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中間派候選人馬克龍贏了所謂極右翼的勒龐,比分幾乎是2:1,如先前預期。歐美觀察家們鬆了口氣,主流評論紛紛送祝福,歡呼「新的一頁掀開」,「法國抵擋住右翼浪潮」云云。英國脫歐、美國特朗普上台之後,歐洲迄今為止的幾場選舉,都成功阻擊了右翼——用主流話語表述的話。這場法國總統選舉,遠不止打贏怪獸這麼簡單。大概以下四句話,可以概括我們需要知道的幾件事。

馬克龍當選法國總統

一是歐洲選舉體現制度優越性,還有歷史造就的理智。歐洲的問題比美國多,包袱比美國重,為什麼右翼反而不能像特朗普般崛起?所謂問題多,指近年歐洲本土遭遇襲擊的次數、慘烈程度遠超美國(不計911)。如果說「恐穆」(恐懼穆斯林)是右翼慣用的選舉技倆,但美國的穆斯林人口其實只有1%,而法國是11%,整個歐洲大約3.8%(皮尤數據)。包袱比美國重,指難民大量湧入、歐盟三駕馬車之一英國要脫韁,法國失業率10%,而特朗普競選時,只有接近5%的美國人找不到工作。

法國是兩輪選舉,第一輪選舉中如果沒有任何一個人得票過半,那麼選票最多的兩個候選人進入第二輪。不少評論認為,第一輪選民容易感情用事,第二輪才變得認真,走心走腦,不會隨便投給一個歐洲特朗普。這種制度確實給了法國候選人和選民多一次機會,不過我個人不認同「第一輪用感情,第二輪用腦」的假定,好像選民的傻氣每隔幾年犯一次,每次都有程序設定,不帶長記性的。馬克龍第一輪得票已經高于勒龐兩個百分點。

真正的選舉制度優越性,在於政治生態多樣性,允許馬克龍這樣的中間路線能夠脫穎而出。這在美國兩大傳統政黨壟斷政治舞台的情況下,根本不可能。特朗普在選舉中,與共和黨實際上已經決裂,但聰明地不棄不離,不自己組黨,就是要留著共和黨的名分。因為背離兩大黨的新派,在美國唱不響。

法國也有兩大政黨,共和黨和社會黨。兩大黨左左右右輪流執政十多年,在共和黨總統薩爾科齊和社會黨總統奧朗德分別折磨了法國五年之後,傳統政治面孔徹底被拋棄。這次選舉從第一輪開始,就是多個政黨角逐,極左翼的梅朗雄也獲得很多支持。

政黨多樣性,也在荷蘭阻止了右翼掌權。荷蘭議會選舉中,十幾個政党參選,眼花繚亂,通常誰也無法獲得超過50%的議席而單獨組閣。未過半而獲得票最多的政黨,必須跟其他政黨談聯盟,如果找不到盟友,組閣權就得交給下一個,即第二或第三大政黨。當時CNN高喊「荷蘭右翼崛起,危乎」的時候,我的歐洲朋友都笑,美國媒體要麼是存心賺點擊率,要麼是真的不懂歐洲政治。荷蘭那個右翼黨,就算成為議會得票最多的,其他政黨早就聲明,沒有一個願意跟它結成夥伴,所以不可能出現極右翼組閣執政的情況。

不過,比制度優越性更重要的,還是人的認知——我不想用「國民素質」這個概念,因為它帶有太強烈的優越感,誰勝誰劣——認知,是跟國家的歷史文化不可分的。在Vox撰寫非美國事務的Zack Beauchamp說,極右翼在歐洲撞牆,好像歐洲人更理性,其實因為歐洲人經歷過二戰,見證並一直在反思納粹的崛起。

的確,相比之下,美國記憶中只有兩次世界大戰拯救世界,而成為「美國第一」。

這次法國選舉,馬克龍年輕俊美的面孔,從形象到理念,緊緊抓住建制派痛點。第二句話:實際上,馬克龍是打著紅旗反紅旗,或者更確切些,是貌似反紅旗,實則打紅旗。他的教育背景一路都是標準的精英教育,曾是奧朗德的顧問、經濟部長。馬克龍拋棄傳統政黨,打著反建制的旗幟,實際上還是要把法國拉回到傳統歐洲的定義:在歐盟框架內,在北約羽翼下,世俗的,具有人口多樣性和價值統一性的國家。

勒龐女承父業,國民陣線過往的表現被貼上「極右翼」、「納粹黨」標籤,主張的是另一種反建制:拆掉歐盟,質疑北約,對移民關上大門。

相對勒龐而言,馬克龍是維護傳統價值觀的,那麼當他談論反建制的時候,說的是什麼?馬克龍曾經對媒體表示,民眾是厭惡了政客們的表現,無論在法國,還是在歐盟的官員。今年年初,我跟英國學者約翰·鄧恩(著有《民主的歷程》、《讓人民自由》)聊天,他也指出這是英國脫歐公投通過的最主要原因。人們不是對制度本身徹底失望,而是對制度的執行者失望,政客們把選舉當成表演,為人民服務當作與名利交換的生意,感到深深厭倦。歐洲人並不想拋棄民主制度,而是在檢討制度下人的操作。

第三句話,關於馬克龍上台後的影響。在他看來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罵歐盟的英國要小心了。馬克龍主張在與英國脫歐談判中,採取強硬態度。他說,歐盟跟英國談判時犯了錯誤,陪卡梅倫首相玩什麼「特殊地位」,歐盟中的一個成員,怎麼可以由著自己的利益跟歐盟討價還價?馬克龍將聯手德國總理默克爾讓英國哭起來,防止歐盟成員接連拆台的後續效應。

更長遠的影響,在歐盟與美國之間。兩者仍然是最重要盟友,但歐盟未來將強化自己的獨立品牌。二戰以來,歐洲與美國對外幾乎是一體,但近些年,從伊拉克戰爭到特朗普興起,大家的分歧逐漸顯現。歐盟的軍事力量仍未能與美國分庭抗禮,但歐盟自強的趨勢正在顯現。馬克龍曾表示,德國終將再次成為軍事大國,GDP的2%將投入軍費。但由於歷史原因,德國不能單獨崛起,法國雖然缺錢,但可以幫助德國形成歐洲獨立(於美國)的對外政策。當然,馬克龍也圓熟地指出,法國、歐洲應對全球安全危機時,比過去任何時刻更需要同美國合作,自己雖然強調歐洲獨立性,但仍是「西方板塊」(the western bloc)的信徒。

中國議題,不是法國選舉的重點(法國華裔社區除外),馬克龍在接受Monocle訪問時,曾提到「中國正重新組織自己,絲綢之路正在建起」,來說明一帶一路是西方面臨的經濟變局之一。

最後,馬克龍很可能是一個人在戰鬥。在歐洲,政黨通常在各行政區劃有自己的代表,設有辦公室,跟基層選民直接聯繫。而馬克龍參選,沒來得及組成真正意義上滲透各地的政黨,他剛成立一年的黨派更確切來說,是一場「運動」(movement),以他個人為核心價值的運動,連名字「En Marche!」(前進!)的縮寫,都跟他自己的名字縮寫一樣。然而,在接下來6月的法國國會選舉,變數頗多。傳統兩大政黨——已經掌握多數議席的共和黨與社會黨,很可能以穩固的基本盤挫敗目前一個議席都沒有的「前進!」,那麼馬克龍將成孤家寡人。但或許求變之風繼續吹,「前進!」贏得議會多數,或最大政黨尋求聯盟,馬克龍將實權在握。

如果馬克龍失去議會支持,像奧巴馬一般陷於國會掣肘而無法施展政治抱負,五年之後,難說勒龐代表的另一種反建制不會再有機會。右翼或許是一時之風,反建制卻還沒進行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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