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九条跑道(本文选自《当代教育家》2015年第4期,作者:王木春)

  你一定知道,田径场上的标准跑道只有八条。而这几年锻炼身体时,我一直在「第九条跑道」上慢跑。自然,这是八条跑道之外的「跑道」,是我一个人的跑道。

  十年前,我率先在学校操场绕圈跑步,被大家视为怪物。两三年后,跑步队伍逐渐壮大。可惜,早期随我跑步的绝大多数「跑友」都是有始无终。有十几个人好不容易坚持了四五年,又有一半「不得不」退了出去。原来,他们往往把跑步视为竞赛,见别人超过自己,不甘落后,紧跟上去,结果,没多久,关节承受不住,无法继续运动。

  有一阵子我也「跟风」,仗著年轻,跟随一帮「跑友」奋力往前冲,不久我就有所觉察,急流勇退。从此,我脱离群体,独自沿著跑道外的空地跑,或快或慢,量力而行,随心所欲,且能悠闲自在地欣赏操场上的各色风光。有时,我干脆以快走代替慢跑。所以,学校的第一个跑步人——我,十多年了,依然每日精神抖擞地出现在跑道上。

  这完全得益于「第九条跑道」——属于我一个人的跑道。

  跑步也罢,教书也罢,人生也罢,何妨皆作如是观: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评说。倘若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大概在事业上很难折腾出什么名堂,自己也会活得不自在。

  记得还是刚入行那几年,我对教育和教学其实非常盲目,教学生涯的第一节课的开场白,完全模仿了高中时代语文老师的话语和口气。第一篇课文《荷塘月色》,也是从「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直白说起,告诉学生这句话开门见山,是「文眼」,至于为什么是「文眼」,我就不知所以然了,反正以前的老师这么说,教参也这般写。

  这样四平八稳、没心没肺地教了两三届,高考成绩竟然也不差。可渐渐地,我有了怀疑:教书就如此简单吗?如果我抛弃原有的方式,还能怎么上课?我迷茫继而惶然。我开始害怕走上讲台,虽然学生照旧会安静听课(至少表面如此)。可是地处偏僻小海岛,信息极度封闭,加之身边的老师都这般上课,我没有其他参照,别无选择。

  幸好,大学时我多啃了几本书,家里有几大箱大学时购买的书籍。上课时,我开始顺著自己的喜好,少讲课文,多介绍作者身世、与作品相关的时代背景,我发现学生很感兴趣。随后,我放开来,挤出时间讲课文作者的其他作品,学生更是竖著耳朵听。

  这样做当然要冒一定的风险。好在之前我已站稳脚跟,没人会「关注」我如何教,领导也比较宽容——只要你能把学生教出好成绩就行。那一届,虽然练习少做了,课文少讲了,但高考成绩依然没落下。于是我进一步放开来。我的同事,偶尔听了我的课,只笑著说我是「异类」,谦虚地表示「学不来」。

  沿著正常的跑道跑,与大家步调一致,总是轻松的、安全的,甚至闭著眼睛,也能抵达终点。而独自在「第九条跑道」上跑,这种特立独行的行为,迟早会遇上麻烦。由于我在课堂上经常「不务正业」,少讲课文,不做练习,有些学生刚上高中,或者刚到我班级,「水土不服」甚至表现出疑惑:这是语文课吗?这样能考好吗?

  我了解这些学生。他们总以为语文课就是要讲课文,学生做习题,老师讲练习,像数理化一样。他们不习惯捧起课外书,全身心投入进去;他们不习惯读完一篇课文,产生自己的想法,更不习惯一道题目有多种答案……尽管我一再向他们解释我的语文观,有时还邀请我以前的学生「现身说法」,告诉他们什么才是语文,语文不仅仅是用来应付考试的,用这样的方式学语文同样能在高考中取得好成绩,等等。但是,非常遗憾,仍有个别学生不配合。他们在语文课上埋头做各种习题,高考场上却失利,事与愿违。

  看著他们,我无言以对。我只能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教育并非万能的,就像诗人阿多尼斯说的「即便是太阳自己,也只能照亮接受光明的事物」,我没能力教育好所有的学生。

  最麻烦的还不止这些。上课过程中,我常借题发挥,或者利用课前两三分钟和学生聊聊,说双休日的见闻,说时事,说读过的书、文章。有时,一些观点未必和他们在其他教科书上看到的「保持一致」。

  有一年,国庆长假后的第一堂课,我问高三学生国庆期间做了什么事。先后有七八个学生都赞叹不已:「看阅兵式啊,太壮观了,太激动了,太伟大了!」我也向他们汇报了我的假期行程。然后我说:「阅兵式我没看,不过,我女儿和你们一个样,也爱看阅兵式。她见我一上午睡大觉,很怪异地说:『全世界的人都在看阅兵式,整个小区四处充满呼喊声呢。』女儿仿佛把我当成异类。我对她说:『全世的人都喜欢的东西,为什么我也得喜欢?我睡觉难道犯法了?』这位初三的女生批评我不爱国。我反问她,看阅兵式就爱国吗?」

  我讲完,许多学生大笑。

  几天后,女生M对我说:「王老师,你知道,我们都尊敬你,一直很相信你的话。不过,现在高三了,大家学习非常紧张,我希望老师——还有几个同学也这样认为——上课不要讲与考试无关的事,尤其不要说些消极的东西,就讲练习好了,否则会影响我们的学习积极性……」她说得非常诚恳,我答应她的要求后,问她「消极的东西」是指什么。她说:「就是一些比较消极的事情啊,太多了。比如,你前几天说,国庆节那天上午你一直在睡觉,没看阅兵式……」

  我被震慑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她坦率地对我说:「王老师,告诉你,咱们班上有些同学的父母会浏览你的博客。有的家长对孩子说:『你们语文老师太有个性了,他的话,你们不可全听,要辨别………』」

  快速地调整好情绪,我告诉M,谢谢家长光临我的博客,他们说的话没错,人本来就该如此——要有辨别力,不能盲听盲从,不论对谁的话。最后我表示:「以后上课我尽量不说别的,更不说『消极的话』。」说这话时,我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

  可是,我又觉得自己很无辜。其实,我只是想告诉即将走向大学、走向社会的他们:这个世界的色彩是多元的;每个生命都是独立的个体,有权拥有自己的喜恶,并且必须被他人尊重。估计有的学生甚至家长,把我的话当成对「伟大的阅兵式」的揶揄了。然而,我无法申辩。

  当时我的心情悲哀、沮丧到极点,伴著深深的自责,我独自站在教学楼走廊边,眺望黑沉沉的夜,第一次看清楚自己的无力、失败。

  第二天,我对全班同学说:「以后上课,我就不再讲课外的东西了。」说完,从头至尾讲解著一道又一道习题。

  一个周末的深夜,我信手点开邮箱,有两个学生的邮件。学生阿亮写道:

  真正的语文不是学习那些既定的课本,也不是学习那些换取分数的语法和写作技巧,而是学习能够安抚心灵和净化灵魂的文字。通过文章引发深思更是一个人建立正确价值观和完整人格的重要途径。而将上述两者传授给学生才是一个语文教师该做的。

  你,作为一个有教育良知、有学识的教师,就是这么做的,而且应该坚定不移地做下去!作为你的学生,我是从你推荐、朗读的作品中以及对各种事物的见解中真正获得知识的。或许,你不适合做教师,你理想中的教育制度,你梦想中的课堂,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或永远都不可能出现。但是,如果连你这样的教师都不发出一点所谓「反动」的声音,那才是真正的过错!

  未读完信,我就失声哭了。我第一次发觉:教育对我,原来如此重要。

  新的一周开始了,我昂然迈上讲台,什么话也不说,就给学生朗读诗歌《热爱生命》:

  你的年龄有多大,我不关心/我想知道,为了爱,为了梦,为了生机勃勃的奇遇/你是否愿意像傻瓜一样冒险……

  我想知道,在一个悲伤、绝望、厌烦、受到严重伤害的夜晚之后/你能否重新站起,为孩子们做一些需要的事情。

  如今,我依然在课堂上跟学生聊天,和他们一起读文章,只是比起几年前,我成熟了许多,方法温和了许多。

  如果我认为我的做法是正确的,就会一直走下去,不管用什么方式,付出何种代价。有人以为我想把自己扮演成与众不同的老师,这是误解。我的所作所为,仅仅源自我心灵深处的某种觉醒。这觉醒,是千百年来人们对教育孜孜探索而形成的普遍认同:教育,就是使人成为人;教育,就是教人做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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