅使,從這抔黑土中取出一匙,投入試管……不料一個奇蹟因此出現了,化驗結果證實,這抔黑土原來是軟錳礦土,其含錳量高得令人吃驚!  因此,他興奮得夜不能寐,立即將這喜訊函告鄭寨鄉親,並決定拋棄在S公司的優厚待遇,回祖國與鄉親們共同開發鄭氏陵山。  外國友人對他說:「你是被逐出族門的遊子,至今鞭痕猶在,你如此執著地留戀那片故土,值得嗎?」  鄭宇說:「當年抽我的那條鞭子,實質上是貧窮和愚味這兩股牛筋擰成的。倘若家鄉依舊貧窮,那條鞭子還會落在我鄭氏子孫身上。因此,我殷切地希望為家鄉致富盡一份力。」  辭呈獲准後,歸心似箭的鄭宇便攜帶了他在海外慘淡經營得來的全部積蓄和有關地礦資料,欣然回到家鄉。  鄭宇勘察和開發鄭氏陵山錳礦的申請,很快就得到批准。  縣有關部門和礦山籌建處辦的頭一件事就是給鄭寨村發文並撥款,要求村民在半月內將陵山上所有墳墓遷出。  文件還規定:該礦場招工,將優先錄用鄭寨的青年,該礦場每年將提取純收入的25%,作為鄭寨興辦水利、交通、教育和公共福利設施之用……  通知下達兩天後,縣上有關人員陪同鄭宇乘車去陵山察看墳墓掘遷進度。  通往陵山的村道兩旁,早有聞訊而至的數百名鄉親在那兒等候這輛汽車。  鄭宇早早就打開車窗,探頭張望,讓迎面的鄉風吹拂他熱得發燙的臉頰,醉倒在鄉情的溫馨和甜蜜之中。鄭宇望著闊別二十餘載的鄉親,望著魂牽夢繞的鄭寨的山山水水,禁不住熱淚盈盈……鄭宇怎麼也想不到會有這麼多鄉親趕來迎候他。  車在山口停下。車門一開,他的雙手分別被兩位長輩緊緊握住。忽然鄭宇感到異常:那兩雙手帶給他的不是溫暖,而是錐心透骨的疼痛,面前的幾百雙眼睛射向他的不是悠悠鄉情,而是如刀似箭的寒光!  鬢髮皆白的族長講話了:「鄭宇,孽種!你為了報20年前那7鞭之仇,回來挖祖墳,盜寶藏,狼子野心,罪不容誅!鄭寨人饒不了你!」  群情激奮,人聲鼎沸。一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鄭宇——滾蛋!」的喊聲此伏彼起。墳地里一塊塊板結的黑土,向鄭宇飛來。  鄭宇招架不住,不得不躲進汽車暫避。剛一上車,就有一塊車窗玻璃被砸碎。他俯身拾起砸碎玻璃的黑土塊,捧在掌心,掂了又掂,看了又看,又是點頭,又是搖頭,一副百感交集、一往情深的專註神情。以致於他額頭上剛被擊傷淌下的鮮血和潸然而下的眼淚滴在這塊黑土上,他都視而不見……  賞析:鄭宇這個具有叛逆和創造性格的人,對生他養他的故土和鄉親一往情深的形象是生動感人的,而鄭宇那橫跨了20年時空的不幸遭遇,以及由他這不幸遭遇所揭示出的我們這個民族所患有的既是歷史的又是現實的封建愚昧和因循守舊的沉苛,又實在令人忍不住唏噓感懷,忍不住要在心頭產生沉甸甸重悠悠的悲哀和失望。(汝榮興)  

13、汪曾祺《尾巴》  人事顧問老黃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工廠里本來沒有「人事顧問」這種奇怪的職務,只是因為他曾經做過多年人事工作,肚子里有一部活檔案;近二年歲數大了,身體也不太好,時常鬧一點腰酸腿疼,血壓偏高,就自己要求當了顧問,所顧的也還多半是人事方面的問題,因此大家叫他人事顧問。這本是個外號,但是聽起來倒像是個正式職稱似的。有關人事工作的會議,只要他能來,他是都來的。來了,有時也發言,有時不發言。他的發言有人愛聽,有人不愛聽。他看的雜書很多,愛講故事。在很嚴肅的會上有時也講故事。下面就是他講的故事之一。  廠里準備把一個姓林的工程師提升為總工程師,領導層意見不一,有贊成的,有反對的,已經開了多次會,定不下來。贊成的意見不必說了,反對的意見,歸納起來,有以下幾條:一、他家庭出身不好,是資本家;二、社會關係複雜,有海外關係;有個堂兄還在台灣;三、反右時有右派言論;四、群眾關係不太好,說話有時很尖刻……其中反對最力的是一個姓董的人事科長,此人愛激動,他又說不出什麼理由,只是每次都是滿臉通紅地說:「知識分子!哼!知識分子!」翻來複去,只是這一句話。  人事顧問聽了幾次會,沒有表態。黨委書記說:「老黃,你也說兩句!」老黃慢條斯理地說:「我講一個故事吧--「從前,有一個人,叫做艾子。艾子有一回坐船,船停在江邊。半夜裡,艾子聽見江底下一片哭聲。仔細一聽,是一群水族在哭。艾子問:『你們哭什麼?』水族們說:『龍王有令,水族中凡是有尾巴的都要殺掉,我們都是有尾巴的,所以在這裡哭。』艾子聽了,深表同情。艾子看看,有一隻蛤蟆也在哭,艾子很奇怪,問這蛤蟆:『你哭什麼呢?你又沒有尾巴!』蛤蟆說:『我怕龍王要追查起我當蝌蝌時候的事兒呀!』」  

14、趙新《二乘以三得八》  我小時候很笨,7歲了還沒有上學,不識字也不識數,當然更不會算賬。村裡人笑話我,說我是個傻二小。  有一天,我們村開了一家小小的雜貨鋪,賣針頭線腦、紙張文具等,也賣吃的喝的,比如炒花生、紅棗燒酒等。店鋪就在我們家的斜對面,掌柜的是我即本家趙泰爺爺,一個很斯文的白鬍子老頭。開張那天,他先在店鋪門口放了兩掛鞭炮,然後在大門上貼了工副鮮紅的對聯。我問趙泰爺爺這對子上寫的什麼,趙泰爺爺告訴我,上聯是「有酒今日醉」,下聯是「沒錢你別來」。我問他這兩句話啥意思,趙泰爺爺說,傻二小,這還不好說嗎?回家問你爹趙清和去!  回到家裡,我真把那副對聯給爹念出來了,並問爹這是什麼意思。  爹是一個40多歲的農民,滿頭黃塵,一臉汗水。爹想啊想,想啊想,終於在抽了一袋旱煙後說,二小,他那副對子意思很明白,一是勸說和鼓動人們買他的東西,手裡有錢要捨得花,過好了今天再說明天,今天不管明天的事;二是他做買賣不賒賬,不還價,有錢你就買,沒錢你別進他的鋪子。爹說趙泰這個人雖然識文斷字,可是很小氣,很摳,財迷腦瓜……  爹忽然問我,二小,他那副對子沒有橫批嗎?他應該有個「不賒不欠」的橫批!  爹說對了,不一會兒趙泰爺爺就把橫批貼出來了,不過不是「不賒不欠」,而是「概不賒欠」!?  我很佩服爹的智慧和眼光,儘管爹一字不識。  我又把那橫批的事跟爹說了,爹笑著說,二小,你這個爺爺把一枚錢看得比磨盤還重,你可別去買他的東西,小心他糊弄你,欺騙你!  我沖爹點了點頭,好像很聽話,但是我在心裡想,你不給我錢,我去幹什麼?人家又不賒賬!  那天我們家裡來了客人,爹要點火做飯時,突然發現家裡沒了洋火(火柴)。爹不敢怠慢和冷落自己的親戚,就交給我兩毛錢,讓我趕緊去買洋火。爹告訴我是二分錢一盒洋火,我們買三盒,剩下的錢一分也不能花,要如數拿回來。爹就說了這麼幾句話,讓我趕緊跑著去。  進了趙泰爺爺的鋪子時,那位白鬍子老頭正趴在櫃檯上噼里啪啦打算盤。他頭戴一頂瓜皮帽,身穿⊥件藍布長衫,鼻樑上架了一副老花鏡,比學校的老師還顯得有文化、有尊嚴。他把算盤推到一邊,俯下身來摸著我的頭說,二小,人家別的孩子都上學了,你為什麼不上?我說,爺爺,我笨,我不識數!他說,你小子不上學不就越來越笨,越來越沒出息了嗎?我說,爹不讓我上學,說我們掏不起書錢!他說,你爹糊塗!掏不起書錢不會借?他還讓你當一輩子傻二小呀?他猛地把櫃檯一拍,短見,你爹真正是短見!  趙泰爺爺的臉紅了,那把雪白的鬍子也抖動起來。他坐下去歇息一陣,這才問我買什麼,身上帶了多少錢。他很仔細很認真地告訴我,他鋪子里的洋火是二分錢一盒,你要三盒,用乘法算,二乘以三得八。他說,你身上帶著兩毛錢,用減法算,兩毛減去八分,我應該再找給你一毛錢。你聽明白了嗎?聽不明白,回家問你爹去!我說,明白了,明白了。其實我一點也不明白,他一會兒乘法一會兒減法,我的腦袋早大了,早暈了。  那天晚上,爹好一陣激動,好一番感慨,好一番嘆息!  爹先是批評趙泰爺爺,這個趙泰,想錢想瘋了吧?不顧仁義道德,不看同宗同家,光天化日之下欺負我們,他的良心呢?爹說,他可真會打算盤哪!一盒洋火二分錢,三盒應該是六分錢,從哪裡跑出來的二乘以三得八啊?兩毛錢減去六分錢應該是一毛四分錢,他多收了咱們四分錢。四分錢是個小數嗎?兩盒洋火呀!  爹接著批評我,你真是個傻二小!你就不會算一算?木頭啊你!  昏黃的油燈下,爹流淚了。他的淚水掉下來,砸得桌面啪啪響。  我說,爹,那你找他去,讓他把錢退回來!  爹說,他是我的長輩,我怎麼去找他呀?他財迷腦瓜,他會耍手段,他要是不認賬呢?撕破了臉面,吵鬧起來,豈不讓人笑話?罷罷罷,忍了吧,和為貴。你明天上學去吧,爹給你借錢去!  第二天我就上學了。我發現我不笨,老師教的字,我都會寫;老師講的話,我都能記住。老師表揚了我,誇獎了我,我心裡很高興。  一天傍晚,趙泰爺爺穿著那件長衫到我家裡來了。爹很有禮貌地接待了他,給他遞了一袋煙,給他端了一碗水。趙泰爺爺對爹說,趙清和,聽說你讓二小上學啦,真的嗎?爹說,真的呀!沒錢我們可以借,我們不能再受別人的欺負啦!趙泰爺爺笑了,這就好,這就好,你早該這麼做……你忙吧:我走啦!爹說,三叔,你別誇獎我,我這可是被人逼的呀!  趙泰爺爺走了之後,爹突然在水碗底下發現了四分錢!爹的手突然一抖,碰灑了那碗還在冒著熱氣的水……  爹是在3O多年之後去世的,那時候我在報社做記者。臨終前爹對我說,二小,你還記得你趙泰爺爺嗎?那個白鬍子老頭——在咱們村開雜貨鋪子的?我說,記得,記得很清楚呢!  爹說:喝水不忘挖井人一―多虧了他呀!以後每年的清明節,你一定要到他的墳頭上磕三個頭去——人家為了誰呢?  爹走了,那是在1980年的秋天,一個高粱紅了、穀子黃了的日子。  

15、尚慶海《八爺和他的女人》  八爺一輩子沒婚娶,打了一輩子光棍。打了一輩子光棍的八爺屋裡並不缺少女人,這令村子裡的許多男人垂涎。  八爺住著有近半個世紀歷史的老土屋隔三差五的經常有女人出沒,當然都是一些流浪到村子裡的傻女人。  促成走進八爺土屋的第一個女人的是九叔。  那天,村子裡來了一個衣杉不整,蓬頭垢面的中年婦女,怔怔地在村子裡轉悠了兩天了,九叔碰見了,突發奇想,給了那婦女一個饅頭,問她,你家是哪的?那婦女看了眼四叔,低下了頭,九叔又問,咋不在家呆著,跑出來幹啥?那婦女抬起頭看看九叔,依然不說話。九叔說,這樣吧,我給你找個婆家吧,有地方住,還有好吃的,每天都能吃飽肚子。那婦女聽了,渾濁的眼裡一閃而過的驚喜之色被九叔捕捉到了,於是,九叔就把那婦女給八爺領去了。  八爺看著九叔給他領來的女人,眼裡並沒有流露出多少喜悅,八爺只是淡淡地說,她願意留下來,就留下來吧。  九叔臨走,把嘴俯到八爺耳邊,小聲說,八爺,我知道你這輩子還沒碰過女人,這不白來世上走了嗎?您也別嫌臟,先嘗嘗女人的味道,過過癮再說。  八爺聽九叔這麼一說,掄起巴掌就要打,你個小兔崽子!  九叔呵呵著一溜煙跑了。  八爺想著九叔的話,心裡也嗵嗵直跳。  八爺拿了幾塊村主任剛送來的救濟款,去大街十字買肉。賣肉的鋼炮訕笑著問八爺,八爺,家有客了?八爺也沒正面回答,只是哼哼哈哈敷衍著。周圍一圓圈人嘻嘻哈哈說,八爺今天娶了個媳婦。  八爺拿了肉趕緊往回走,八爺畢竟有一把年紀了,走得很慢,八爺就聽見後面說,憋了老八一輩子了,今天突然屋裡有了個女人,你們想想,老八會不會一下子就癲狂了?  今天晚上你聽窗跟兒去,啥不就都知道了。  呸呸呸,想想都噁心!  八爺身子一顫,又繼續往前走。  那中年婦女在八爺的土屋裡呆了三天,還是在八爺一不留神的時候不見了。  走了就走了,八爺也沒出去找去。  沒多久,村子裡又來了一個女人,這次是個挺年輕的,也眉清目秀的,看樣子是腦子有問題。這個女人也被村子裡的閑人給八爺領家裡去了。這個女人在八爺處也只呆了兩三天,就也跑沒影了。  八爺再出門的時候,有人拿八爺開玩笑,八爺,咋整的?也不知道悠著點使喚,這不一個一個都被你折騰跑了不是!都幾十歲的人了,咋不知道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麼個理兒哩?  八爺早已習慣了他們不三不四的話了,自從給他屋裡領了兩回女人,這村子裡的男女老少說什麼的都有。八爺嘿嘿一笑,也不辯解。  往後,這村子裡一出現流浪女人,村人就往八爺的土屋裡領,八爺不管是啥樣的,都來者不拒。這村裡的人又開始嚼舌根了,老八這東西色著呢。老八也不容易,一個人孤獨了一輩子,都黃土掩到脖子根的人了,就讓他瞎歡騰幾日吧……  時隔一段,從前在八爺土屋裡呆過的女人隔三差五的一個個回來住幾天就又悄沒聲走了,幾年下來,一直這麼循環著。這樣一來,八爺屋裡就沒斷過女人,這下就更熱鬧了,許多男人們漸漸平息的心潮又開始涌動起來了:這老八有一手啊,跟過他的傻女人居然還惦記著他!嘿嘿,真是人不可貌相。  莫非老八在女人身上還有一手?男人們都對八爺佩服的無體投地。  在又一個女人回來住進八爺的土屋的當天夜裡,八爺土屋的窗下擠滿了圓溜溜的腦袋,每個圓溜溜的腦袋上的兩隻眼睛都瞪得也是溜溜圓,他們要看看八爺對付女人有什麼高超的手段。  隔著沒有窗帘的玻璃,只見八爺給女人洗了把臉,又悉數把好吃的都拿給女人,女人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這是騙傻女人聽話上床的前奏,嘻嘻,老八還挺有耐心的。窗下有人低聲嘀咕。  傻女人吃飽了,八爺指指屋裡唯一的一張小床,溫和地說,去睡吧!  傻女人乖乖地就躺在了床上……  這完全是物質誘惑!窗戶下面開始一陣騷動,他們掙著往前擠,都怕自己錯過了好戲。  不一會,女人就鼾聲四起,八爺看著看著,臉上慢慢就浮現一抹溫暖的笑意。  八爺把一張席子往地上一抻,和衣往席上一躺,感慨地對自己說了句:有個女人讓你疼著真不賴!  隨著八爺「啪」聲拉滅了屋裡的五瓦小燈泡,窗外的那些腦袋也嘩聲散了,他們都沒有說話,都在自個心裡琢磨八爺剛才說的那句話……  

16、李德霞《當過逃兵的將軍》  陳前是位老將軍,生前更是一位充滿傳奇色彩的人物。作為部隊的一名文藝工作者,我覺得有必要為他寫一本書,書的題目已擬好,就叫《將軍的風采》。經過近一年的走訪整理,書稿終於交給了出版社。可是,在最後定稿時,該書的編審卻把陳前將軍兒子為他父親寫得一篇回憶錄《當過逃兵的將軍》給拿掉了。當然,編審這樣做我能理解,但是,讓我就此放棄這篇文章又覺得於心不忍。斟酌再三,決定把《當過逃兵的將軍》以小說的形式呈現給讀者,也算是給將軍兒子的一個交代吧。  ————題記  桃花盛開的三月,十六歲的父親在村頭報名參了軍。第二天一早,集合號一響,父親便跟隨大部隊出發了。部隊剛到黃河岸邊,就與日軍打了一場激烈的遭遇戰。  那是一場怎樣的戰鬥啊!沒念過幾天書的父親只能這樣來形容:子彈像蝗蟲一樣在耳邊飛。父親生來膽小,哪見過這樣的陣勢,當即就嚇得尿了褲子。趁人不注意,父親像只會打洞的老鼠,一頭拱進沙堆里,動都不敢動,連大氣也不敢喘。好不容易挨到天黑,父親膽戰心驚地從沙堆里退出來,驚如脫兔,沒命地順著黃河古道往回跑。  父親不知道這裡離我們老家有多遠,但是父親卻知道我們老家在黃河的正東方。有了這個大致方位,父親清晨迎著太陽跑,傍晚背著夕陽趕。餓了,啃幾塊樹皮,嚼幾段草根;累了,就地迷糊一會兒。半個月後,野人一樣的父親終於摸回村裡。已是傍晚,父親貼著牆根一瘸一拐地走進他熟悉的窯洞門前。  父親躡手躡腳地來到木格窗前,輕輕敲了幾下,壓低了聲音喊:「娘,娘!」裡面沒有回應。父親拐到門前,伸手一推,門開了。借著微弱的亮光,父親沒有看到奶奶。父親心裡一驚,折身跑出窯洞,捏緊喉嚨四下里叫:「娘,你在哪裡?俺是你的前兒啊!」回答父親的,是過耳的晚風。  這時,院牆豁口探出一個人的腦袋,白花花的頭髮在晚風中拂動。父親一愣,揉揉眼看清是隔壁的三奶。三奶沖父親招招手說:「俺聽到這邊有動靜,估摸著是你回來了。咋?還是當逃兵了吧?」父親不吱聲,悶著頭說:「嬸,俺娘呢?」三奶腳底一滑,摔倒在牆頭那邊。  父親趕過去,扶三奶回了屋。三奶忙從笸籮里拿出兩個菜糰子交給父親,父親餓極了,也不謙讓,抓起菜糰子就往嘴裡塞,噎得父親直翻白眼。三奶舀一碗水遞給父親,父親接過來,咕咚咚灌下。父親抹抹嘴說:「嬸,你快告訴俺,俺娘去了哪裡?」  三奶跌坐在炕沿上,搖搖頭,嘆一聲說:「前兒,你膽子小,嬸說出來怕嚇著你。這樣吧,你靠在門板上,靠實了,嬸告訴你。」父親一個立正,背抵在門板上。三奶看著父親,嘴角一陣抽搐,眼淚撲簌簌落下來,好半天才說:「一個月前,日本鬼子的一個小分隊殺進了村。你娘上山挖苦菜回來,正好被小日本堵在了村口。小日本搶了你娘的菜籃子,還要作踐你娘。你娘性子烈,至死不從……結果就讓小日本拿刺刀給挑了……」  父親兩眼一翻,頭一歪,麵條似的順著門板出溜到地上。  直到第二天下午,父親才醒過來。醒過來的父親迷迷登登,像個傻子,嘴裡不住地說:「娘,等等俺,俺陪你去……」三奶嚇壞了,一個勁兒地勸父親,直勸得舌根發硬,嘴角泛起白沫子。父親不死了,對三奶說:「俺娘葬在哪裡?俺去給娘磕個頭!」  三奶陪著父親來到桃花崗,崗上的桃花已經散盡。一座圓圓的墳包出現在父親的面前,父親身子一抖,撲通跪到地上,頭抵著墳包,兩隻手死死抓著墳土。父親低沉的嗚咽像悶在草垛里的牛哞。  一旁的三奶抽抽答答,眼淚砸在墳包上。  父親哭夠了,拍拍手站起身。這時的父親像換了個人,眼睛紅紅地拔起插在奶奶墳頭的一根柳喪棒,兩臂一使勁彎成弓形,對著奶奶的墳包喊:「娘,你等著,俺一定給你報仇!殺不了狗娘養的小日本,俺就是這根柳喪棒的下場!」說罷,父親手中的柳喪棒「叭」地斷成兩截。  父親扔掉柳喪棒,轉身便走。三奶一把扯住父親說:「前兒,你去哪裡?兵荒馬亂的,你膽子又這麼小……」  「俺不當逃兵了,俺找隊伍去!」父親說完,頭也不回地大步走下山崗……  

17、梁小萍《精 神》  老屋的紅柚木桌上,西洋菜湯散著熱氣,這是老媽最拿手的煲湯,頃刻前走進家門的瞬間陌生和熟悉,似乎都隨著清淡的氣息融合了。  突然鐘聲敲起,心猛然一震,抬頭循聲望去,老屋昏暗一角老座鐘的鐘擺還在晃動。  我問老媽:「老座鐘修好了?」  老媽說:「老什麼老,座鐘好好的修什麼!」  老媽還是老樣子,從來不說座鐘是老座鐘,就像我每一次回家,她還總是叫我小名。我都多大了,老媽還「小弟、小弟」的叫,有時候聽著真彆扭,甚至是有點難為情,可是心裡又莫名有一種感動。  我說:「我怎麼記得座鐘原來不是不響了嗎?」  老媽說:「你別說現在買的東西不是今天壞了就是明天壞了,這個座鐘自從你爸爸買回來就沒壞過,都快30年了。」  記得那年我六歲,有一天爸爸下班回來,單車后座上馱回了一個座鐘。媽媽問他買那麼大一座鐘幹嘛?爸爸說家裡沒有鐘錶看時間,再說我也快上學了,買個座鐘正好督促我學習。媽媽說那買個小鬧鐘不就行了,可以看時間還可以定時鬧鈴。媽媽估計是心疼買座鐘花錢多了。爸爸說小鬧鐘怎麼能和座鐘比,不定時就不鬧鈴,座鐘時時刻刻都提醒你注意時間。  座鐘剛買回來時,一到整點敲鐘時,我就興奮地跑過去盯著看,心也跟著鐘擺興奮地亂跳,我還伸出小手摸摸座鐘的外殼,手指貼著玻璃鐘面跟著指針轉圈移動,爸爸也會說:「瞧這座鐘多精神!人要是有這般精神就好了。」那時我還小,心想爸爸說的不對,人要是都像座鐘每一個小時敲一次鍾還不累壞了,怎麼會精神呢?  過了一段時間,再聽到鐘聲響起,我也沒那麼積極了,偶爾會抬頭望望座鐘,獃獃看著鐘擺一左一右、一左一右,心跳似乎也默默應和成了統一的節奏;後來的日子,鐘聲有時聽得見有時聽不見,我也沒太在意,再後來我的印象中每天好像似乎聽不到鐘聲了。我努力搜尋記憶,難道我記錯了,可是記憶中好像真的沒有注意到老座鐘是不是壞過。  再再後來我考上大學就離開了家,來到新學校新城市的欣喜隨著四年大學生活漸漸漠然。大學畢業沒有考慮回不回家鄉找工作,一切都以自身前途發展為主了,留在了遠離家鄉的另一個城市。特別是到了局機關工作後,一開始的工作熱情隨著職位的競爭慢慢消失,工作宗旨又隨著職務的不斷升遷而淡忘。就比如現在的我,年紀不小了,奔四十了,官也大不了,奮鬥了十多年了還是一個小科長,說好不好說壞不壞,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再發展不是沒有可能,可是咱一沒靠山二沒關係三沒後盾,前途渺茫啊!老了老了,不爭了不鬥了,無奈了麻木了。  我的思維把30年的光陰走了一個來回,耳邊老媽的聲音還在幽幽響著:「你爸爸剛買回來這座鐘時,我還真煩聽這鐘聲,每天「咣當、咣當」的敲著人心煩,你爸卻說這鐘聲好聽,特別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尤其動聽,這個老頭子就是怪氣。這座鐘整天敲來敲去就一個音調,好聽什麼啊!可是你別說時間長了聽習慣了還真感覺蠻好聽的,那鐘聲多有節奏多清脆!你長大了不戀家了,我和你爸聽到鐘聲就想起了你小時候,那時候你多稀罕這座鐘呦!看看摸摸,那淘氣模樣想起來還都是眼前的事。自從你爸走後,這座鐘就是我的一個伴,我常常想起你爸老了常說的話,你爸說了咱就要像這座鐘一樣,永遠不老,活得精神!」  聽到這,我不由心生愧疚,爸爸這話我從小就聽過,只不過當時沒有在意,也沒有放在心上。我想到自己18歲離家上大學,18年來在外工作生活,最近一次回老家是一年前老爸故去。這些年生活的平淡就像座鐘一樣重複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可是我的生活熱情呢?怎麼就沒有像鐘聲一樣不時地激勵一下自己的人生呢?  這時老座鐘又一次敲響,媽媽突然眼睛一亮,說:「小弟小弟,你聽你聽,你聽那鐘聲!多精神啊!」  我朝著老座鐘走去,眼睛凝視著指針,手指不由緊貼著鐘面,跟著指針一下一下移動,重複一圈又一圈。我是在感受著老座鐘的激情呢?還是在尋找著自己曾經澎湃的心動呢?

18、陳鳳群《拯救英雄的妻子》  梁敏出車禍了!  電台這則早間新聞把人們的心揪緊了。梁敏何許人也?梁敏是英雄伍強的妻子啊。說起伍強,人們油然而生敬意。15年前,一名喪心病狂的劫匪用炸彈掌控了這座城市最高建築摩天大廈,其時涉及10個國家的一場金融貿易洽談會正在大廈進行,本市的政界要員、國際國內的許多金融專家巨賈濟濟一堂。命懸一線時,武警戰士伍強制服了劫匪,保全了摩天大廈,拯救了許許多多人的生命,挽回了這座城市的聲譽。劫匪繩之於法,伍強因心臟被洞穿而不治。出殯那天,萬人空巷,人們熱淚盈眶送別英雄伍強。  這年梁敏28歲。作為英雄的遺孀,梁敏受到市委書記、市長的隆重接見,被授予軍烈屬稱號。各家媒體竟相報道,社會各屆人士爭相慰問。梁敏被引領著巡迴演講,成了街知巷聞的新聞人物,受到全城人們的景仰。  一位晨練的老人在眾生大橋下發現了梁敏。老人如常穿過橋底時,發現路邊草叢裡一動不動躺著個人,旁邊洇了一大攤血,上前一看竟是全城人們熟稔的梁敏。老人立即打了急救電話。  電台報道說,梁敏大出血生命危殆急需輸血,但梁敏的血型是極為稀有的Rh陰性血,而醫院血庫沒有這種血。電台女主播失去了慣常的甜美平和,沉重地說病人只能輸Rh陰性血,如輸Rh陽性血體內易產生Rh抗體,當再次輸入陽性血時則會發生嚴重的溶血反應危及生命。最後女主播焦急地說Rh陰性血約為100000分之一,呼籲是Rh陰性血的市民儘快到醫院獻血。  大家奔走相告,女主播的呼籲即刻傳便了這座城市的旮旮旯旯。1分鐘、2分鐘、3分鐘,當時鐘滴答到4分鐘時,兩位Rh陰性血市民急急向電台報到。全城人們為之一振,馬上通衢了往醫院的道路,兩位Rh陰性血市民在警車護送下火速趕到醫院。  200CC、400CC、600CC……Rh陰性血汩汩流入身體,梁敏蒼白的臉慢慢洇上了紅潤。通過電子數碼屏看到梁敏脫離生命危險,街上的人們歡呼雷動。  醫生給梁敏做了進一步檢查,發現車禍造成梁敏兩腎破裂。由於兩位Rh陰性血市民超量輸血,短時間內不能再次輸血,手術被迫停下來。  全城總動員。10分鐘後,一位女孩一迭聲高叫著「我是Rh陰性血」匆匆來到醫院。女孩是市一中初三級學生,聽到消息後立刻中止了期末考試,馬不停蹄奔來了。  手術進行得很順利。看著沉睡中的梁敏,女孩輕輕地說,梁敏阿姨,要不是伍強,我和媽媽15年前就離開這個世界了。媽媽說永遠忘不了當時在大廈電梯里生下我的情景……  半個月後,梁敏康復出院了。人們心裡那塊石頭終於落了地,把注意力轉移到了梁敏車禍的情況。當得知還沒有找到肇事逃逸司機時,大家不滿了。  公安廳及時召開了新聞發布會。公安廳新聞發言人詳細講了辦案經過後,說梁敏車禍很蹊蹺,現場電子監控沒有任何影像。半個多月來,調撥了全城辦案高手,都沒有找到任何蛛絲馬跡。隨即,新聞發言人當場調出案發當天的電子監控錄象,全程播放。最後新聞發言人斷言,電子監控是全方位錄像,並且沒有中斷過一分一秒,不可能拍攝不到梁敏車禍情況。由於事故蹊蹺,現場又沒有任何遺留,致使梁敏車禍一案成了懸案。  梁敏沒事就行了,梁敏是英雄伍強的妻子啊,梁敏要好好活著!看了新聞直播後,人們釋然了,笑著說。  車禍從生活淡去,人們又習慣看到梁敏以真善美的形象出現在電視訪談里。每當此時,人們總會高興地說,梁敏不愧為英雄伍強的妻子啊,不愧為軍烈屬,是和平使者,是環保使者,是……  梁敏第二次被送進醫院是在一次「建設和諧家園」的電視訪談中,人們在電視機前看到梁敏突然倒下昏厥過去。醫生緊急召集專家會診搶救,讓專家和醫生們不明白的是車禍時梁敏心臟機能一切正常,事隔半年怎麼就罹患了這麼嚴重的冠心病呢?  手術後,梁敏心臟機能恢復了正常。人們懸著的心落了坎,動情地說梁敏要好好兒活,梁敏可是英雄伍強的妻子啊。  梁敏第二次昏厥是在四個月後的一次公益演講會上。台下數萬人眼睜睜地看著梁敏說著說著,倏忽就倒地了。救護車呼嘯而至,卻拽不回梁敏瞬逝的生命。  梁敏死於猝死。  人們在梁敏隨身的坤包里找到了遺書。遺書周邊已磨花起毛,顯然放置了很久。  那次車禍不是車禍,是梁敏從橋上跳下來的,梁敏長期過量服用紅霉素造成冠心病並最終心跳過遽而猝死。醫生抖動著遺書黯然地說。  作為英雄的遺孀,這15年來我背負了太多光環和太多榮譽,我必須高大全式地活著。畏於我頭上的光環和榮譽,這15年來沒有一個男人敢來愛我。我孑孓一人,沒有家庭,沒有丈夫,沒有孩子,沒有天倫之樂。我是個普普通通的女人,我是個平平凡凡的女人,我只想做一個真女人啊!  遺書傳閱著,梁敏最後這些話在每個人心中打著旋,杵得如石磙般沉甸。  

19、慕容 《香煙里的女人》  女人是BUS司機,男人是交警。她和他有過血肉的交融,那是真正的血肉交融。當男人突然緊緊地抱住她的時候,她就一言不發地和他交融在一起。淡淡的血花飛起,她和男人已經相愛至深。  但男人再也沒有來找過她。  女人等了男人無數個日日夜夜,終於忍不住了,她把男人約在一間咖啡屋裡,隔桌相對。  男人沉默不語,大口大口地抽著煙。  「我們永遠不會在一起了嗎?」女人乞求著問男人。  男人緊蹙著眉頭,狠狠吸了一口煙,嘆了一口氣,說:「我不能。你不知道,她是多麼賢惠多麼善良。在我最困難的時期,是她陪我度過的。現在,我過好了,我怎麼能離開她呢。我不能幹昧良心的事。我是不會離婚的,如果我們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在一起,以後會有許多麻煩。我得負責任,為她,也為你……」  女人苦笑了笑,說:「你心裡想不想和我在一起?」  「想。」男人說。  「那麼你痛苦嗎?」  男人沉默地點了點頭。  「你覺得對不起我多一點還是對不起她多一點。」  「你。」  女人突然咯咯地笑起來,笑得酸甜苦辣。她說:「我知道。其實我什麼都明白,我只是想讓你說出來。我知道你說的都是真話。我究竟要幹什麼,我為什麼要這樣……」  男人辛酸地笑了笑。  「知道嗎?我真的愛你。」女人突然有些油腔滑調地說。  「我知道。」男人還是認真地回答她。  「那麼你愛我嗎?」  「……」男人輕笑了一下,又吸煙。  我要你回答我。女人嗔笑著不依不饒。  男人伸出兩個手掌捂在臉上,許久才抹下,說:「愛。」  女人知道男人說的是真的,她懂他的心。  「給我煙。」女人說著,從男人指間拔走了燃了半截的香煙。男人的唾液隨著煙尾進了她的口中。男人的心一疼,他齜了齜牙,又點燃了一支來抽。抽了兩口,女人卻又從他的指間抽走了煙,把沾了自己唾液的香煙遞給了男人。男人沒有猶豫,接過來噙在口中。  女人突然趴在桌上埋著頭歇斯底里地笑起來,笑得全身顫動。男人看著女人,手中的香煙從指尖徐徐跌落。他緩緩地抓住了女人落在桌上的手,啞著嗓子說:「對不起,但我……」他的頭沉沉地垂落在3隻緊握的手上……離開咖啡間的時候,女人伸手撫了撫男人眼角的紋絡說:「我——理解你。」  女人從此開始抽煙,就抽男人常抽的那種。青煙裊裊地升起,女人就偎在了男人濃濃的氣息中。  女人行車的路線正好經過男人值崗的路口。在男人站崗的時間,女人的BUS要在男人面前穿行兩次。女人開著她的BUS在城市裡穿行,風雨無阻。男人風雨無阻地堅守著他的崗位,他看著女人迎著他走來,又目送著她遠去。女人眼角已經起了細細的魚尾紋,但男人並不知道她其實一直未嫁。男人在又一次看到女人在風雨飄搖里從他眼前穿過的時候,猝然倒下。男人老了,再不能站在交通指揮台上了。誰也沒有留意,在這座城市裡,也少了一個開BUS的女人。  女人指間仍燃燒著男人習慣抽的香煙。青煙裊裊上升,開成了一朵寂寞的花。女人在寂寞的花里握起了筆,記錄了一次愛情。她把她的記錄起名叫《香煙里的女人》,寄給了一家文學刊物。  女人沒有想到,《香煙里的女人》發表了,居然廣受好評,並被一名導演看中,改編成電影,引起了轟動。一個開BUS的女司機,卻寫出了具有轟動效應的文學作品,女人自然成了名人。女人身不由己地來到記者招待會上。記者問:  「您是怎樣由一位司機成為一名作家的?」  「因為愛情。」女人答。  「您經歷過這樣動人的愛情嗎?」  女人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  「您能擁有這樣動人的愛情,真讓人感動和羨慕。」記者由衷地說。  女人一怵,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低下頭去。良久,女人突然痛哭失聲:「如果一切可以從頭再來,我願意做一個最世俗最平常的居家女人,我不願意做一個動人愛情故事的女主人公……」  男人正在電視前收看這次記者招待會,到了這裡,他突然老淚縱橫。身邊的老伴見了,拍了他一巴掌說:「看你,為一個毫不相干的女人的一句話居然哭成了這樣,小孩子一般,真是老糊塗了!」

20、季明《紅襯衫》  何小山從商場回來,發現媽媽仍然在房間里感慨。她好奇地摸摸這看看那,不停地說:「真豪華呀!能在這裡住兩天,也不枉來世上一回。」  她扭過頭,看見何小山回來,便又問:「住在這裡,多少錢一天啊?」  何小山已經記不清媽媽是第幾次這樣問了,就回答:「一百八,由電視台結帳。」  「老天爺,兩天就是三百六十塊,這麼貴呀!」媽媽再次驚嘆。  何小山望著面容憔悴的媽媽,心中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和這間客房相比,自家那破敗得東倒西歪的小屋,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媽媽是第一次走出小山村,也是頭一回來到像豐谷這樣的中型城市,市電視台安排母子倆住進這家賓館。何小山知道,這不過是豐谷市一家普通的賓館,客房也不過是普通的雙人間而已,但對媽媽來說,就像住進天堂一樣。  雖然媽媽才四十歲,但由於過度操勞,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蒼老很多。家裡有常年患病的爺爺奶奶、癱瘓在床的爸爸和在縣城上高中的何小山,所有的家庭重擔全壓到媽媽一個人身上。  何小山的學習一直非常優秀,今年又以全市第一名的高考成績,被一所重點大學錄取,但昂貴的學費、生活費,讓他陷入絕境。剛巧豐谷市電視台正在開展一項名為「春風送暖」的助學活動,向何小山伸出援助之手;同時,為了得到廣大市民的支持,市電視台精心挑選了十個成績優異的貧困學生家庭,到電視台錄製一檔訪談節目,何小山家也接到了邀請。  來的時候,媽媽穿了一套她最好的衣服,所謂最好也不過是乾淨整潔而已,除了一條淡青色的褲子稍微像樣外,那件洗得發白的上衣,肘部已經磨得透亮,幾乎成了網狀。  看著媽媽單薄的身影,何小山鼻子不禁有些發酸,急忙從手中紙袋裡掏出一件嶄新的紅襯衫,說:「我給媽媽買了件新衣服,快穿上試試。」  媽媽責怪道:「這孩子,又亂花錢!」  「您養育我那麼多年,這是兒子第一次孝敬您的小禮物,媽媽咋能不穿呢?」  媽媽不再說什麼,激動地穿上紅襯衫,立即彷彿年輕了十歲。何小山對媽媽衣服的尺碼十分熟悉,紅襯衫非常合身。  何小山印象中,媽媽從沒穿過新衣裳,在商場,他一眼就看中了這件紅玫瑰樣嬌艷欲滴的女式襯衫,毫不猶豫地掏錢買下。他想讓媽媽穿得漂漂亮亮的上電視。  何小山說:「媽媽,您真漂亮!」  「真的嗎?」媽媽高興地在鏡子前轉著身子照來照去。  何小山說:「媽媽穿上紅色的衣裳真好看,明天我們去市裡照張相吧。」  媽媽嘆了口氣:「咱哪有這個閑錢喲!」  「不怕,我暑假打短工掙了六百多塊錢,還剩不少哩;我非常想和媽媽照張合影!」  第二天,何小山和媽媽去電視台錄節目。剛進門,導演看見何小山媽媽身上的紅襯衫,立馬皺起眉頭:「穿這麼漂亮幹啥?不是讓你們穿樸素點嘛!」  導演說樸素二字還算客氣,他的意思是要穿寒酸一點,這樣可以博得更多人的同情。何小山發現其他家庭的媽媽們都穿著舊衣服。  媽媽不知所措地看看導演,又看看何小山。  導演不高興地說:「趕緊換上原來的舊衣服,節目錄製馬上就要開始了。」  媽媽慌了神,急忙要脫紅襯衫。何小山一把拉住她,說:「不要換,就穿紅襯衫!」  導演瞪著何小山:「你什麼意思?」  何小山挺起胸,迎著導演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說:「如果非讓我媽媽換衣服,那麼,我們就不參加這檔節目的錄製了!」說完拉著媽媽,在人們詫異的眼神里,往外走去。  導演怔愣了一下,急忙叫住何小山,說:「談談你的想法。」  何小山自豪地說:「在我眼裡,我媽媽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媽媽,我希望她能夠穿上漂亮的衣服。」  何小山又說:「雖然我的家庭非常困難,需要幫助,但是,我們不是乞丐,來這裡不是向人們展示貧窮和痛苦的!」  導演目不轉睛地盯著何小山,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拍拍他的肩膀,說:「好樣的!」  導演轉回身,吩咐助手:「節目錄製暫停,立即去買幾件紅襯衫,給每個家庭的媽媽都換上新衣服。」  穿上鮮艷靚麗紅襯衫的媽媽們,坐在攝像機前,臉上漾著幸福的微笑,無比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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