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代「和親公主」,是個長長的名單。文成公主在這份名單中,既不最先,開創傳統,也不最後,象徵終結。不是混得好的,如漢時的解憂,顛倒眾王,不費吹灰,也算不上混得最差,某些公主在路上就病死了,或是受到虐待。

但這個平平常常的文成公主,死了一千多年後,卻持續發揮著她生前發揮有限的「民族團結」重任,名氣遠大於比她更有實力的那些公主,比如解憂,以及比她晚不久進藏的金城。一提和親,文成公主肯定是第一個蹦腦海里的名字。套用央視十套的經典問句:「這是為什麼呢?」

我覺得,倆原因,一是她生在了好時代,二是她活得長。

但是要把這倆原因解釋明白,可真不是一件容易活。中國的歷史觀里,原就有種全民性魔障,容不得說自己吃虧。像和親,明明是拿閨女做政治籌碼換和平的事情,非得說得千好百好。你跟他說歷史真相,他跟你說民族大義,怎麼是他對手?而文成公主這件事由於和現實聯繫還千絲萬縷,就更多爭議、忌諱、禁區。把歷史活生生捏成碧池,這種事情原本在更大的尺度一直泛濫成災,一個女人的歷史做點假更算不上什麼。

不過,由於這種前提的存在,又出了更多歷史衍生品,一些心思純凈的文字工作者,一寫到文成公主的時候,就無限安徒生地來個:「論說,她是不應該享受公主名號的。或許是她的家庭出身與皇家太近的緣故,或許是她太知書達理、惹人喜愛的緣故,自始至終人們都對她以公主相稱。文成公主16歲那年,皇兄李世民發布通告,為她在全球範圍徵婚,開出的徵婚條件是,對方必須高大英俊,而且必須貴為王子。西藏國王得知這一消息後,立即派特使祿東贊率領求婚使團,前往當時最大的國際都市長安為王子松贊干布應婚。當時,前來應婚的不止西藏一家,還有波斯、大食、仲格薩爾以及霍爾王等國的使者。」

可以拍戲了。遺憾的是,我們所見的大部分文成戲,大體都是這個基調出來的。

事實當然不是這樣——但很多事實是怎樣,卻誰也說不出來。中國人古早之前就已經是使用文字瞞和騙的大師,而他們的文字戲法顯然是有效果的。像文成公主和親這麼大一件事,居然有那麼多信息的缺失點,這本身就不正常。之所以不正常,只能是這件事不像漢語史書里寫的那麼讓人喜興。

比如文成公主叫什麼,她的家世,查了千多年,居然還沒個准數。史書上記的,就是「宗室女」,爹娘是誰,原名小名,一概從檔案里抹去,只能靠猜,也有人說是「考證」——連韓寒這點事情都考證不出,一千多年前的事情怎麼考?這怎麼都不是味,所以很多文成戲的編導,連為什麼這麼重要的信息都沒有傳諸丹青都沒想想,先拍腦袋杜撰個文成的原名。類似的事情多了,破綻也多,搞得整個故事都充滿了可疑的氣味。

這件事涉及到前面所說倆原因之「好時代」。和親的事情,自強漢開始就沒斷過。不過唐太宗這時候,正國力強盛,唐軍在東亞中亞,基本無敵手。這是當代中國人提起來就顧盼神飛的「盛唐」,氣象果然不同。但也正是因為這是個需要拿出來顯擺的時代,後人就更容不得這個時代有一點瑕疵,非要修飾得十全十美才罷休。

唐太宗和一樣雄才大略的松贊干布過了幾手。這段歷史爭議不少,有說把松贊干布打服了的,有說吃了暗虧的。不管怎樣,唐代史書的記述,與當時靠譜點的藏文史書,對這段較量(以及今後許多戰事)的記錄、評價是出入不小的。藏文史書很多像神話故事,可漢文史書很多像瞎話故事,還不如神話。費點勁把相關的考據都大致瀏覽一遍,想得出個純粹單一的結論大概也不容易。

但政治家的考量本來就不一定全硬拼實力。就算傾國之力能把吐蕃滅了,也不見得是唐太宗心目中的最優選擇,甚至不是次優選擇。與減少地緣政治不必要的風險(不見得是膽怯)相比,一個宗室女的命運,實在不值一提。

但盛唐嘛,終歸更好點面子。高祖李淵女兒十九人,太宗李世民有女二十一人,除了早夭者,沒一個出國的。給出去的堂妹留點臉面,似乎也應該。文成公主出嫁時規格很高,疑似江夏郡王李道宗主婚,持節送公主至吐蕃,松贊干布率其部兵次柏海,親迎於河源。見了李道宗,「執子婿之禮甚恭」。把人按自己閨女規格送走,一回頭,把文成的檔案全銷毀了。讓你不知道她是誰。

文成公主是最後一個濫竽充數的公主。此前一年,唐太宗剛剛把弘化公主嫁給吐谷渾末代國王諾曷缽,禮儀也十分隆重,想藉此矇混過關,不料送親的淮陽王李道明一不留神,竟泄漏了「弘化公主並非皇帝的親生女」機密,被革位降職。後來,和親公主「非帝女」的真實身份不再隱瞞,金城公主入藏,就明言是雍王李守禮的女兒。唐肅宗之後,就得派自己的親生女兒去和親了。皇帝又怎麼樣?和親也須親生女啊。

後面的故事又是一團糨糊。松贊干布究竟大文成多少歲,有幾個老婆,文成的地位如何,主流官方的結論自然不必說,民間的爭論也沒個定數。能確定的,是文成公主和松贊干布(及其他妻妾)只生活了三年。沒有子嗣。文成公主在西藏生活了近四十年,終年近五十七,在那個歷史時期,而且長期高原生活,應該算高壽了。

因為一團糨糊,發揮空間也就大,也就給後來的「造神運動」留下了足夠空間。對盛唐的這次和親,後來人不僅不願意承認可能是吃虧後的「補償」,甚至不願意承認三年的時間孕育不出什麼感情。要好就全好,政治、經濟、文化、感情,一切都得和諧無間,一切都要十全十美。

這就是全民魔障的強迫症癥狀之一。越是不應該修補,就越要修補,哪怕四不像,哪怕生造一個全新的文成公主。強迫症之重,就好像一個人家孩子被拐賣受辱,她必須得公開反覆宣揚,他們感情很好啊,性生活很和諧啊,彩禮很多啊,我們又送去不少啊,我們現在關係很好啊,連公安機關都不需要啊……

其實就承認是政治交易,又怎樣?沒有多深的感情,又怎樣?在中世紀的大部分時間裡,對大部分人來說,感情就是奢侈品。文成公主那些留在中原的堂姊妹們,又有多少得到愛情,又有多少得以善終?

至於文成公主今天能「發揮餘熱」到發燙的程度,很可能是因為她活得長,以及她帶去的龐大「援藏團」。

文成進藏,歷來被濃墨重彩記述的,是她除了攜帶著豐盛的嫁妝外,還帶有大量的書籍、樂器、絹帛和糧食種子;除了文成公主陪嫁的侍婢外,還有一批文士、樂師和農技人員。這些「文士、樂師和農技人員」,後來回內地了嗎?估計很難。他們起碼要在藏工作個十年二十年的,很可能是終身制。這些人做技術活,有用,但是,很多事情,需要組織交流,包括翻譯。這件事,文成公主來做,肯定最合適。只要她活得夠長,這個「援藏工作組」的所有好處,都得算在文成公主身上——這件事也十分重要,要知道,隔三差五,前線還跟唐朝交火著呢,後勤不穩怎麼行?

除此外還有人對文成公主有需求么?也許是那些「文青公主」了。在她們眼中,能與松贊干布同修,可是比睡過幾個傳說中的「仁波切」大得多的功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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