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抱著那个路倒的陌生人走向急诊室,还没来得及开口交代这人的状况,Raven已经朝自己冲了过来:「278号公路连环车祸伤患再十分钟就要送达,38岁男子胸腔穿刺伤要动紧急手术,赶快进去准备⋯⋯」

「如果开车的是Jason我们还有五分钟,可以先帮这个人找张床位吗?」Erik问。

「没有,刚说了,是连环车祸。」

的确,比起胸腔穿刺伤,这个人的状况简直好到应该自己下来走路,Erik将他扔在走廊的椅子上,大步追过了总医师,抢先进了准备室。


Charles被哀嚎的声音惊醒,凄苦得像是刚经过一场战役,以为强烈的思念真的可以将自己带到战场上,睁开眼睛,却看不到天空也看不到大 地,只有这个被凌厉的线条切割出来的空间,大部份是白色,那么为什么会有这么浓厚的血腥味?是谁受伤了?在责任感驱使下,Charles起身寻找,还顾不 得晕眩得要跌倒,扶著白色的墙壁蹒跚地走著,寻找那受苦的人。


声音是从一块布帘后方传来的,Charles小心揭开帘子一角,立刻看见了这个人是为了甚么而受苦,他的左臂伸出的方向不太自然,与右臂相较之下肿胀而呈现红紫色,里面的骨骼应该是断了吧?这应该是他哀嚎不止的原因。

轻轻将手搁在伤肢上方,闭上眼睛,但无论Charles怎么集中精神,却无法感应到那只手臂丝毫的脉动,难道他的伤这么严重吗?

并不是这个人的伤特别严重,Charles惊觉:他真的伤得很重,但我更惨,只差我没像他那样流血。

「朋友,我没办法治疗你的伤,但是我可以让你好过一点。」Charles俯身向伤者,对著他的耳朵念出一段简单的咒语,简单到就算是寻常人家偶而也 会用上,「你还是会感到疼痛,但是你会明白这没有甚么好怕的。」伤者不知道有没有听懂Charles的说明,但是他点了点头,昏昏沈沈地闭上了双眼。


在救护车抵达之前,Erik已将消毒过的器械准备妥当,一台切割锯和油压剪已经放在一旁待命,用到的机率不大,但是做好最完善的准备总是好 的,不是吗?才不是,纯粹是Erik自己想要这么做⋯⋯只希望Raven记得不要浪费时间照X光,先把伤患送进来处理气胸或血胸这种用肉眼看就知道的问 题。

但伤患仍比预定的晚了十分钟才尽手术室,Erik瞥了一眼这30公分的金属碎片,几乎是咒骂地说出口:「妳不应该先送放射科的!」Erik隔著口罩,低声对进来的Raven说:「这次是妳幸运,血胸状况不明显,横隔膜也没有破裂⋯⋯」

「我知道,我看他呼吸没有问题才做的决定。」戴著口罩的Raven只露出两只眼睛,回瞪了Erik一眼,「同样的错我不会再犯。」

意思是说妳还会犯各式各样的错误,Erik一边回报血压和心跳一边想著,听著Raven透过手术房墙上的免持听筒询问主治的意见,讨论著要怎么切开,Erik顺手把氧气面罩为伤者挂上。

Raven空手直接将血管钳著,一根、两根、三根⋯⋯当她得意地抬起头,「除了动脉之外,静脉是否有阻滞现象?」Erik当著所有人的面提醒。

Erik感觉到Raven泄气得几乎要把手术用具往器械盘上扔,但她又把手伸进了伤者胸腔,仅仅凭著摸索和触感,再调整了一遍。

「可以将异物移除了吗?」一旁的住院医生请示,Raven点了点头示意,于是这个家伙用钳子欲将金属碎片夹出,却因为夹子太小而无法著力,「让我来吧!」Erik空出了手。

Raven毫不犹豫地再度点头示意,当著菜鸟讶异的脸,Erik握住碎片露在伤患体外的部分,像是毫不在乎这碎片也可能割伤自己,胸腔压力已经控制住,轻轻一抽就把碎片拔出来。

Erik不得不称赞Raven的处理,拔出穿刺物的时候竟然没有喷血,但事情还没完,Raven接著继续处理血管的接合。

帘子唰地一声被拉得大开,壮汉俐落地把伤者和他躺的床一起推走,不顾Charles追在身后问著:「你要带他去哪里?」

但Charles才走了几步就发现自己的双脚没有力气支撑自己,他跌跪在地,听著人们忙碌的声音,很近,但也远到不会来帮助自己,Charles喘著气,把自己靠坐在墙边。


「你不要训我了,你自己说你有多久没有亲自手术了?」Raven步出手术房,一边摘下帽子和口罩一边抗议:「你不晓得我这半年进步了多少吗?我等著看你自己申请上住院医生,开始实习,会有什么表现。」

「他们说申请政治庇护可以加快流程,我做了,他们说护士很缺,我也做了,但我的绿卡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拿到,而且妳知道主任不喜欢我,我可能得另外 找地方⋯⋯」Erik无所谓地提醒她,视线瞥向走廊上垂著头坐在墙角的人,连忙上前查看:「吓死我了,还以为他死掉了,依妳看,这是哪家精神病院跑出来 的?」

「你凭什么论断别人是精神病患?只因他们不像你那样思考?」Raven反问,不待Erik辩解,她又说:「现在几点了?」

「清晨五点四十二分。」

「你不是早该下班了吗?」Raven说:「快滚吧!你超时工作是我的责任。还有那个没病没痛的也给我一起滚,没有床位了。」

Erik正要说那个人还昏迷不醒,只见他睁开了双眼,傻愣愣地望著自己,「Erik。」他说。

「我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Erik亟欲撇清和这个人的关系。

Raven用拇指和食指弹了一下Erik胸前的塑胶名牌,翻了翻白眼,毫不留情地走开了。

看来只能先带他回去了,Erik向那人伸出手拉他起身。

清晨的微光中,在红灯前停下了机车,那个人清醒以后抱得更紧了,脑袋还搁在自己背上轻轻摩挲,Erik觉得该告诉Raven,自己遇见那个人的时候,穿的是便服——长袖圆领衫和皮外套。

 

Erik指著客厅的沙发示意那个人坐下,迳自走回房间,而那个人也理所当然地跟在身后要进房间,Erik转过身,将他挡在门外,夸张地指了指沙发,「你今晚睡那里,那里。」不是今晚,外面的天色应该已经大亮了,今晚,我说是今晚就是今晚,Erik想,没有例外。


经过了双料的夜班之后,午后的闹钟响了好久才把Erik叫醒,那个人却还是如死去般沉睡著,Erik出门前不禁用力推了推他,还是不醒,但 是呼吸脉搏还是有的,只好在他的脑袋底下塞了个枕头让他好睡点,垫高一点才不会睡眠窒息,Erik对自己解释,试图否认不知道哪里来的温情泛滥。

尽管有温情泛滥之嫌,Erik仍然很实际地将大门反锁,以免陌生人搜刮了屋里的财物后潜逃,好像这屋里真的有什么财物可以搜刮似的。

 

Charles醒过来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天黑了吗?摸索著想要打开窗,让月光和星光照进来,但才动了一下就滚落坚硬的地面,这不是我的房间,Charls想起置身何处,原来那不是梦。

不只是坚硬,而且冰冷,摸起来光滑平坦,Charles把脸贴在平滑的地面,觉得那简直像是死人躺的地方,死人不需要光。

直到冷得发抖,Charles才意识到不该让自己变成这样,想要动动手脚才发现那僵硬得简直无法动弹,这感觉并不陌生,Charles突然想起是什么时候有这种感觉的。

那一次,叛军从城里面发难,毫无预警之下,那些人往塔这边杀了过来。

「让我去和他们说。」Charles大喊,只看见Erik挡在面前,然后Charles就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以为自己被叛军抓住了关进了地牢,但不是,地牢里至少还会有微弱的火把,然而Charles只能摸索著,摸到的却是冰冷而光滑的脸。

有死人,Charles惊恐地退了一大步,喘了几口气后,才发现害怕死人是一件多么好笑的事,这里的确有死人,但没什么好怕的,他们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了。

把我和死人关在墓穴里,是为了要让我活命吗?Erik,你为什么不听我的意见?你以为我真的希罕没有你而独活吗?

但Charles想起自己并不是和死人一起关在墓穴里,他继续摸索,摸到了柔软而带著温暖的东西,于是他把那东西紧紧揣在怀里。

 


直到骑车奔驰在半夜返家的路上,Erik才开始担心起将这么一个陌生人留在家里的后果。

进门开了灯,那个人抱著枕头,孤单地坐在客厅的正中央,Erik吓了一跳。

那人转过头来,「Erik。」他喊出声,想站起身却又跌坐回原地。

「你只会说这一句话吗?」Erik走近,不耐烦地问,但语音刚落,才注意到他的双眼红肿,像是哭过。

「你为什么哭成这样?」为了让他理解,Erik伸手抹了抹他脸上的泪痕,「你想家吗?」不知道该怎么用肢体语言表达这么抽象的概念,「还是怕黑?」用手遮盖著他的双眼。

「黑⋯⋯」他学舌般地说著。

「我是Erik,你知道的。」把手放在自己胸前,「告诉我你的名字。」又把手放在他胸前。

「Charles。」

「Charles,你听好了,我在晚上工作,所以得在白天睡觉,就像蝙蝠一样,所以我的家,弄得像蝙蝠洞一样黑,我特地挑选了一间没有对外窗的房 间,就连那扇毫无景观、对著墙壁的窗子,也被我用铝箔纸贴得密密实实的,不过你随时可以开灯,还有这个⋯⋯」Erik突然想到了什么,匆忙走向存放工具箱 的柜子,在一堆灯泡和电池的那一层找到了那样东西,「这是个感应式的夜灯,我把它插在,呃,这里,有人走动的时候会自动点亮⋯⋯」

Charles愣愣地看著Erik,没有表示意见。

「还有,对不起,我不该把你反锁在屋里的,倘若发生火灾,后果不堪设想,这是我的错。」Erik不知道该怎么诠释,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作为安慰,「答应我,不要再哭了好吗?」

实在不知道Charles能不能听懂,Erik又试著说了几句德语、几个俄文单字,Charles都毫无反应,Erik甚至说了波兰语,那演进过程中不断揉合进外来语的语言,才发现要对一种语言生疏,竟然可以这么快。

 


直到Erik要出门前,Charles已经在电视机前呆坐了一整天,映像管的彩色光线照在他脸上,让他看来像是某种现代艺术品,「我该出门了。」Erik不抱希望地打著招呼。

「谢谢你。」Charles的视线终于从电视机转开,缓慢地说著英语,「我试著学了你的语言。」

在讶异Charles光靠著看电视,那么快就学会说一种语言之余,Erik还是有些不情愿,「那并不是我的语言,是这里的人共用的语言。」Erik 对输诚一点也不领情,但看见他可怜兮兮的模样,不是没有一点同情的,Erik蹲下身好平视著Charles,「重要的是,你是从哪里来的?」只是,同情不 能解决问题,Erik问,想找出一些线索。

「穹苍。」

「什么?」

「穹苍,我是从那里来的。」

Erik往上指了指,不可置信地问:「那个天空?」

「那是一个地方。」Charles多日忧愁的双眼底下,终于迸出一个微笑,「岩石多,土壤少;山多,平地少;四周被无边的海洋环绕,像是一座岛,但 有一条狭窄的陆地,退潮时会露出海面,与更宽广的陆地相连;还有,夏季短,冬天长;日照短,黑夜长⋯⋯」述说的同时,他似乎也正凝视著他的故乡,「我从塔 上的窗口看得见湖,也看得见通往湖边的小径,而我的小屋就在小径边⋯⋯」他又默默地出了神。

「嘿!」Erik打断Charles的神游,「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你得提供更多线索,才能把你送你回去。」Charles说的似乎是个高纬度的岛 屿,阿拉斯加?斯堪地那维亚半岛?冰岛?或者其实是五大湖区?Erik思索著,但隐隐觉得或许不用,靠著神游,他就能回去他该回去的地方。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Charles摇了摇头,Erik看著原本平静的他突然又激动了起来,「Erik⋯⋯」Charles又开始说起了一连串Erik听不懂的话。

「冷静!」Erik抓住Charles的手,发现Charles的手不仅冰冷,还不住地颤抖,「听清楚了,不要对著我胡言乱语。」

「我以为我又失去你了。」他说,这次Erik听懂了,但这并不是合乎逻辑的答案。

「那不是我。」Erik否认,「你认错人了。」

「太像了⋯⋯」Charles的嘴唇颤抖了起来,「真的太像了。」

「那不是我。」

Charles仿佛用罄电池般停住了,他不再说话,手也不再颤抖,过了许久,当他开口的是,「可不是吗?你说的没错。」讪讪地别过了头。

 


Erik瞄了一眼手表,再不出门就会迟到了,他站起身,「电视好看吗?」随口问著,觉得大概可以就此结束对话出门去。

「你的世界里,有好多有趣的东西,大大小小的。」Charles突然用截然不同的赞叹的语调指著前方:「按一下就有不同的人跑出来,我还真的跑去后面看⋯⋯」

Erik望了一眼电视机,现代文明中不可或缺的产物,强迫地、大量地将资讯喂给观众,这个年代的人们理所当然地囫囵吞下,不觉得惊喜也不觉得有什么谬误。

可是Charles对此既认真又荒诞,更重要的是又不无几分道理,令Erik忍俊不住地大笑:「你找到躲在里面的小人了吗?」却也想到,当 Charles说著「你的世界」时,是不是代表真的有另一个世界的存在,而Charles是从那里来的,而在那里也真的有这么一个对他极为重要的 Erik。

「怎么可能!」Charles认真地说:「这箱子这么小,怎么可能装得下这么多人?他们一定是穿过墙上的线跑进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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