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的面相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由基因随机分派,另外一部分靠个人长期修炼磨砺。前者靠运气,后者是依据人品格调所进行的自我塑造与雕琢。基因部分主要在于头部骨骼「就地取材」,再配以天生的肤质差异;个人修为则体现在精气神透过骨肉来传情达意。基因搭建的骨架和五官,是载体,也是工具;透过骨骼和肉身传递出来的精气神,才是灵魂的真正存身之处。如果说相貌是一个人的自传,那五官顶多算章节标题,而精气神才是这部自传的故事内核与修辞。

2、所谓精气神——「精」是重心,是一个人全部阅历、智商、性情、品性、胆识、价值取向的浓缩与凝结,一般通过眼神体现。是眼神,不是眼睛。眼睛说到底是从属于眼神的,眼睛顶多可算作盛放眼神的器皿。语言可以哄人,眼泪可以欺人,但不经意间流露的眼神,却很难作伪——眼神或纯净、或狡诈、或冷血、或憨实、或倦怠....每一瞬,都有岁月的划痕,清晰可见。再刻意遮掩,也有蛛丝马迹可循,稍不留意就暴露了行藏。「气」一方面是气场——差不多都是通过自然而然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展示,经年累月堆积出来,由血性汇聚,不绝如缕彰显著为人处世的格局与基调。一个有强大气场的人,连鬓角发梢里都会有星光浮动。比如东晋简文帝司马昱,美风仪,善容止,高智商,雅趣味,气度不凡,气质华贵,在做会稽王时,便已经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矫矫不群的人物。据说晋废帝司马奕即位后,群臣每次早朝,殿堂都黯然无光,只有当器宇轩昂大气闲雅的会稽王司马昱到来后,朝堂才会似有朝霞升起般明亮起来。

就连野心勃勃久怀异志的权臣桓温,在司马昱面前,都忍不住放慢了篡位的脚步。

所谓「心中有丘壑,眉目作山河」,所谓「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说的都是一个人的气场。无关乎外貌也无关乎道德,只关乎气场。气的另一方面是「色气」。色气就皮相些,但一样也是人生经历的概况总结。色气这东西,往往随著年龄增长、境遇起落,妖邪顽劣之气逐渐沉埋,甜腻轻佻之调日益稀薄淡薄,世俗人气反愈加滞重缭绕,肃穆纹理日复一日堆积出新的生命底色。「神」是神采,是仪态。由三观、见识,假时间之手,陶冶涵养出来,是即时的,也是绵延不绝的 。「神」,是内在人格的溢出。

透过一个人的神态,你看得见他的野心勃勃,也看得见他的意兴阑珊;看得见他的闲适冲淡,也看得见他的悲天悯人;看得见他的肝胆,也看得见他的脆弱。

最简单的——学富五车心怀凌云壮志之人,跟引车卖浆屠狗负贩之徒相比,不用开口自我介绍,单从精气神上打量过去,便有云泥之别。3、不妨说两个小故事来佐证——a、第一个故事很多人耳熟能详:曹操统一北方后,匈奴派使者送来了大批奇珍异宝,并请求面见魏王。曹操「自以形陋,不足雄远国」,便指派崔季珪代之,自己则捉刀立于崔季坐榻之侧。接见完毕后,曹操派间谍去问匈奴使者对魏王印象如何。使者不假思索地说「「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翻译一下就是:魏王俊美,风采高雅。不过,榻侧捉刀的那个人气度威严,非常人可及,那才是真正的英雄。

b、又及东晋时期的一代枭雄王敦,最开始的时候,虽然出身贵族,却因为一向不拘繁文缛节,每每被人讥为「乡巴佬」,但其雄爽豪霸之气却常常令人刮目相看。日子久了,就连石崇家专侍客人如厕事宜的婢女们都交头接耳曰「此子可做贼」。什么贼?窃国大盗者也。同僚潘滔更曰:处仲(王敦的字)蜂目己露,但豺声未振,若不噬人,亦当为人所噬。足见精气神远比五官身材更能体现一个人的真实本性。

天生的容貌丑俊很多时候跟「楚王好细腰」一般,只是个人嗜好与一己审美,不外各花入各眼、见仁见智,很私我。而真正区分人与人类别的,到底还是五官之外的神态和姿态,亦即灵魂显于外的「精气神」——我们经历了「那些事」,然后点点滴滴历练成长为「这种人」。世有容颜绝色而面不善者,也有貌丑而心地纯良聪慧过人者,就是这个道理。

再进一步说,五官可以靠化妆、靠手术调整修饰,精气神则是习惯成自然,是根深蒂固的下意识,无法整容和美颜,所以也就更坦白、更明心见性。

很多时候,改变一个人的精气神要比扒皮难得多。4、不过,凡事都有两面——就算被相者略无城府完全喜怒形于色,想要透过现象看本质,相人者也要掂量掂量、问问自己有没有本事去芜存菁、从根本上去辨识。换而言之,端详判断一个人的精气神,在于相人者,还得自身具备火眼金睛,鉴识观察的能力都得过硬、到位。说白了,就是——相人者自身也得时刻带眼识人。不妨再说两个相关例证——a、赤壁之战巧献连环击的凤雏庞统,因为长相难看,在和东吴孙权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孙权一因其长相丑陋,一因其傲气凌人,三言两语即生嫌弃,不免与大贤失之交臂。

接下来的刘荆州刘备也比孙权好不到哪里去,枉顾水镜先生「伏龙凤雏得一人可安天下」的提醒,别说降阶相迎置酒款待了,只随便派给庞统一个小小县令之职就打发了他。累得庞统整日借酒浇愁,成天玩忽职守不务正业。

直到三个月后,张飞兴师问罪而去,亲眼目睹庞统将累积百日的案子在半天之内悉数处理得井井有条,这才知道人家根本就是满腹经纶雄韬伟略的奇才。于是,立马代兄赔罪,承认有眼不识金镶玉。

b、还是三国人物,张松,蜀郡人,刘璋的部下,益州别驾。其容貌「额?头尖,鼻偃齿露,身短不满五尺,言语有若铜钟」,为人放荡不羁,但很有才干。张松奉命出使许都,去向曹操交好。因其貌不扬而在曹操处备受冷遇,又因出言语顶撞曹操被乱棍打出。但刘备却对其礼敬有加。鉴于此,早有图谋的张松终于将自己亲手绘制的西川地形图拱手奉上——益州的山川险要、兵器府库、兵力部署等等军事机密,图上都有详细备注。此举实为引狼入室,直接导致了刘备轻松并吞益州,最终取得了和曹操、孙权三分天下平起平坐的资本。

这两个案例说明,单纯由显于声色的表面信息,就想看穿一个人,很多时候,也很玄,也并不是特别靠谱。

三国时期刘劭所著的《人物志》,列举了鉴别和考察人才时可能出现的七种失误,」七曰观奇,有二尤之失」,亦即观察奇才时,容易有认识尤妙尤虚之类人才的失误——「尤妙之人,含精于内,外无饰姿;尤虚之人,硕言瑰姿,内实乖反」——意思就是:尤妙之人,乍看上去也许平平无奇泯然众人,但却往往有大智慧深藏于城府之内;尤虚之人喜欢夸夸其谈举手投足务求让人过目不忘,但实际外强中干华而不实。如此这般,一般人往往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容易形成错误的认知。反正就拿我自己来说,就经常看人看走眼。经常。5、古人云: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应该是经验之谈,还是相对客观的。特别以前面几个例子来讲——汉末重气节,魏时喜放荡,东晋执著于超脱,已经成为整个社会风气。其中尤以狂放旷达的竹林七贤最为标新立异,他们崇尚自由,厌恶束缚,尤喜披头散发、扪虱而谈、抱膝长啸,甚至恣意到「醉后何妨死便埋」的地步.....所谓「真人不露相」,所谓「风尘外物」,这个时期的人,人生境界更多追求「活得漂亮」。至于容貌小节,虽也重要,但到底居于从属位置,都只是用来成全、用来修饰气量和风骨的。现代人就浅薄多了,急功近利,理想缺失,更无精神支柱,不仅耻于「锦衣夜行」,也没兴趣做深巷里沽名钓誉的所谓「好酒」,为人处世更多强调的是眼缘、是第一印象,然后极速建立短平快的人际关系,以谋取利益最大化。

所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止步满足于「人可以貌相」的层次。

倒也可以理解——现如今,社交平台多如牛毛,合则聚,不合则散,珍重感情珍惜缘分已经成为稀有品德。谁都等不及、也不耐烦深入了解一个人真实的灵魂与内心。至于对方胸中有无丘壑,更不在关注范畴内....如此这般,惟衣貌取人,只重衣貌取人,势必蔚然成风....说一千,道一万,个人永远都是时代的产物,每个人身上都镌刻著宿命的印痕,摆脱不了社会潮流的裹挟。今古各有道理和缘由,本也无谓谁是谁非,也说不好究竟哪个更有病,更变态。何况人性嬗变,万事万物终究逃不过此一时彼一时。故而,相面这事,也就、顶多,可以拿来做个即时性参考而已,不确定因素很多,考验的不仅是被相面者的精气神,也同时在考验著相面者的段位。总之,有些道貌岸然、笑里藏刀、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之类,该提防的,一点都大意不得。

讲真,我个人对相面这事其实很不以为然的。还是朱德庸说的好:其实没有所谓人性本善或人性本恶,我们只是随著己身的利益及立场一下做好人、一下当坏人罢了。

好人坏人要真都写在脸上,且一以贯之,那人生也太好混了....想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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