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魚血人事件

  手機螢幕內的畫面因休眠而再次消失,在盯著畫面內容已經超過數分鐘都沒有任何動作的我,此刻依舊像已經鬆開發條的玩具拿著它,猶如等待手上的無機物給我滿意答覆般死盯著。
  透過漆黑的反射鏡面,我發現自己的眼神缺少閃耀活力的光芒,只有一張靈魂殘破不堪且槁木死灰的蒼白臉孔,我再次瞭解到,一個人在承受了多少精神跟內心傷痕後,才會表現出這麼一蹶不振的狼狽。

  壓力、自責、悲痛、恐懼、掙扎、絕望,這些情緒一個多月來成了無法醒來的夢魘,白晝徘徊身邊的鬼魅緊纏著我,深夜的我害怕天明,因為那每一則上了聳動標題字幕的新聞報導,一張張受害家屬跟兇手的臉孔,緊迫盯人般凌遲著我的精神,透過螢幕般對我發出刺穿心臟的指責。打開電視與手機,這如影隨形的壓力會使我不自主地顫抖,甚至會因為良心的不安而出現乾嘔。
  論壇、討論區、文章,部落格,凡是跟那起「案件」有關的留言,都使我不敢再繼續瀏覽網頁。哪怕只是一條透過他人分享,或是無預警出現在畫面哪個角落,因為受到連日來高討論度而浮到最上層的「相關連結標語」,都不得迫使我將手機給關上,讓自己回歸沒有跟任何社會連結的科技產品當下,再次檢視身上無數傷口後,讓它隨時間化成傷疤。
  只是我自己很清楚,這起「案件」無論是對我還是受害者家屬來說,都可能會是永遠無法癒合且跟隨一輩子的傷疤,即使那令人悲傷的結果導致的原因,跟我並非有著直接關係,但是這些日子來,比起眾人對兇手的關注還有討論,更常出現在他們眼中的,反而是我這個人的名字。
  就算我真的跟案件沒直接關聯,但卻無法對那樣的「間接關係」全然否定,倒不如說,也是因為我的關係,才會讓這起案件出現,使它隨著兇手的意志而產生,而且過程是如此聳動、令人髮指,這一切的源頭的確都出自我的手。

  因為那些使人戰慄的殺人過程與手法,都是出自我當初得獎的小說,也正是讓我踏入推理文壇,以他人驚訝僅有高中年紀的身份成為新人出道的代表作,如今卻成了兇手用來犯罪的最佳範本。
  而這起案件的犯罪過程因為是出自模仿小說的情節,所以在媒體跟網友的相爭傳頌下,衍生出了將我作品名稱代入的「《魚血》人」一詞,警方則稱這名兇手為「模仿犯」。

  也因如此,從原本也該同樣成為無辜被害者身份的我,漸漸被認為無法完全脫離關聯的一派人馬,其中也包括喜歡煽動民眾情緒的媒體在內,開始成為「多數正義」人下的眾矢之的,就連出版得獎作品的出版社也被連番指責,讓公司不得不派出高層主管出來道歉。
  我的筆名頓時贏過兇手名字的被搜索次數,因為在資訊逐漸公開透明的這個時代,「人肉搜索」逐漸成為眾人公審的手段,也因為這樣的連鎖效應下,開始讓警方以及出版社出手介入。
  基於保護作者不被過於情緒亢奮、無法理性看待事件的民眾所傷害,在他們的努力下,我的個資連番從網路偵探們的手下躲過,更可以說,現在在網路上要找到「筱石月」這位作者的資料,幾乎已經是沒有了。
  雖然我不敢保證是否依然有人可以透過其他管道找到我的真實履歷,不過大多數人應該也開始顧慮因為公開個資,分享到任何公開網站就會被提告或觸法。
  只是我還是知道只要是看過那部作品的任何讀者,從封面內頁一樣可以找到作品資料,因為上頭一定會有簡短的作者經歷還有簡介。
  也因此,我便在高二即將結束的那一年,離開自己的家人,還有自己所熟悉的地方,轉學並且搬到現在的住所,開始自己一人的獨居生活。
  然後,我也是在這人生跟夢想陷入最低潮的時候,於那關上手機並頹喪坐在公司茶水間的時候,邂逅了現在炙手可熱的言情文壇新秀,那名「雪蝶女王」,蝴蝶圓老師。

  「公司怎麼說呢?」
  沒來由的,這名可以從其身上所穿的高中制服看出跟我一樣年紀,有著冷色調髮色,有著精緻臉蛋且帶著冷豔氣質的美麗女孩子,隨著搖曳的髮絲還有裙襬,手上拿著裝了水的兩個紙杯在我的身邊落座,於這因為已經接近傍晚而昏暗,卻尚未開燈的無人角落。
  「請問妳……」
  「我是大概晚你半年出道的新人,不過所屬文類不同,即使如此,也是有在關注你這位作者,你似乎跟我同年。」冰山美人將手上另外一個杯子遞給了我。
  「原來如此,謝謝。」
  見我沒有繼續接話,女孩則再次開口。
  「所以公司怎麼說呢?看得出來他們很想保護你這個作者。」
  她捧著水杯的手放在大腿上,似乎真的從一開始就有關注我的事,所以可以從連日來公司的應變手段中判斷出這個答案,不過事情如雪球般越滾越大,要不關注我這個人的確也不可能。只是正如她所說的一樣,如果之前沒有留意作者跟作品,是不會馬上認出我就是《魚血》的作者。
  「的確,公司的立場是不會改變的,畢竟作者跟出版社都無法掌握讀者的思想還有行為,如果要負起完全責任,可能全世界都不再有『著作』這件事,雖然的確是責無旁貸,但不意味要犧牲自身的立場以及權力。人的意志牽扯了諸多層面,只是不能藉由犧牲某些人,來達到對社會跟受害者的交代,那實在太過於濫情了。」
  「最後那一句應該沒有算在公司跟你的聲明稿內吧?」女孩口中吐出溫開水的熱氣。「如果要撇開這些責任的話,不得不說《魚血》是一部很優秀的推理作品,得獎是實至名歸。」
  「妳也有在讀推理小說嗎?」過了良久的現在,我才又抬起頭來,這次則是真正的自開始對話以來,跟對方對上眼。
  她點點頭,然後露出在昏暗光線中卻綻放光芒的迷人微笑。
  「所以我才說有在關注你不是嗎?你現在的表情很不錯喔。」
  欸?怎麼回事?自內心深處發出的澎拜激動,開始讓我的身子漸漸暖和起來,這不是將溫開水入喉的效果,同樣也不是對眼前美麗女孩心動的感覺,而是……
  「現在跟我談論自己作品的你,眼中還閃著炙熱的光輝呢!這不就證明你還對寫作沒有放棄,並且抱有使你激動的熱情嗎?你的心思雖然細膩到可以寫出那樣的作品,但似乎很少察覺或在乎自身的感受呢,關上了電視跟手機的螢幕,到底還有誰能讓你傷害自己的?」
  「傷害……自己嗎?」我垂下眼苦笑道,並且搖搖頭:「但我確實傷害了其他人,無論是公司還是被害人,對於公司答應繼續讓我連載的決定,我就已經感激到快痛哭流涕了,然而我最近卻也發現,自己似乎再也寫不出來任何東西了……」
  在我說這些話時,我的眼角餘光看到女孩已經站起,並且將手中的空杯丟入垃圾桶,接著感覺到一陣溫暖且柔軟的觸感將我包圍,讓我一時失神滑落杯子,整個人陷入短暫的迷離狀態。
  「如果覺得自己不行了,是否嘗試著停下腳步重新檢視自己到底想要什麼,或是手上還擁有什麼呢?如果這條路已經不可行了,不妨找尋其他的出口也可以。錯的不是擁有故事的人,而是那些擅自想要闖入別人故事的人。只是……」
  將我抱入懷中的女孩子用如同羽毛般輕柔又溫暖的嗓音鼓舞著我,在短暫的迷離消失後,種種近日來交纏在內心的苦澀與悲傷突然如冷風般襲來,胸口無法喘息的刺痛驅使著我舉起手,緊緊抓住對方的衣襬,在這一刻我宛如得到救贖般讓自己的靈魂獲得解放。
  伴隨著眼淚、哽咽,強忍住的哭聲,將所有的情緒宣洩而出。
  「只是,不要忘記是什麼讓自己踏出了腳步,還有它為什麼讓自己可以走到現在,你還記得自己喜歡上寫作的初衷嗎?筱石月老師。」

  之後,我向公司提出新的作品方向,以及替想要暫時中斷的《葉山房偵探社》系列作品寫出了結尾,不久加入旗下的言情文類組作者,換上了「秋拾」這個筆名,意味著在那年秋天重新拾起的勇氣,真正的踏足言情文壇。
  也在這段期間我搬到了現在的住處,得知當初在茶水間鼓舞我的溫暖女孩是同公司的力捧新人「蝴蝶圓」老師,並隨著外貌與文采,如今在愛情文學界活耀著。
  在久別兩年後的現在,我們再次相遇。
  而當初仿照《魚血》犯下罪刑的殘忍兇手,直到現在,還在被警方通緝中。


  但是,我仍然懷疑自己的記憶是否出現錯亂,又或者當初安慰我的那名美麗女孩根本就不是前不久在電梯裡「攔截」我,此刻坐在我面前「貓涼亭」陽臺特別席次的這位冰山美人──蝴蝶圓老師。
  「沒想到在這處巷弄內,還有這麼一間可以看到城市盡頭夕陽美景的複合式咖啡店,陽臺這個位置聽秋時你說也是不好預約的位置對吧?」
  「雪蝶女王」優雅的將裝有紫錐花茶的白色瓷杯放回託盤,轉頭專注在連我也鮮少見到的夕陽美景,同時日落前的冷風,讓只穿著薄外套的我微微發出顫抖,不對,我發現讓我顫抖的原因可不僅於此。
  而是在知道我因為這名女王的「敘述委託內容」要求,決定一同到貓涼亭咖啡店商談後,現在也坐在同一張桌子前的某個女人。
  她同時也是在我走入電梯後,對關上的門發出嘶吼的那名當事人,而這個女人竟然無視編輯部同樓層的另一臺電梯,直接飛奔到一樓攔截我,最後撞見了令人尷尬的一幕。
  「不好好解釋嗎?那我就一直坐在這裡用眼神殺死你……」
  「就跟妳說我跟蝴蝶圓老師已經兩年沒見面了,剛才妳看到的,不過是闊別兩年的巧遇!我都表現出驚慌失措的神色了,妳還要懷疑我什麼?」我推開逐漸逼近,帶著大片陰影及「殺人目光」的夏惠桐的臉,然後沒好氣的繼續說:「相信妳也知道蝴蝶圓老師吧?就算沒有在公司碰過面,雜誌或電視上也多少看過吧?」
  「我倒是知道『小惠與桐子』老師喔。」瓷杯再度被放下,雪蝶女王在這時候開口:「在同人、業界有著不小名氣的繪師,過去似乎也在不少比賽中得過獎,畫風相當現代,除了可以融合二次元元素的插畫,對素描跟風景畫也有一定水平,今天見到本人也算是一種緣份,雖然跟我想像的有點落差。」
  「是有落差沒錯啦!因為她是我學姐。」聽到此番話的我,如果不懷疑其中意有所指不出來打圓場的話,後果可能會不堪設想。
  雖然是這樣,但我的膝蓋還是遭受了踢擊,瞬間才猛然想到女人最痛恨她人提及自己的年紀!
  「所以妳看……蝴蝶圓老師也有在關注著妳呢!」我忍痛強忍著笑。
  「只是秋時剛才的那些話,的確不能解釋跟我在電梯裡沒有什麼。」
  「妳這女人到底是站在誰那邊啊!」
  冷豔的女王突然將還放在夕陽上的目光落到我身上,並用一隻手抓住我的臉龐拉到她面前。
  「我就不要過問你們兩個是否真如我猜想一樣不是一對情侶,我當然也不會問小惠老師是否也是那名住在你的宿舍中,讓你『功力大增』的女人,這些我都不在意也不想問,所以讓我們直接進入正題吧!」
  不妙,現在我真的可以感覺自己的靈魂已經被某位女鬼的詛咒目光,刺穿了好幾回,更不用說女王那讓人無法捉摸的邏輯還有言談,更有可能令我咳出血來掉入地獄。
  「是啊……我們正在同居,也讓他『功力大增』呢!蝴蝶圓老師。」

  頓時,我聽到託盤碎裂的清脆聲響,應該說,被折斷。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