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李鍾秀與申海美

我想我還是有資格來談談這部電影的。不是因為我有多大能耐,而是因為我所代表的階層賦予我的意義。李鍾秀對本說,「讀福克納的小說,有時候會覺得是在講述我的故事」。我也可以說,「看李滄東的電影,有時候也會覺得是在講述我的故事」。換句話說,我就是李鍾秀,李鍾秀就是我。

現在來談談為什麼這麼說。

李鍾秀是一個「無根之人」。所謂「無根」,就是說你像連根拔起的大樹、一把薅下的莊稼、隨波逐流的浮萍。你沒有「根」,沒有立足之地,你與土地的聯繫被切斷了。

李鍾秀的父親曾在中東服過兵役,退役後不聽律師朋友的勸告,執意將掙來的錢投到自己鄉下的家,置辦了一間養殖場。他認為城裡的一間鋪面再值錢,也比不上鄉間的一抿泥土——他屬於這裡。

李鍾秀大學畢業後因為種種原因,沒有子承父業接著干養殖,而是留在都市,一邊打工一邊追逐夢想。這意味著李鍾秀不再是個農民。當農民不再依賴土地為生,他就永遠脫離了土地。

鍾秀家那被賣掉的最後一頭牛犢,意味著什麼?

如果鍾秀已經算不得農民,那他是什麼呢?

一個人在社會裡生存,總要是點什麼。不是農民就是市民,不是工人就是工頭,不是科員就是領導,總能找到標準把你劃拉進去。階級性不分共產主義和資本主義,每個社會都是階層構成的金字塔。

然而標準又是模糊的,有時候你並分不清自己到底屬於紅五類還是黑五類。因為階層一直在流動,農民的兒子可以當農民,但也可以當工人,沒準還可以當教授。社會結構是分階層的,但也是開放的。

我的父親是一名礦工,他的父親(或者說我的爺爺)是一個農民。有一次我問父親,「你覺得你是工人還是農民?」,我的父親不假思索地說「農民」。即便脫離了土地,他的自我認知還停留在農民階段。

這便是李鍾秀的尷尬處境——他無法為自己找到一個準確的社會定位。

他已經不屬於農村,但也不屬於城市。當農民們流動到城市中,最開始往往從事低賤廉價的工作,相應的,在整個城市的社會結構中也處於底層。上層階級排斥他們,將他們視作外來者。

處於這樣一種充滿敵意和威脅的環境中,我們不難理解,為何這些「外來者們」還努力維繫著自己與農村的情感聯繫。因而可以說,李鍾秀在潛意識中對生於斯長於斯的鄉村是充滿感情的。

李鍾秀骨子裡透著一股同他父親一般桀驁不馴的氣質,這是他在城市階層的蔑視面前保留的最後一點尊嚴。鍾秀父親收藏的詭異匕首,正是反映了農民在面對外界敵意和威脅時的心理防禦機制。

一個普通的農民為何要收藏匕首,僅僅是因為興趣嗎?

像李鍾秀這樣,處在不尷不尬、不上不下的社會地位上的人,內心往往是複雜而矛盾的。

這種矛盾最突出地體現在與鍾秀同樣出身的申海美身上。海美不甘心像她母親一樣在飯館收盤子,或是整天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招徠生意。她渴望高雅的生活,渴望電影和文學世界裡的生活。

為此,她不惜欠下一屁股卡債,去整容、去學啞劇、去非洲旅行。她認為自己是Great Hunger(終日探求人生意義的人),不必受限於貧乏困頓的生活——她活在自己的幻想之中。

無論是空氣剝橘子還是養一隻似乎並不存在的貓,都在暗示著海美對現實的不滿和逃避,她選擇用一種強大的心理暗示來欺騙自己——她隨時可以過上想要的生活,只要添加一點想像力。

自我欺騙是無力改變現狀的弱者慣用的伎倆,這同一個受虐狂漸漸愛上對自己施虐的人是一個道理。海美只有借著大麻和浮華的音樂才能起舞,她將自己視作布希曼人,赤裸著上身模仿自由的飛鳥。

然而音樂一停,海美便立刻舞不下去了。她當不了布希曼人,也當不了Great Hunger。她享受不了自然的靜謐空曠,這深深戳穿了她生活和夢想的虛幻本質。因而海美吃了一驚,抽泣著走出了鏡頭。

海美的舞蹈象徵什麼?

對於李鍾秀和申海美這樣兩個同樣背景和處境的人,走到一起是自然而然的。

在開場不到15分鐘的時間內,導演便將兩人的關係進展由萍水相逢推進到情慾戲分,進而構建起足以支撐餘下兩個半小時情節的情感動力。這既歸功於導演手段的高明,也取決於兩人相似的人生境況。

從某種意義上說,鍾秀與海美的關係就如雙胞胎一般緊密。因為他們在同一片土地上成長起來,這使得他們之間存在一種生命上的聯繫。尤其是背井離鄉、四處漂泊的情況下,這種聯繫更加強烈。

孤獨與寂寞時時刻刻侵蝕著兩人的生命,這讓他們將彼此視為唯一的依靠和安慰。一個人該有何等的孤獨,才會像鍾秀一樣,默不作聲地在海美的房間中,借著唯一一次交歡的記憶而自慰。

海美同樣如此,本轉述她對鍾秀的看法時說:「海美是比表面上更寂寞的女人,鍾秀你對海美而言是特別的存在,你是這個世界上她唯一信任的人,是會始終站在她那一邊的人。」

但鍾秀給不了海美她想要的高雅生活。鍾秀明白這一點,因而他拱手將海美讓給了本;海美也明白這一點,因而不動聲色地投入了本的懷抱。

李鍾秀為何要在海美家中自慰?

講到這裡,故事才進行到影片的中段。鍾秀失意的感情經歷只是整個故事的一半,另一半則由本的故事支撐起來。

(二)李鍾秀與本

認真說起來,影片最弔詭的地方不是申海美為何平白無故地失蹤了,而是本為何一直刻意接近鍾秀,向他揭露自己的秘密。

影片中的人物關係在前半段始終保持一種《祖與占》式的兩男一女結構。在這種結構中,兩個男人愛上同一個女人,這使得他們的關係處在一種敏感而微妙的狀態下。

無論是去機場接海美,還是在咖啡館約會,抑或是到本家吃意麵、在自家飛葉子,鍾秀始終處於一種尷尬的境地。他愛海美,但卻沒有機會與她獨處,海美的心另有所屬。

本的存在就像背上的一根芒刺,讓鍾秀坐立難安。本的跑車、豪宅、穿著品味、社交圈子無時無刻不在提醒鍾秀,自己只是個鏟牛糞的農民兒子,兩人之間根本沒有可比性。

對於這種曖昧的三角關係,海美一直保持沉默,並未向鍾秀挑明自己的態度。反倒是本,對本該是情敵的鐘秀友好地有些異常。海美在每次會面時都明確表示過,是本主動創造機會要見見鍾秀。

為什麼總是三個人在一起?

對於本這種行為動機的合理解釋之一是,本將鍾秀視為同類。這個讓人大跌眼鏡的結論有兩方面的理由做支撐。

其一,本沒有向鍾秀挑釁的理由。或許海美對鍾秀而言很重要,但在本眼裡,海美只是個一心想鑽進上流社會的普通女孩。說得更直白一點,本是反感海美這種做法的,雖然他並沒有表現出來。

海美跟本交往過的其他女人沒什麼兩樣,地位卑賤,委身於富家公子,目的就是過上上流社會的生活。她們所覬覦的,是本不該屬於她們的東西。

本對海美的這份貪婪心知肚明,他把海美當作寄生蟲和每兩個月換一波的玩偶。因而當鍾秀鄭重其事地告訴他自己愛海美時,本嗤笑不已,因為他覺得這樣的女人並不值得人愛。

其二,本與自己的社會背景是疏離的。雖然與鍾秀處在不同的社會階層,但他們面臨的本質問題是相同的。從這一角度來說,本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美國精神病人》中的連環殺人狂帕特里克·貝特曼。

海美擠破頭想得到的生活,正是讓本覺得噁心的生活。金錢世界物慾橫流、魚龍混雜、虛偽做作,並不如局外人想像得那般美好。本意識到了自己所生活的這一階層的弊病,他選擇逃避、尋求解脫。

本切斷了與自己成長起來的社會的聯繫,他的解脫之道便是將自己視作神(或曰主宰)。沒有人去改變和克服社會的流弊,他便挺身而出,從神手中接過了執行「自然道德」的權力,他要改造這個世界。

概括起來,鍾秀與本不僅不存在衝突,反而是站在統一戰線之上。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對現實社會的疏離、無所寄託的孤獨、渴望溝通的慾望,這一切都拉近了兩人的距離,因而本的友善不足為奇。

本為什麼要引鍾秀來到這個沒有旁人的水庫?

現在,終於說到本的秘密——「燒塑料大棚」了。

本口中所謂的「塑料大棚」,大約跟中國人口中的「破鞋」是一個道理。「破鞋」不是真的一雙破鞋,而「塑料大棚」也不是真的一座大棚。

本是一個善於玩弄隱喻的人。他把做菜看成一種儀式,「…如同人類向神奉上祭品一般,我為自己準備祭品,然後享用它」。這種把自己當作神的狂妄想法,同樣延伸到了燒塑料大棚上。

上文說道,本將海美那樣的女人視為無用的廢品。海美的出身已經為她打上了一個沒有價值的標籤,而活著沒有任何意義的人所追逐的,同樣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東西。在本看來,這簡直是「廢上加廢」。

沒有意義的人,他們的死也是沒有意義的。雖然海美還活著,但她創造不了任何價值,她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等待死亡的到來。就像本說的,「…那些又沒用又髒亂又礙眼的塑料棚,他們好像都在等著我把它們燒了呢」。

本對自己的信念深信不疑,他說:「…我不做什麼判斷,只是接受它們在等待著被燒這個事實。就像下雨一樣,雨落水漲,洪水繼而泛濫,將人們沖走。雨做了什麼判斷嗎?這裡沒有對錯,只有自然的道德。」

本就像做菜一樣,精心打理自己的食材(親自為自己的獵物化妝),然後在富有宗教色彩的儀式中享用它(將獵物從這個世界上抹除,美其名曰「燒大棚」),從而獲得靈魂的凈化(從骨骼深處響起的貝斯聲)。

當一個人要殺你時,你最好注視著他的眼睛。

現在回過頭來看,你還覺得本是在向鍾秀隱瞞什麼嗎?

難道本是因為鍾秀說自己「在讀威廉·福克納的小說時,有一種講述自己故事的感覺」,才去讀的福克納嗎?如果不是早先便讀過福克納的短篇《燒馬棚》,本燒塑料大棚的靈感是怎麼來的?

從見第一面開始,本就明白李鍾秀是自己的同類。他渴望傾訴,渴望向鍾秀講述「自己的故事」,因為他所做的事太孤獨了,就如同鍾秀在海美房間中自慰一樣孤獨。

本非但沒有向鍾秀隱瞞什麼,而且其實已經差不多將自己的秘密全都指給鍾秀看了,就差親口告訴他海美的消失與他脫不了干係。

海美怎麼可能在失蹤數天後,無緣無故打給鍾秀一個莫名其妙的電話?本怎麼可能看不見一直跟蹤自己的那輛異常顯眼的破舊小貨車?本怎麼會不知道鍾秀認得海美養的那隻貓,以及那隻粉紅色的腕錶?

本怎麼不會知道鍾秀邀他來荒郊野外見海美是個圈套?人可是他親手處理的啊。唯一合理的解釋是,本在引導鍾秀了解自己的內心世界。通過追蹤本有意無意透露的線索,鍾秀確實也深入到本的精神生活中去,理解了本這麼做的原因。

鍾秀注視著鏡中的自己,稍後同樣的鏡頭中,本也注視著鏡中的自己。這有何意義?

(三)燃燒

本在鍾秀的心理種下一個強烈的意念——燒大棚。鍾秀不希望本這麼做,尤其是在他的家附近燒大棚,因為本燒的不是大棚,而是他的故土,他的記憶,他的情感,他的尊嚴。

但本又無力阻止他這麼做,因為這件事不涉及道德,只涉及法律,而「韓國的警察不在意那些東西」。鍾秀能做的只是看好自己家附近的每一座大棚,每天不厭其煩地去檢查一遍。

然而這不足以解釋鍾秀對燒大棚一事偏執關注的動機。在本帶著海美離去當夜,鍾秀做了一個有關燃燒的夢。夢中的他回到了少年時代,盯著夜幕下熊熊燃燒的塑料大棚,臉上露出驚異又痴迷的表情。

一根火柴的燃燒,和一座大棚的燃燒,帶給人的感覺是截然不同的。當你盯著吞噬一切的烈火時,就彷彿在窺探一個深邃莫測的宇宙,一股神秘而古老的感覺從心底湧起。

火就是生命,火就是力量。當意識到自己是引發這場大火的原因時,再渺小無力的人都會從中獲得力量源泉和掌控之感。貪婪的火舌是他生命的延伸,借著火的力量,他讓世界為之震撼、顫慄。

鍾秀的心理是矛盾的,一面不願別人燒毀自己的生活,一面卻又幻想著把自己的生活付之一炬。對火的痴迷映射出鍾秀面對所處世界的無力感,他必須利用火焰、匕首的力量,才能與充滿威脅的世界抗爭。

鍾秀的夢境暗示著什麼?

鍾秀和本在兩個不同的階層間互為鏡像。他們心中均充斥著一股無名的怒火,這股怒火來自於對自己惡劣生存環境的憎恨感,來自於對現實束手無策的無力感,來自於失去與世界聯繫的孤獨絕望感。他們被世界拋棄,也拋棄了世界,他們是精神世界的流浪者,是失去精神家園的無根之人。

然而兩人之間的惺惺相惜並不能抹殺他們根本性的矛盾。鍾秀和海美所代表的階層面對痛苦沒有多少回擊之力,他們只能默默忍耐,在掙扎中不得解脫。

但本不一樣,他的解脫之道是企圖凈化這個世界,而他錯誤地將海美所代表的群體視作應該被掃除的障礙。他把自己變成吞噬生命的惡魔,種族滅絕的推手。

韓國有多少「蓋茨比式的年輕人」,就有多少「等待被燒的塑料大棚」。鍾秀所面對的,是一場社會性的、隱形的、沒有法律和道德支持、無力還擊的「群體大屠殺」。

海美最終有沒有被殺害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痕迹被抹殺掉了。就像那口只有絕望之人、心生死意之人才能注意到的枯井一般,他們早已被世人遺忘。他們的恐懼、孤獨無人回應,也無人在意。

鍾秀內心的道德感、正義感以及生而為人的尊嚴不能允許他對本的罪惡行徑視而不見,不能允許自己的生命和存在意義被無情而輕蔑地抹殺。他要用父親的匕首來審判本,審判這個罪惡的世界。因而他殺死本,將沾滿血污的衣物、將本的罪惡付之一炬,然後渾身赤裸、清清白白地離去。這個世界讓他感到噁心。

將罪惡付之一炬,然後赤裸離開。

附:

1.本文獻給貓仙兒。

2.以前構想過一篇故事,現在想來也是受了李滄東《綠魚》的影響。如今發現這篇故事竟被拍了出來,既覺得驚喜,也有些許失落。年輕的作家總是將創作的衝動當成自己有所欲言的假象。這是鍾秀犯的錯,也是我犯的錯。這個世界對我來說仍是個謎,我並沒有任何想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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